潮梦圆舞
“……注意脚步。”
那双裹着溟痕的双腿稍作调整,黎博利微微后退,为舞伴让出落足之地。劳伦缇娜仍单手握持圆锯,就像是一位旧伊比利亚的持剑贵族。优雅的旋转,黄金的圆厅,背离的人。
“谢谢。”
阿玛雅的语气依旧典雅端庄,波澜不惊。墙上金黄的挂饰流转出缓慢的彗星,倒映入劳伦缇娜的眼。螺旋周转的舞蹈步伐随时会停下,只需一句话不投机——一种旋转的停止意味着另一旋转的伊始,她将用这份旋转夺定阿玛雅命理的归宿。
“不过劳伦缇娜,为什么会是舞蹈呢?”
是啊,为什么会是舞蹈呢?劳伦缇娜并不知道。
劳伦缇娜并不擅长舞蹈,哪怕歌蕾蒂娅曾经手把手的教她。剑鱼的舞步敏捷而精巧,迁越舞厅宛如穿梭在战争,优雅且致命。劳伦缇娜做不到跳的像队长一样好,但她只是想跳,想要和眼前的敌人一起起舞。或许是因为在今天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像以前一样旋转着坠落的机会了。沉眠容易让人堕落,而清醒总是难得的。
“我不知道。”她诚实的说,语气中带上以往的俏皮。“或许在得知我流着海嗣的血时,我应该像个被夺走糖果的小女孩一样痛哭流涕?阿玛雅,我难得清醒,可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专心跳舞吧。”
阿玛雅抬起两人掌心相应的那只手,配合着对方摇曳躯体的重心:“你没有动摇吗?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力量,理智和灵魂都来自于你的敌人,为何你还能够保持冷静呢?”
“我从不认为我和他们将归于一群——你觉得我会动摇?”
黎博利主动前踏一步:“为什么不呢,劳伦缇娜?”
“阿玛雅,血脉相连并非血浓于水。”
“你的血抗拒融入海洋,只是因为你还没有认识它。我想,你还没有听到歌声吧?愿意由我为你牵引一下吗?”阿玛雅翻转手腕,紧握住阿戈尔人的手。溟痕的微微荧光垂悬在名为眼表的湖面,劳伦缇娜目不转睛。
“说说看吧。”
“在优雅的舞蹈场合,应该说洗耳恭听。”阿玛雅嘴角挂起一丝笑意,片刻又消散不见。她抬起两人的交接手,无声无息的躲过舞蹈的主动权。阿戈尔的裙摆和黎博利的衣袖化为旋涡的边角,满怀恶意的理性暗流伴随舞步缓缓流动。
“你觉得,你和我们的区别是什么呢?”
“我是一位猎人,而你们是一群猎物。”
“错了,劳伦缇娜,我们都是一团——你是一团会思考的肉块,我们是一团有生命的秩序。”
“我们思维方式不同。”
“又错了,劳伦缇娜,我们服从相同的逻辑——同一律,充足理由律,矛盾律,求生律。”
“我们本无法交流。”
“劳伦缇娜,交流并不重要——当你拥抱大群,我们的信号就能成为你的语言,就像大群与我。语言只是手段,信息才是目的。”
黎博利的舞步逼急,阿戈尔并未退让。两人的脚下,无形的潮汐和泛亮的恶苔悄然接触互搏。一方交织交汇,一方至死方休。
劳伦缇娜前迎,带动对方又周转了一个半圈。她的小裙子飘洒微晃,高挑而张扬:“若如你所说,我的个人的命运便毫无意义——这不对吧?你的恐鱼宝贝们,恐怕连什么是幸福都不知道。”
“对海嗣来说,幸福和痛苦本就无关紧要。哪怕是在过去,我的同胞们被你锯开的时刻,他们也不会产生这种无用的情绪。”
劳伦缇娜又转回了面朝大门的方向。她扬起嘴角,嘲笑的看着舞伴:“我可没有动手,它们只是自己用脸把锯子吸过去啦。”
进攻完成的阿玛雅主动让出了重心,迎合舞伴,似乎完全放任对方的侵略:“这就是我们和你们的区别啊——一切苦难着落命运,而一切命运被个体的形体包容。执着于意义的个体,就会落入无尽的无意义的虚无,而幸福正是意义的产物。”
她依旧步步退让,任由对方带动自己轻巧的身躯旋转。锋利的言语隐藏在顺从的幕布下,露出尖尖一角:“难道你的命运不是吗?我亲爱的睡美人,你幸福吗?”
黄金大厅反射的光芒衬出劳伦缇娜蓝色的缎带,缎带又伴随着长发绕生成圈。少女看着面前的邪教徒,金黄的光芒反而让她的脖颈略显苍白。劳伦缇娜对于舞蹈其实并非完全生疏——在意识不清醒的梦中,她曾独自舞蹈。
幽灵鲨站在山顶,头顶便是星空。星空是不会转动的,于是她翩翩起舞。
寒风驰骋而过,冷若切肤之寒霜。天空清静如水,透明如皎洁之镜。
她看到了玛瑙制成的山脉、流动着水晶的川海、银织细制的森林、金雕细凿的都市。
遮天蔽日的云层席卷而起,在她面前凝成雾气之柱所撑起的天空。
但是,仅仅就是这样而已吗?
“命运……我是该感谢你们,毕竟,你们让我体验到了一段不一样的生活。知道吗?因为你们崇拜的那些海沟杂碎,多少阿戈尔人被迫改变了他们原本注定的人生轨迹。”
阿玛雅转到了背光侧,苍白化为淡淡的灰:“啊,你原本会成为什么呢?歌剧演员?剧作家?”
幽灵鲨看到了星星,而每一颗坠落的流星都是他人的梦。
她看到有其立于众人之上,却有人视其于无物;
看到鱼本是游于水中,却有人舞于其之身;
看到有其与大地兮比寿,虽不胜兮亦不俗;
看到其与日月兮争辉,亦无苍无穹无所依。
“不,怎么会呢,当然不是。我想当个雕塑家,就连老师都说我很有天赋。唉,那时候的我可不会想象到自己挥舞圆锯的样子,更不会知道在未来的某一天,我的脊髓里会流淌这些东西。”
星空伴随他人的梦消散,山巅和云柱随之不见。幽灵鲨茫然环顾,天空化为水面,她在水底看到了岸上自己的幻影。
她的人生,她的命运落下,那个名为劳伦缇娜的女孩隔着水镜之面,站在幽灵鲨面前。
初生时裹于金之襁褓,青年时身着青白外套;
老后是一瞬荣华红火,终死将披带黑银寿衣。
又是一个旋身,鲨鱼的眼里就仿佛藏着星星:“我可爱的命运啊,给我敲定了这样的一条路。”
她看到了自己原本的人生轨迹。
圆锯不满的微微刮擦地面,发出噪耳的嘶鸣。他已经绕着两人环绕了一圈又一圈,活像转盘上急而不定的指针。劳伦缇娜手腕悄然提起,安抚她的伙伴:此刻大厅之外的厮杀与她们无关,落定之时未到,舞蹈还在继续。
“雕塑家……真难想象啊。”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成为歌剧演员或是剧作家?”
阿玛雅一笑:“我只是觉得,你的名字很美。这样美丽的名字应当属于一位作家或演员。”
“美?”
“你知道这个名字在古早的维多利亚语中的意思吗?劳伦缇娜,一轮安静的,独立的,短暂的明月的倒影。”
阿玛雅扬起她那双看似阴郁的头颅,做出解释。阿戈尔少女回身,两人又转悠回到大厅的中心。“我不觉得这有什么美的,阿戈尔不关注月亮,更不会学习古维多利亚语。”
“是啊,你看——阿戈尔为何会关注一门不相干语言的意义呢?所以我在接触各种语言的翻译生涯中认识到,言语从未赋予信息,社会却在给予语言意义。”
“哦?”劳伦缇娜偏过头,好看的长发发散于大船干燥的空气。阿玛雅微笑着回应少女的疑惑,舞步愈发轻快。
言语,语言,没人比她更了解这个词汇的本质——联系,社会的联系。语言就是人类群体的缩影。
她见过褪色而干裂的大地、枯萎的树木,用泥土堆砌而成的屋舍。一群手持原始武器的男人袭击了村落,赤裸的战士们把求饶之人殴打至死,年轻人发出咆哮,拽着婴儿的脚踝,就使劲往地面砸去。
人类被轻易生下,又轻易死去。就像被鸟禽所食,又不断涌现的渺虫。她厌倦了世界的残酷,人类的残暴堕落,和人性的冠冕堂皇。
“你知道这种语言意义的赋予本质是什么吗?是人的需求。在言语中赋予迫切的妄念,用包含的信息驱策人类,产生事实上和妄念配套的性能——这是社会运作的需求和捷径,无论行政,行销,还是行军。”
“劳伦缇娜,对于陆上人,语言和社会个体的关系千丝万缕。乌萨斯有乌萨斯语,炎国有炎国语,伊比利亚有伊比利亚语——脱离了语言作为‘集体思想’的工具之作用,其便毫无意义。你并非维多利亚人,无法利用维多利亚语的集体思想,自然也无法感受到你名字的美丽。”
劳伦缇娜叹了口气:“所以?”
“海嗣不需要这种美丽,也不需要这种意义——我们将跳过语言,将信息直接上升成为集体工具。”
两人旋转越来越慢,如同逆风而舞。地上的溟痕微微摇曳,海风裹挟来一轮又一轮的信息。阿玛雅从未如此沉溺于自己的过去——她其实总是在逃避,闪躲着无数名为“无能”和“无力”的利箭。口舌之花绽放,她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她刚刚与大群建立联系而昏倒的那一刻,她人生中最有意义的那一刻。
在意识的混沌中,她以头下脚上的糟糕姿势加速下坠。
陆地的干燥风阻猛扯她的脸皮,迫使她睁开眼睛。
她在下落,上方便是倒悬着的陆地和山林,随着下坠加剧愈发模糊;正下方却是深邃之海,格外清晰,那黑白相间的水体正不断放大。
“你在强调幸福的意义的时候,可曾关注过这片大地上,那些遭受苦难者的幸福?他们居无定所,孤苦伶仃,他们生于黑夜,溺于阴影。在他们期待着幸福垂青的时候,种群却未曾关心呵护这些个体过——千年以来,陆上国家只会站在名为国境线的沟壑之后,拿着木棒和石头畏首畏尾的虚张声势。他们拿的木棒叫做语言,石头叫做种族。”
阿玛雅的鼻尖接触水面,冲击削过颚骨,勒紧腰腹。海水刺击鼻腔,酸楚感眼神伴随水流攀爬到眼球后方。
气泡的声音,气泡的触感,气泡腾起的乳白云雾。气泡畏惧深渊,在黑白两色的空间中逃窜上浮,而阿玛雅的思维与逃亡者背道而驰,向着海底的方向深入,深入,再深入。
在她身后,跃出水面的气泡成片成片的破裂,惨叫连篇,不一会儿就再也没有了声音。
世界只剩下了阿玛雅和安静的深渊。
她脸颊侧过,疯狂的教徒倾诉理智无比的思绪:“当我意识到语言和种族之间的隔阂在撕毁这片大地时,我迷茫了。‘生命是无序的吗?’我问自己,若是有序,为什么总是有最小个体无法得到幸福呢?这个问题折磨了我很多年,直到我见证了海嗣:种族没有意义,我们皆是大群;语言没有意义,信息创就理智。”
海水的稠度与温度上升。液体凝成胶体,随即演变成为带鳞的黏膜和溟痕,散发起萤火之光,牵引着胚胎化的阿玛雅在冗长的产道内洄游。
水墨形制的波形爬入阿玛雅的身躯百窍,从内侧舔舐她的身体,不痛不痒,无念无想。
在堕落无感官的白噪中,“它们”发出了声音——
“‘生命从来不是无序的’,我的使者。这才是我离开陆地,向海洋寻求的最后答案。”
阿玛雅寻得了此生的意义。
舞步变得沉重起来,劳伦缇娜没有回话。沉默成为舞会的装饰条带,两位舞者悄然踱步,等待落定之刻。
在一个交错舞步之后,劳伦缇娜开口:“阿玛雅,当你寻求生命秩序的答案时,你有相信过群体的规则吗?”
“规则,规则。规则不代表秩序。”阿玛雅咀嚼着这个词,沉寂片刻:“例如,法律。陆地的法律太过于软弱,比起“秩序”更像是“建议”;同时又太过空洞,无法关系到其难以覆盖的悲惨之人。”
“我曾反复定义又反复揣度规则,思考它究竟是什么。规则,无非是一种标准的象限,行为的规范。比如,陆地人会推崇牺牲和奉献,因为他们超出了规则。牺牲和奉献在规则外,其不过是一种歌颂稀少事物,粉饰利他性,区别自身和野兽的可笑自我谄媚。”
“大群没有这种规则,大群只有秩序,只有合理。为了种群的合理性,奉献就会成为一种必要的流程——这是一种去神圣化,大群终归于一。”
缓慢的圆舞带起了风,圆锯锯齿抚过地板溟痕。劳伦缇娜闭上眼,黄金的反光托起她的衣:“你说的这些,让我想起了我曾在陆上听过的一个故事。真是稀奇啊,哪怕那时的我浑噩不堪,沉溺在理智边缘的星空梦海之中,那个故事也被我一直记着。”
“洗耳恭听。”
鲨鱼总是飘忽而捉摸不透,少女很少用一种十分严肃的语气说话:“曾经在米诺斯附近,有一个硕大的帝国。这个老人居住在帝国的边陲,孤僻,死板,无妻无子。但他是大学者,和你一样身为黎博利的他奠定了那个帝国的法律基础,他的法让帝国统治万民,扩大版图。他将传统习俗和法律融合,创造了适用于帝国所有人的万名之法。”
“他的死亡是从某时某刻就注定的。那时候,贵族们在商讨改变法律的事情。他提着一只鸡冲进议会大厅,用几乎滑稽的姿态对所有人高举那只鸡,并喊道‘鸡不能变成其他东西,法律也是!’贵族们在,贵族所围绕的君王也在,所有人都在。那位君王曾经也在他的门下学习过法律。”
“但是他还是被吊死了,身体挂在广场上,在太阳下曝晒。贵族们洋洋得意,君王冷眼相视,不知情的平民议论纷纷。他的死什么都没能改变。”
“听上去你仿佛认同了我们。”阿玛雅上前,两人的舞姿间距骤然缩短。她感受着阿戈尔的呼吸,感受着那他们曾经的杰作,难得的奇迹。“这就是法律的脆弱,这就是命运的不可捉摸。”
“那么追寻到秩序的你,幸福吗?”
“你又错了。对于许多人来说幸福虚无缥缈,不知何时落定,落在何处,正应如此,我才怀疑并试图寻求秩序。但是如今面对秩序,所谓幸福和所谓奉献牺牲一样,不过是一种个性追求和反馈的表现。”阿玛雅抚摸劳伦缇娜的脸颊:“我眼中的‘爱’与‘家族’,‘共情’和‘种群’,恐怕就是你眼中的疯狂吧?”
“你的疯狂里,我可看不到一星半点的爱和共情。”缓慢的舞步骤然加快,劳伦缇娜任由对方的手放在她的脸颊上。“你不是放弃幸福,而是抛弃了个性。”
“这有什么区别吗?”
舞步愈快,慢风随急。一瞬间,劳伦缇娜突兀产生了错觉——就像是阿玛雅和她未曾舞蹈,而黄金的大堂旋转由缓转急。
然后,她听到了歌声。从前被理性所遮断,没能听到的歌声,如今却清晰地从大洋深出的方向传来。那充满调和的音节,不断地咏颂着过去、未来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一切可能。
这是以潮汐本身为乐器,跨越了神秘音律而成型的永恒之伽蓝。在那音乐之中,一切皆为正确、皆为至福。只有具备资格者,才能听到这音乐,并参与其中。
它们在低语,在邀请劳伦缇娜也加入合唱中,伴随着音律永远的随波逐流下去。跳舞吧,跳舞吧,跳下去,在接触到这份至福后,地上的纷争已经变得毫无意义。自我溶解,化为音节,在永恒的调和之中成为久远。
且听这悠远之调吧……
静卧于文明的游子,起身低吟回归之歌。
且听这悠远之调吧……
迷途河岸的幼仔啊,这是海洋迎汝回归之声。
此岸并非汝之故乡,汝之命理已经注定。
合众为一……
汝须亲临奈落之底,命运轮盘已然落定
合众为一……
阿玛雅曾经顺从,而劳伦缇娜拒绝了。
她复述起片刻前对方的话语:“一切苦难着落命运,而一切命运被形体包容。执着于意义的形体,就会落入无尽的无意义的虚无,而幸福正是意义的产物。这是你说的,还记得吗?”
黎博利一愣:“是这样的。怎么……”
“那个故事中的老人,如今已经成为了谈论大陆法律历史绕不开的开拓者——规则的脆弱只是一时,文明的肯定成为了命运的最大后盾。
阿玛雅刚想辩驳,劳伦缇娜却松开了联系两人舞蹈的手。她将一根手指放在阿玛雅的嘴唇前,轻轻地说:“话还没说完,阿玛雅。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雕塑吗?”
“嗯?”
“因为在雕刻的过程中——”
舞蹈毫无征兆的结束,旋转停止了。锯盘兴奋的低吼,压抑即将爆发。劳伦缇娜的另一只手已经挥舞起了武器,那一刻她脸上的表情,灿烂如孩童:
“我们在死物的形体之中构建意义,将它从无意义的虚无中解放出来。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不同啊,阿玛雅,我从不认为不能掌控的命运是无意义的。如果它没有形体,就让我赋予它形体吧!不知方向的螺旋之舞已经结束,即使我曾经的命运给我指向了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我也会雕刻出属于我自己的幸福。”
此刻,命运之轮的指针被她掌握,一如手中的圆锯。
阿玛雅惊讶了一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笑了起来。“看来你没能认同我说的话啊,真失败。”
随即,锯齿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