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条旅途
她从北方来,道途阻且长;
她向北方去,魂梦归故乡。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叫夕,是一位逃避者。她恐惧她的过去,恐惧她似乎是既定的命运。
于是她逃了,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逃到了另一个世界。
1515年,罗马。
下午两点,台伯河风吹拂而过。参杂着少许河水的风轻轻抚摸夕的脸。
她走到小屋之外时皱了皱眉头——一辆马车停在小屋外,车边守卫着美第奇家族的卫兵。
她没说什么,推门而入。
另外三个人都已经坐在桌边。农服男人正在和留着卷发的年轻人争辩什么,而小老头独自翘着腿,坐在一只跛脚的椅子上。角落里堆着一个箱子。
这下四个朋友都到齐了。今天之后,他们将踏上四条不同的旅途。
“我说了好几次了,我不喜欢威尼斯画派。当然,我亲爱的马基雅维利,我不是否定乔尔乔内。只是他们的圣母的形象太过于放荡不羁了……嘿,夕,下午好啊,好久不见。”年轻的卷发男人双手撑在桌子上,向走上台阶的夕打了招呼。
“下午好,桑西。”夕对年轻男人桑西点了点头,然后她向着农服男人道:“下午好,马基雅维利,喜剧写的怎么样了?”
农夫男人马基雅维利叹气道:“笔堵堵塞住了,有时我完全不知道我应该写些什么。当我打算在《君主论》中对那些君主高谈论阔的时候,我的笔就如同流水般快活灵动。但是现在,我却要对着稿纸发愁。”
“那就让我来给你唱一段吧,可以给你开拓开拓思维——夕,还有酒吗?”
小老头求的很是诚恳,却又带着玩世不恭的坏笑。随之是笔锋沾染墨色一抹,一瓶葡萄酒从桌上的木纹理间浮涌出来。
“你知道,这是假的。”夕收起画笔。
“虚假的酒精,也能带来真实的灵感。”小老头笑着啜饮一口,将酒瓶往酒桌上一磕,用嘶哑却带点柔软之感的嗓子唱了起来:
“我从北方来,道途阻且长;
我向北方去,梦魂归故乡。”
“我说列奥纳多,你还是别插嘴了。我们都知道,你只是脑子灵光一闪觉得这句歌词很不错,就找了个机会唱给我们。”拉斐尔·桑西用脚踢了踢桌子腿,“但是尼可罗要写的可是一个有嫖娼部分的爱情喜剧……还有宗教。”
“还有宗教。”尼可罗·马基雅维利点点头。
“哦,还有,去他妈的宗教。”小老头列奥纳多·达·芬奇放肆的大笑了起来。
“教皇的士兵就在门口。为了你这身老身朽骨,谨言慎行。”夕面无表情的插了一句。
达·芬奇笑得更放肆更大声了:“去他的教皇吧,如果他们抓走了我,就别想我再给他们设计三管大炮了!”
马基雅维利脸上仍是农人的悲伤表情:“教皇喜欢的是圣母雕塑和圣子像。只有君主才喜欢三管大炮。”
“君主,”达·芬奇举起酒瓶,“喜欢三管大炮的君主喜欢战争。”
“君主,”拉斐尔打断道:“喜欢三管大炮的君主喜欢的是扩张,领土,财富。”
达·芬奇瞪了拉斐尔一眼,“插什么嘴,你那烟雾绘画手法还想不想跟我学了?弄懂些许夕那墨水画的皮毛,就得意忘形了?”
拉斐尔用他的死鱼眼瞪了回去。
门口的卫兵敲了敲门。马基雅维利回过头大声喊道:“再等等!让我和我的朋友们再聚一聚!”
“我不喜欢战争。”夕从桌边拉过一张椅子。桌边本来就摆着四张椅子,这一张尤其的高,就像是专门为四个朋友中最矮的那一个准备的。“血染江泉,沙场白骨,没有意义。”
“我也是。除了君主,没人喜欢战争。”达芬奇又灌了一口酒。
马基雅维利脸上还是挂着那种悲伤怜悯。他也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说道:“我可不管君主喜欢什么。只要他能统一这个国度,哪怕他是一个下贱卑鄙的家伙,我也会拥护的。”
他拿过达·芬奇手里的酒瓶,从桌子底下的柜阁拿出一个软木杯,倒了些许。
“君主当如凯撒·波吉亚。”他很郑重的高举起杯子。
拉斐尔诚实的补充:“凯撒八年前就死了。”
马基雅维利一愣,眉毛微微上扬。
“我知道,你们嫌我今天多嘴。”拉斐尔接着说道,“我是说,我觉得吧,嗯,我们不需要扯这些说的没的。让我们直截了当一点——分别。”
四个朋友逐渐沉默起来,他们终于要面对分别这个话题了。
拉斐尔最后才坐下:“都说不出话的话,就让我来开个头吧。”
“我想追求艺术。”
他挠挠头,拿过酒瓶倒了一点到杯子,接着说道:“罗马的古迹保护官,他们任命我做这个。老实说我还满乐意的,可以丰富我的艺术设计能力,我可以留在罗马,学习各种建筑样式和绘画结构……”
他越说越小声,“我……我是个庸人,不像尼可罗一样忧国忧民,也不像达·芬奇老头那样才华横溢。所以我想自私一点,为了我自己……”
“嘿,自私没有错,你只是将你的人生献给了艺术。”达·芬奇安慰道。
“但是艺术,艺术这条旅途没有终点。马基雅维利可能不能理解,但是夕和达·芬奇,你能体会到吧?”桑西将酒杯搁在桌上,“你的形描,她的墨绘……我越是画,越是感到有那么多东西可以画……可是我画不出来。”
“有太多东西能让我在追求艺术的旅途上停下来了……灵感,如果我没有灵感了呢?我的手动如枯槁,只能做出没有灵魂的画作。还有,政治和战乱,如果我连颜料都没有,如果总是有强盗冲进我的画舫,我又该怎么作画?还有,死亡……”
“可笑啊,马基雅维利愿意为他的抱负付出生命,达·芬奇比我年老许多,夕更是不会死去。但是在这一桌,只有我在畏惧死亡……”
夕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没有畏惧死亡,你只是害怕不能窥见真正的艺术。以砚为鞘,可以研春秋,你只是走上一条追求个人成长的道路。”
马基雅维利也闷声闷气地说:“你在害怕无法继续在艺术的道路上精进的时候,其实就意味着你已经走在追求艺术的路途上了。这一点上你已经强过太多人了。”
仿佛自暴自弃一样说出来以后,拉斐尔反而变得腼腆了起来。他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低头,将手里的酒瓶递给右手边的马基雅维利。
马基雅维利伸出左手拿过酒瓶,并没有将酒液倒入杯子。
“我要为了我的政治生活而努力了。就目前来说,我打算依靠上那个美第奇家族。”他看着拉斐尔,“我们都在罗马,不过可能就见不上几次面了。”
“尼可罗,你是在追求政治成就吗?”达·芬奇用一只手臂倚在桌板上。
“我不追求成就,我所走的是一条充满荆棘的旅途,我希望这个国家伟大盛强。我希望分裂的公国不复存在,这个世界只有一个意大利。”马基雅维利把酒瓶放在手边,“我认为,盛世当有共和政体,但是在当今乱世,则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君主专制制度。”
他停顿片刻,说到:“我要救世,我会加入政治游戏,扶植一位强而有力,不择手段的君主。为此……我也可以不择手段。”
“生而无一不从不至不方休,你想要踏上圣人的旅途。”
马基雅维利嗤笑一声,“圣人?我是圣人?笑话。看看门口的卫兵,都来自我将要辅佐美第奇家族!你们猜猜我是怎么给我的君主提建议的?”
拉斐尔,夕和达·芬奇都没有说话。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马基雅维利戳戳自己的胸口,“在我的辅佐下,利奥十世一切引人注目的成功都是与各种卑鄙手段相联系的。我建议他施阴谋、用诡计,甚至无耻地戏耍那些恪守信义的人们。美第奇家族一切血腥残暴的利益获取,背后都有我的影子。”
门外再次传来敲门声。“再等等!我很快就会回去见大公的!”马基雅维利再次转过头喊道。
桑斯此时已经平复了下来,他慢慢的说到:“但是你是为了救世。如果你能带来盛世,你所造成的血腥和残暴都不过是必要的牺牲。我想,你还是当得上是圣人的。”
“但是谁又能否定牺牲呢?难道说为了大义,那一小部分人就必须承受君主的暴虐吗?马基雅维利,虽然我们是朋友,但是我不赞同你。”达·芬奇手指用敲了敲他的那个空的软木杯。
“所以啊,与其说是圣人,我应该算是一个必要的恶人吧。”言到于此,马基雅维利反而笑了起来;“我不需要他人的辩解,我只需要践行我自己的救世旅途。让后人评价吧。”
他用手背一推,酒瓶咋啦咋啦的拖曳着到了达芬奇面前。达芬奇毫不犹豫的给自己倒满了整整一整杯,咕噜咕噜就往肚子里灌。他整整喝完一杯酒,猛地将酒杯往桌上一砸。
“你们俩留在罗马,那我要走了,嘿嘿。”他坏笑起来,“我现在的邻居就是一些傻子,还觉得我做的都是些巫师的研究。所以我不奉陪了,我要去法国,听说那里艺术气息浓厚,还很适合养老。”
“养老?”夕问道。
“我能感觉到,我大限将至。”
四个朋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嘿嘿,别那么沉闷!”小老头达·芬奇突然站了起来,“不就是分个别而已!啊,我差点忘了,我给你们每个人准备了礼物!”
“礼物?”
他把墙角的那个箱子拖了过来,一一打开。
“这二十来张素描稿给你,桑西!还有这个,拟好的推荐信。马基雅维利,如果你在美第奇家族混不开,就去教廷吧。”
他最后从箱子里拿出一叠纸张,“夕,这个是给你的。”
拉斐尔将稿子卷好,马基雅维利用酒杯压住信封。而夕接过那一卷纸张,“这是……?”
“手稿。”达芬奇说道,“桑西的追求是艺术,马基雅维利的道路是政治,而我的旅途在未来。我的思维会停滞在我死去的身体里,但是你可以帮我把我的知识带到未来。”
小老头拍拍拉斐尔的头:“既然恐惧死亡,那为什么不寄托希望于未来呢?我的旅途不需要我来走到终点!我还可以把我的想法送给后人!嘿嘿,他们带着我的想法铸造瞩目的成就,不就等于这份成就也有我的一份吗?”
拉斐尔一声苦笑:“所以啊,你是高尚的无私者,而我只是一个庸俗的自私者。”
“但是在人生追求之路上,无私和自私并非对立。”
小老头把酒瓶递给了夕:“嘿,最后就是你了。”
夕给自己倒了一点酒,酒液在杯子底部凝结成薄薄的一层。
她说道:“我不知道……”
“我来自于很远的地方,为了逃避宿命,我逃到了这里。可能我会……一直逃下去吧。”
这时候,马基雅维利突然打断了她:“夕,死不掉,其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吧?”
夕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裂开了嘴:“我倒是想听听,你这个活不过八十岁的短生之人,会怎么揣度我的喜怒哀乐。”
“……虽然我一直希望有足够的生命追求我的艺术,但是我也曾想过你的人生。”这次说话的却是拉斐尔。
“你走过了多少地方了呢?不会死去,意味着你踏过土地不计其数。你会因为一段友谊,一次经历而留在某个地方,用足够的岁月为一段感情画上句号。”
“就像你和我们一样。”达芬奇这次没有笑。
“……别说了。”夕慢慢地说。
拉斐尔停下了,然而马基雅维利接过他的话:“但是将来呢?你曾说过,你的过去是充斥恐怖的毁灭之命运。但是就算一直逃避,总有一天,你也会沉沦的。你会对生理需求厌倦,任何情感刺激都无法勾起你的半点欲望;你会对感情需求敬而远之,无法再接受知己好友的离去。你的人生会变得枯燥,因为世界对你变得没有意义了,你也变得和世界毫无瓜葛。”
“你已经身处在孤独中了。现在的你就像是飞蛾一样寻求着我们的友情,但是总有一天你会被黑暗的孤独所包围的。那时候,你会变得封闭,变得固守,最终沉溺在自己的一方画卷之中。”
“这就是你的旅途,夕。我们三人的旅途或肤浅,或伟大,但都未注定。但只有你,若是你不直面你的曾经,那么这条逃避之路就已经站在了悲剧的终点。”
夕慢慢的将面前的酒杯放在嘴边。马基雅维利不再说话了,三人一起默默注视着她。
她喝完酒杯底部那一层酒液,又慢慢的放下了杯子。接着,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喃喃道:
“我害怕。”
窗外河流的流水声好似大了起来,河水水汽伴随着微风吹入室内,这下四个人再一次陷入了寂静。他们已经知晓了彼此将要走上的旅途。
直到门口再次传来敲门声。
“……所以说,时候到了吧。”马基雅维利站了起来,“我该走了。”
“祝你期盼的君主能够出现。”拉斐尔对他说道。
“也祝你美术有新的成就。”
达·芬奇扯扯嘴,勉强笑了起来:“祝我能多活上一段时间吧!”
拉斐尔也微微一笑。他转向夕,说道:“祝你……能有一天放下心结,直面过去。”
他将一只手放在了桌上。慢慢的,第二只手和他触碰在一起。接着是第三只和第四只。
“再见。”
“再见。”
“再见。”
“再见。”
拉斐尔的人生还有五年。这五年,他创作了无数震惊世人的艺术作品。1520年,他死于高烧。
马基雅维利为了他的政治追求而尽心辅佐美第奇家族。1527年美第奇家族被逐出佛罗伦萨后,他希冀在共和国重新得到任用被拒绝,从此离开政治舞台。同年在腹腔疾病的折磨和不得志的抑郁中死去。
达芬奇在1516年移居法国,居于克鲁克斯庄园。他在那里实践了他无数天才般的构想。1519年这个小老头病逝。据他的学生梅尔兹说他坦然面对自己的死亡。
不过故事还没有结束。
1966年,西班牙,马德里国家图书馆。
管理员埃琳娜还记得,那卷达·芬奇的《马德里手稿》是怎么出现的。那天傍晚,一位面容蕴含东方风味的年轻女性出现在图书馆里,一言不发的站在前台。
这不应该,埃琳娜明明锁好了门,正准备从小门离开。她走过去,想要提醒女士,此时已经闭馆了。
但女士伸手,掏出一叠整整齐齐的手稿,放在前台桌上。
“让更多人看看他的思想吧。”女士只是这么说。
她转身离开,没有多做停留。埃琳娜原本想伸手拦住她,却一时失神——本是由砖石砌成的严丝合缝的墙上,似乎理所应当的多出了一扇门。女士叨念着什么,推开那扇门穿墙而过,离开了马德里图书馆。
一缕墨色抹过,门就此消失不见。埃琳娜有些错愕,她低下头,看到那叠手稿。手稿安稳的躺在前台桌上,像是在告诉埃琳娜,这并不是一个跨越时间和次元的幻梦。
图书馆里安安静静,却隐隐约约还残留着那位东方女士最后的叨念。那声音很轻,就像一阵来自台伯河畔的风。
“我从北方来,道途阻且长;
我向北方去,梦魂归故乡。”
(本文来自作者投稿,责任编辑:黒子,黑泥型芙芙 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