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之夜
云天上翻滚着苍白的闪电,世界像燃烧的方舟,而在高高的悬岩上,西风岛最后一只黑羊静卧着,对万事冷眼旁观。
I
当我纵目向前眺望时,只见许多人在一条大河的岸上
十二月的清晨,粘稠的浓雾团团笼罩着混凝土码头。灰白色水汽从寒冷的海上来,收殓了水平线处群岛寸草不生的黑色骨骼。船老大一身藏青色的海军外套,背着手横跨在跳板上。从雾中看去,他的身影漂浮在半空,成了冰海传说里的游魂。
渡轮从温暖的叙拉古出发,穿过维多利亚的海湾,直到北方的孤岛。体量不大的客舱分为两层,格局更像运河里常见的那类观光船。连排座位里东倒西歪地散落着三个疲惫的阿弗尔人。他们裹着厚实的围巾和南国阳光长养出的棉绒,有节奏地轻轻打着鼾。
「电视说今年有喷发危险。飞机老早就停了,只有老按我在开喽,」船老大把我的箱子提上行李架,眯着眼上下打量我,「我猜猜……嗯,去探险的?不像傻呜呜的实况主,你没拎无人机,去搞什么昂拍。」
故亚眠第四舰队——这个留着勋章的高卢汉子比我想象的健谈。
「呵昂、航拍。」他好像意识到什么,拿腔拿调起来,「啊,别介,我只想找个人聊聊。」
「是去考察,」我挺胸抬头,摆出一幅自信的微笑,「我是一名火山学者。」
这是谎话。罗伦伯格让不让我毕业还得另说,我却在这里妄称学者。
「果然。要我说,伦蒂尼姆也不是什么袄地方,比起咱南方可差远了,」他蓬松的棕色胡子揉成一个和蔼而狡黠的弧形,「但是啊,去哪都比北霭强。老按我捱是劝你一句,水我无情啊,千万注意安全。」
「你上去休息一伟儿,下午到港我叫你们。」他指指角落里的楼梯,「可惜了一路的袄景色!你知道的,什么德芙的青色悬崖——呵!我捱会唱那首歌哩。可惜雾太大,全看不着啦。」
我是被雷声惊醒的。借着小夜灯,能看到挂钟指向下午四点。窗外过早降临的夜色里,乌黑的海水和陆地正痛苦地喘息着,动摇了蛋壳般脆弱的扁舟。我就从这平静得吓人的、充满暖黄色灯光的壳中向外望去,只见到甲板上船老大的影子。那个军人的后背在灯光下直挺挺的,傲然独立于层层云霭下大海幽暗的背景板。
雷声。在地母的梦境深处,凶神们焦躁地撞击大地的门,急不可耐地要撕碎她的子宫,血肉模糊地冲出来、把世界搅个天翻地覆。连那从黑云深处浮现的岛影也像是猛然扑向船头的畸形兽物,叫人几乎要惊叫出声。看它的利爪——怪石嶙峋的堤岸飞快地向船艏袭来,而船老大轻巧地扭过船头,勒住了这匹海中野马。
沉睡的南国行商们终于醒转过来,骂骂咧咧地掮起行李,到舱门前头排起了队。抬头看去,孤岛匍匐的脊背遮断了整片天空。而在天空的最深处、被青白色闪电缠绕着的东西,不是乌云,正是那座缓缓苏醒、伸着懒腰展现它无限膂力的火山。拉特兰古书中,它是地狱的入口,向罪人头上喷涌永不熄灭的硫磺和烈焰。这么说,船老大就是冥河的艄公,码头也成为永劫的起点了。
卡戎沉默地站着,目送乘客们离开。雷声仍在回荡。然而空气维持着不祥的停滞,只有斩波块间的海水暗涌着,泛起航标灯红色的光线。
红光闪烁,照出了码头上一辆苔原车笨重的影子。车窗里,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正探出身子,朝我招手。伊芙琳教授来接我了。
II
你最好跟着我,让我做你的向导
Walk down to the water
Stare out across the blue
Look to where our love was stolen
I will take my leave of you.
苔原车行驶在漆黑的小道上,涛声和山鸣拍打着窗户。一条金毛猎犬把脑袋搭在我肩上,湿乎乎的鼻头贴着我的脖子。车里开足了暖气,卡带机的声音却冷得刺骨,我不自觉抱紧了它毛茸茸的脊背。狗儿发出舒适的哼唧声。
「你就是罗尼送来的学生——巴蒂,别去闹她,」她说起话来中气十足,灰白的头发扎成一个紧紧的髻。「自己上过火山吗?」
三年级时,我到过萨米北部的沃甘戴尔。那与其说是考察,更像是场悠闲的旅行。山石已经垮塌了上千年,雨水灌满破火山口,将死荫之地变成了碧波荡漾的湖泊。地底奔涌的矿物给一泓清水染上了迷幻的彩色。行走在火山锥上,我幻想着北方的英雄故事,不时停下脚步收集岩石样本,好完成一篇关于火山生态的短文。因为火道内的矿物活动,那几天的夜光尤其强,穿透了旅馆的纱帘,整个房间里都飘浮着热泉梦幻般的影子。
「诺契奥格尼。我在给您的简历上——」
「在萨米的国家公园。是个度假村,」她笑笑,「看到夜光云了?」
「『精灵的圆舞』,我终生难忘。正因为选择了火山学,我才能目睹那种奇景。」
「这是哪学来的套话?」她嗤笑起来,「我总以为,伦蒂尼姆的青年学者没有考察经验是很丢脸的。巴蒂,别舔!」
车停在一座小屋前,大狗抬起脑袋,挤到了我和车门中间。她拉起手刹,转身露出了笑容,「这里就是你的起点。」
「别误会,我乐于指导你。」声音在厨房里响起,墙壁上的雪松木让她听上去瓮声瓮气的,「我看了你的计划,你对西风站的 D32 传感器感兴趣。这几天把数据采集好,文章的事情,我们邮件联系。」
「听得清我说话吗?」她在桌上放下两杯咖啡,低头看向我。
我疑惑地点头。
「很好,」她拉开堂前的帘幕。那后面并非窗户,而是一块白板,「网络会议的后遗症。我不喜欢那些电子产品,老搞得话筒没声。这种火山岛的信号,简直一塌糊涂。」
「介绍一下所里的设施,」她开始勾勒西风岛的地图,「我们的观测站是监视艾雅菲亚德的第一前哨。在火山锥西南角,是我们的坑道;光谱仪,就在这间屋子顶上;外面那辆极地车,可以做卫星中继。告诉我这些设备是做什么的,准博士?」
「地震监测、气体分析、大地测量。」
「还不错。罗尼没有带出个蠢货。」她点点头,「不过,上山需要的是谨慎,研究需要的是诚实。艾雅最近活动非常剧烈,安全是头等大事。」
「罗尼在搞瑙曼喷发的流体分析,你需要火道里的传感网送你毕业。我理解你的焦急,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岛可不太聪明。」她玩味地直勾勾盯着我,好像要生生把我的心思挖出来。「好好跟着我,小心别丢了性命。」
「明白了。」我避开她的目光。
「非常好。」她站起来,示意我上楼。「很晚了,今天先休息吧。」
楼梯上嵌有彩色的按摩石,有些扎脚。二楼的卧室门半掩着,可以看到里面的书架和整洁的碎花床单。写字台摆在窗前,月光从蕾丝窗帘间投下郁金香形花样的疏影。这番温馨的布置让我松了口气,庆幸自己没有误入什么固执老太太的水泥堡垒。
「啊不,不是客房。我们要保持工作状态,」她拍拍我的后背,打开另一侧的门,「你不介意的话,我们睡这间屋。」
「是。」我望望里面的两张钢架床,哑然失笑。
III
现在我们就从这里下去,进入幽冥世界吧。
「萨米人挖的矿坑。源岩公司不做了,我们算是鸠占鹊巢。」伊芙琳拉下电闸,冰蓝色的灯管尖叫起来,一路亮到幽深的隧洞底部,照出了脚下铿锵作响的铁轨。几只大蚰蜒策动它们的长腿,慌忙躲进阴暗的角落里,「你看村里的老人,不少都在矿上干过。靠山吃山,西风岛人和萨米人,他们巴不得每天喷发,才顾不得什么辐射。」
四下里丢弃着矿车和镐头,我们顺着清空的轨道向里走。空气越来越冷,地热能并没有福泽这个混凝土洞窟。身后的天光缩成了小小的亮点,只有前方的荧光灯和一束耀眼的绿光,那是一个指纹锁。
伊芙琳伸手打开厚重的铁门,里面是一个整洁的小房间,桌上摆着四五台显示器,旁边有几块磁盘摞在一起。「监控室在这,我们两班倒。换班的时候,把传感数据备份到磁盘里。这里的通信没有那么方便。」
「那我值晚班。」
「行。还有劲的话,让巴蒂带你去镇上转转。我就恕不奉陪了。」
早晨换班时,她发现通信线路被剪断了。截面干净利落,不像野兽和岩石的杰作。提着断裂的线缆,她绕过冒着硫磺的矿场,穿过街道走回观测站,无视路旁冷眼相看的西风岛人。
「弗朗索瓦告诉过我,这些人也要生计,」阿黛尔坐在写字台前,玻璃上的破洞漏风,吹起了印花窗帘,「岛民喜欢这座火山。北海上百业萧条,矿场是镇子的命脉。我们要阻止艾雅喷发,在他们看来是断人活路。」
「伊芙,上面写了什么吗?」她对着房间另一头的空气说。
滚你妈的蛋,土匪配婊子。她攥着那块锋利的礁石,还有上面绑的纸条。这绝不是什么学童的恶作剧。她的监护人是哥伦比亚人、是莱茵人,这么说也就罢了。相比之下,后面的字眼实在不堪入目。
「说『鼻涕虫艾达生日快乐』,」她感到喉咙干涩,「我看是什么孩子王弄错了屋子,太欠教训。」
阿黛尔转过头,这一回正对着她。
「我们还有工作要做,伊芙。艾雅的情况怎么样?」
「昨晚的地震震塌了东北方的火道,把它堵死了。主火道岩浆还在上升,光谱仪观测到熔岩穹顶内释出二氧化硫。」
「不久又会喷发吧。」
「看波形的话,岩浆上升比气体快,预计贯入量不小。山麓的民众需要疏散。」
「放射性呢?」
「不清楚。仪器还没……带上火山口。坑道现在不能用,矿业协会的人把路堵住了。」
其实盖革表被人抢走了。不过没关系,她马上就去找镇上的胖警察,叫他帮忙把仪器讨回来。明天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IV
我第一个进去,你第二个。
公元七十九年,盖乌斯·普林尼挥动结实的胳膊,让米赛诺的水手升起风帆。站在雄伟的长舟上,他望向海平面上伟大帝国的边界,维苏威的烟尘正随风轻举,像株挺拔的雪松。直到塔西乌斯家的童仆冲上阳台,这都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在他的官邸里,葡萄的缠藤间,老妻在张罗早餐,儿子则埋头书本,强记着营造和耕种的知识。求救信来自塔西乌斯绝望的妻子。喷发阻断了逃生之路,他们只能求助舰队,好从水上离开岌岌可危的城郭。
普林尼安顿好来使,健步向港口走去。尘埃变成了一只虎视眈眈的巨兽,爬过皎白的大理石城垣,向他和身后的青年露出尖牙利爪。男孩把书本夹在腋下,紧跟着以身赴险的父亲。
「我要一起去。」
「为什么?」
「火山的原理,您没有写在《自然史》里。」
「这不是科学探险,年轻人。公民的生命危在旦夕。」一个百夫长向他敬礼,拦下了男孩。码头上,士兵们正吆喝着,把奴隶们赶到摇橹的位置。「完成你的写作功课。万一出了状况,你得把历史记录下来。我作为舰队司令向你下令,」
起初,轮值显得平淡无聊。艾雅法拉就在隧道顶部轰鸣,但传感器显示一切可控。毕竟是火山地带,哪怕在岁月静好的沃甘黛尔,这种地震也不鲜见:地震让岩层龟裂,带来无伤大雅的小规模喷发,释放岩浆室危险的压力。在示波器上,大地会被岩浆抬高,又随着小喷发落下,划出美丽的锯齿波。
我心如止水地等待示数回落,一直等到清晨五点,我离开寒气刺骨的坑道,开车回去和伊芙琳换班。一路上只有废弃的矿场,寸草不生的冰川,还有被火山灰埋葬的遗迹。上一次喷发的火山灰遇上大雨,把山脚的聚落整个浇筑进了水泥里,地面上只留下谷仓和教堂的尖顶。
就在那里,我看到了几只奇怪的黑羊。它们的毛发蓬松,在死寂的遗址上蹦蹦跳跳。西风岛人不事畜牧,兴许是从高卢货郎那逃出来的野羊。问伊芙琳时,她只是催我休息。
「你还得记好安全守则。有些气体会让你产生幻觉。」
到了第四天,情况变得有些不妙。西风岛的地下,炽热的熔岩还在昼夜不停地贯入岩浆室,传感网的数据令人坐立难安。由于长期不见泄压,地壳已经抬升到前所未有的位置。地面在迅速朝火山锥倾斜,像个即将爆裂的气球。
「出于种种原因,我们没建起岩体模型,准博士。我得向你道歉。这个系统只基于历史数据,所以没有报警。」伊芙琳旁若无人地换掉睡衣,抓过速溶咖啡一饮而尽,「D32 压力计和流量计怎么样了?还有岩层应力。就论文来说,你更需要这些新家伙的数据。」
「尚在正常范围,但是快了。」
「你先抓紧睡觉,今天换班之后交换意见。」她疾步走下楼梯,「不要惊慌,记得检查防毒面具。」
V
贝缇丽彩呀…比沧溟还汹涌的大水上,死亡正在侵袭他。
「听得清我说话吗?」
阿黛尔病得很重。西风岛的早晨此刻暗如午夜,遥遥望去,艾雅法拉的烟气直上云霄,又在寒冷的高天四散开来。一根翻滚升腾的罗马柱,撑起了遮天蔽日的乌云。悄无声息地,薄薄的灰烬从尘埃的穹窿落下,染污了树木、车辆、山坳里贫家积雪的屋顶。
「阿黛?听得见吗?」
她的手指很凉。秋天的礁石上,她捧起一条章鱼,看它小心翼翼地收起灰白的触须,模仿着沃甘黛尔荒凉的海。远处坍塌的破火山上,血红色的闪电在云端起舞。火山锥在一次喷发中坍塌,放射性的源岩浆液从地底升起,招引天雷。喷发早在古人类的时代,她站在讲坛上说。后来,这些听众将其命名为瑙曼喷发,其标志是剧烈的源岩活动。投影仪打在她脸上,郁金香纹样的面纱随梦中人的呼吸起伏,章鱼安静地爬过了她的嘴唇。在那里,黑色的颗粒刺破面纱下平静的水面,把她带回西风岛乱石嶙峋的山丘。
「我醒了,伊芙。我感觉好多了。」阿黛尔转过身,对她虚弱地笑了笑。章鱼的腕足轻轻收紧,缠住了她的手腕。「真是抱歉,我没能帮上忙。」
「你不能再去了,医生说必须控制放射剂量。」她努力提高声量,「我们搭下一班船走,送你去维多利亚的医院。他们有新的实验性疗法。」
沉默。
「你的衬衫很好看,是条纹的吧,」章鱼又舒展开身子,勾住她的衣褶,「艾雅怎么样了?」
她深吸一口气,「喷烟已经开始了。火山灰到处都是,出去就得戴面具。矿场的人做了拒马,阿黛,我上不了山,数据也拿不回来。盖革表示数很高,他们还以为要发大财呢。」
「你认为呢?」
「高度计没有多少变化,岩浆供给很充足。会有高放熔岩流,还不算火山灰。」
「预计时间呢,压力计还没放吗?」
「没有。车子过不去,我把箱子放车上了」
章鱼在她的头发里游来游去,好像那是潮湿的海草。
「你好几天没合眼了,我能看见黑眼圈。」触须拂过她的脸,话音像黄昏的海浪,「去休息吧。我哪儿都不会去。」
VI
嘀——
嘀——
座位冰冷而坚硬,蜂鸣器的叫声回荡在走廊深处。伊芙琳看到自己的身体蜷曲着,额头枕在膝盖上。环顾四周,一切都像隔着深水。被长久压迫的眼球扭曲了光线。
嘀——
水中没有灰尘,她仍然呼吸着空气。顽强的籽种顶开了瓷砖,丛生的灌木围着天窗的光线蔓生,挡住了她的路。她分开灌木丛走出房间,碎落的玻璃在脚底噼啪作响。
我从纸盒的破洞里俯瞰过去,看着伊芙琳向前走。她比现在年轻得多,也瘦小得多。拨开小手帕做的幛子,她迎面撞上了走廊里的锡兵。不知道是谁把它放在那里,挡住了去路。
「奥利维亚?」
那人不说话,只是张开双臂,动作凝固在半空。只是座蜡像,伊芙琳自言自语,走到面容模糊的黎博利静止的虚怀中。于是她的脸开始融化,手掌滴落在伊芙琳的后背上,双眼的蜡液流淌出一副含泪的笑容。对了,这是帕尔维斯纪念医院,她接受了成功的解耦治疗。黝黑的石子刺破了瓷砖地上的烛泪,她循着这锋利的盲道迈入走廊的黑暗中。
伊芙琳钻出纸箱,不见了踪影。屋里没有开灯,我从窥孔抬起头,勉强认出了空空的客房。此刻写字台上满是灰尘,卧室的铁架床取代了柔软的席梦思,旁边挂着寒光闪闪的点滴架。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淹没了我的大脑。
门外传来硬底鞋的哒哒声,有人正顺着凹凸的按摩石摸黑往上走。脚步声短促又焦急,我屏住呼吸,蹲进病床的阴影里。那人走进卧室,开始呼喊。
「阿黛尔?」
脚步声在靠近,一把钥匙插进了锁眼。梦境旋转起来,我的身体慢慢变轻,向床前伊芙琳严肃的脸升去。
醒来时,她发现床铺是空的。
「巴蒂,她去哪儿了?巴蒂?」
房子里没有回应。阿黛尔带着导盲犬出去了。她的军用手电照不穿几步远,周围不见人影,苔原车也空空荡荡。后座里的仪器不见了。
在车边的火山灰里,她看到了一串奇异的脚印。分开两瓣,像个饱满的核桃——是某种羊的。北海上有各种骇人的传说,包括化身为动物的魔鬼。她摇了摇头,驱散这荒诞的想法,重新将手电指向茫茫的烟雾。
烟雾蠕动着向她涌来,巴蒂呜呜哀叫着躲到她身后。她揉了揉眼睛,确定那不是防毒面具的水汽。一大群漆黑的绵羊围在她身边,羊毛热烘烘的,包裹了她的小腿。
恐惧之后,她感到莫名的宁静。她看向羊群,谵妄似的请求。
「带我找到她。」
于是羊群动了起来,用微弱的合力推挤她。她像是乘上了温热的云朵,跟着向火山走去。
VII
我们沉默,孤独,没有伴侣
黄昏时分,五十五岁的普林尼躺在斯塔比亚城的浴池里,望向天花板上的马赛克画。一具空洞的骷髅向他举起金杯,杯中是那不勒斯的贝壳镶嵌的葡萄美酒。「人总是要死的」,那上面写道。布衣和敝帚挂在骷髅右边,华服和美玉挂在左边。一切都会化作尘土。
尘土——门外,雪白的灰烬已高高堆起,眼看就要没过膝盖。留在城镇的人们纷纷走上街道,在灼热的灰烬里蹒跚着,走向海岸。将领故作轻松的沐浴没能安慰他们。普林尼擦干身体,让仆从披上外套,他们的脸庞上映照着维苏威的闪电,更显得忧心忡忡。
「主人,您必须走了。船就在港口等您。」
「不用了,不能把公民丢下等死,」他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勇气,不假思索地回答,「挨家挨户地敲门,把他们送去海边。」
这样就好。仆人们应声奔向城内。烟尘和火光中,故园的葡萄架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告诉我你的结论,准博士。」
「卫星信号微弱。但综合火道压力、地面抬升和放气光谱,喷发近在眼前,」我感到异样的兴奋冲击着喉管,把连贯的语言打成了火山灰,「考虑到岩浆成分,需要疏散居民以防毒气灾害。」
「地震仪呢?」
「传感器记录了不可感的高频地震,岩浆正在上升,和旧火道发生摩擦。」她的目光炯炯,我感到自己的声音在变高,「气泡上浮的波形显著,我们认为减压泄出的气体在对穹窿加压,D32 压力计非常有用,观测到的异常压力波证实了假设。」
「类型?」
「普林尼伴瑙曼,比上次大喷发猛烈的多。大量活性源岩呈尘埃状喷出,火碎物会掩埋整个西风岛。」
「你准备好负起责任了吗?」
我点头。
「好。」她打开门,大步流星地走向车子,「先打电话给开轮渡的弗朗索瓦,让他调船来。再去叫镇上的警察,他们会帮助你疏散平民。」
「您去哪?」
「回收设备。我回来前,把数据整理成报告,准备呈报伦蒂尼姆。我和你一起署名。」
VIII
我们一会儿都不想休息,就向上攀登
「群星并不像世人所说的那样,和地上的人们有着神秘的感应。」公元七十九年夏末,小普林尼在莎草纸上写道,「我们认为科学的本性是永恒的、客观的。不过星星和我们的世界关联密切,对大地影响深远,这倒是毋庸置疑。」
罗马舰队的指挥官摇摇欲坠地站在海滩上,等待着第一批船只返回。空气中充满了炽热的灰烬,烧灼着他的气管和年老难任的心脏。迷蒙中,他遥想着北方的七丘之城,还有那座洁白的拉奥孔雕像——攻破耶路撒冷后,他面见提图斯皇帝时颂扬的罗德岛人杰作。海蛇缠死了智者和他的孩子,此刻多像个残酷的预言!两个强壮的奴隶扶着他,不让他倒下。远处,水手纷纷从乌鸦战舰上放下小舟,疏散海滩上的男女老少。斯塔比亚得救了,这便是好的;群星自顾自待在它们的正位,这便是对的。
「又比如,谈论神明时,有人说只有一位全知全能的神,也有西西里的哲人说真神应当有两位,」他继续写,芦管沙沙作响,勾破了植物纤维,「这是由于人有善恶之分,也将愿望诉诸不同的偶像。」
狂奔,跌倒,然后狂奔。防毒面具压住了她的呼吸。苔原和冰川被尘埃和烟雾严严实实地笼罩着,海岸的方向人声嘈杂,岛民正向那里聚集,希望海风能带来些新鲜空气。浓雾里的黑羊满山满野,柔软的绵毛攒动,灰烬如暴风雪般落下,却压根不能沾染它们。路上,逃难的汽车残骸正在矿业协会的拒马上燃烧。就着火光,她认出了山脚教堂的尖顶,这群神秘的动物形成漩涡,把她带离公路,带向火山。
「老人求助长寿之神,青年崇拜强健之神;病人向瘟疫神乞怜,饿汉向丰饶神呼救。所有的神祇,所有对星辰的崇拜,都来源于它们对人的『责任』。谁能否认星座对大地的影响?可相信万物的运行都围绕世人,那就太可笑了。」
「阿黛?阿黛尔!」
回应她的是浓烟深处的犬吠。她离火山口如此之近,即便在面具的保护下也能闻到刺鼻的硫磺味。羊群无声地消隐在黑暗中,好像只是毒气熏出的幻觉。手电光照亮了一串火山灰里的脚印。足迹指向山脚,说明阿黛尔在喷发时下撤了。
山岩划破了手掌。毒气贴着山脊下沉,她按紧了面具,努力走向巉岩上模糊的黄色影子。足迹尽头,D32 压力计的箱子完好无损地躺着。当然了,那个伦蒂尼姆的工程师喜形于色,这是大地上最坚固的材料,连熔岩也无法摧毁它。
她背起仪器。不少岩浆没有被气体打碎,径直从火山口喷溅了出来,火光将烟雾染成了诡异的粉色。整个熔岩穹顶都在火道上升,山坡疯狂地颤抖,她只能四肢着地勉强稳住身体,像只绝望的野兽在灰烬里爬行。
巴蒂大声吠叫,而她很快便听不见了。熔岩穹破碎的爆炸让她耳聋,冲击波把她打倒在地。冲破桎梏的火山灰裹挟着熔岩,猛然点着了整片天空。
她跌坐在山坡上,呆望着这幅寂静的末日图景。云天上翻滚着苍白的闪电,世界像燃烧的方舟,缓缓下沉到层云中,落入伏尔甘永劫的锅底。而在高高的悬岩上,西风岛最后一只黑羊静卧着,对万事冷眼旁观。
「显赫者富有耀眼的恒星,低微者自珍暗淡的光点;逝去时将星陨落,诞生时点亮新辰——没有这回事情。因为天穹上的事物当归于自然法则,不与凡夫同悲,不和俗物同朽。我的父亲为了科学和友谊献身,想到这一点,我就感到莫大的安慰。」
滚烫的雪。乌黑的雨。岛民们把铺盖顶在头上,希望能防住碎屑和石块。港湾里停满了从亚眠来的渡船,明亮的航标灯将烟雾拦腰斩断。船老大挎着一把猎枪,在码头上维持撤离的秩序。
「你永远可以信任战友,」他指向驰援的船只,语带自豪,「洼说,伊芙琳去哪儿了?哦,那是她的袄我计。」
巴蒂金黄色的身影从码头那边跑来,在尘埃里留下一串梅花印。浓烟还在翻卷,目力所及处,只有熔岩和雷电一同明灭。
我屏住呼吸。我等待着。
「两天之后,人们在海滩发现了他,他神情安详,更像是睡着了。我和母亲在米赛诺的家中得知了噩耗。」他卷起草纸,递给一旁的邮差,缓步出门。吊唁的公民们站在街边,向他鞠躬致意。「不过,这不是您关切的纪实问题。我深知家书和青史不同,寒暄和布告有别。请容我在此搁笔。」
「匆匆草笺,不尽其言。」
(责任编辑:黒子;绘图: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