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黄金时代的余韵————《格兰法洛之夏》
我在别处所见的夏天,不外乎是热浪翻腾、干燥火辣,但格兰法洛的夏却又不只是热,而更至于一种蒸笼的味道了。
兴许是临海的缘故,白日里蒸腾的水入夜又沉寂下来,附在近地面的半空,使地上的一切造物都浸在水中。如若是在海边,甚至于呼吸困难,那一大团咸腥的风携着白茫茫的汽,汹汹地朝你而来。也正因此,我仅在来到格兰法洛的头一年到访过一次夜晚的海岸,此后竟对此发生了些许的恐怖,便说什么也不再敢于“夜游”了。
前面讲过,格兰法洛的夏不只是热,还朦胧胧地敷着一层蒸屉似的闷。这闷不仅在于身体,而且是于你的心里都感到闷。这一种的感觉,使人想到要大声叫喊,从这声的解放来纾解这心中的闷。叫完了,人同时也乏了,回到屋里倒头就要睡去,可是并睡不着。那种潮湿闷热的海洋气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你枕旁,让你不得安享一个整好的凉爽的夜。
来到格兰法洛的头几年,我总觉过分的湿,从头到脚都感到过分的烦躁。但至于今天,我倒也只觉得手脚在空气里有些沉重,而与当地人一同去讥讽那些初来乍到的懵懂人们了。
还记得刚来那段时日里,母亲和祖父是决不敢在夏天洗衣的,即使洗了也须烘干,否则晾衣前后的水会更令人发恼。这倒又是一道奇景了:一人在阳台中,把着一台铁皮的吹风机,“乎乎”的扫着发潮的大小衣物。而通常的状况是,吹干的衣物连午时也放不到,一摸上去又是潮的。
有一回,家里人出外办事,单留我一个在寓里,坐在沙发上,那紫藤色的坐垫竟也能被水汽打潮。母亲回来,一模垫子,于是又发出不能奈何的感叹了:“啊呀,你是把水壶打翻了么?”
我从前对夏天并无如此多的怨怼,但独来这格兰法洛之后,夏天于我就似猫于鼠、狼于羊,感觉是要马上吃掉我的。以至于每年夏日,必会做万全的预备,避暑袪热。
但是夏天也并不总是坏的。譬如说,一旦入夏,则白天非到夜里七八点钟不褪色,我于是也学着这顽童般的阳光,非黑天不归家。而每次晚归,都必定要与伙伴约好,然后到家里去接收父母的诘难:“小鬼,又到哪里鬼混了?”我那时的心情是极美妙的,也就并不如何在意那些半是诘难半是取笑的闲话了。
说起夏日里的另一趣事,便不得不提起那些小小生灵。倘若你走去夜晚的林里,必会听见锯木般的蝉鸣。这整夏整夏鸣叫不息的小生灵也并不相同,有大有小。小蝉暮春初夏时节便破土而出,仅有拇指关节大小,唤作草蝉。而既然入了伏天,树蝉们便开始了他们的音乐。林中蝉鸣声此起彼伏,其中也杂着些别种虫的鸣。这当然不单是格兰法洛一地的特色,但配着这里特有的气息,却又独有一番风味了。
我要讲的还有一件,即是夏夜的海边。我讲过,夏夜我不如何愿意去海边夜游,但那仅有的一次,也令我无法完全的将它弃出脑海,全体地忘却它。
这里的海边,尤其是滨海长街临海的一侧,是不喜种树的,兴许是为了观赏这极美妙的景观罢。前些年来了一位热爱树木的大吏,却也没有计划着种这里的树。所以,确实地到了近岸,入夜后并听不见多少的蝉鸣声。那么,没有了蝉,又有什么呢?
这里的夏夜是几乎至于无声的,但又并不怎样冷清。一到半夜三更,大潮已退,你再去俯瞰整个滩头,灯光照到的方向上一大片一大片地发现了小小的沙球,那是小的蟹在觅食。这些小生灵日常缩在自己沙下的寓里,监听些头上的水声,一等潮水离开就迫不及待地大开家门,掘出沙中大海赠予的养分来吃。
另一些无声的小生命,则连一动也不动,默默的卧在沙里,吸食些水中或沙中的食粮,用那粗短的足一伸一缩地吐着水花,随波而动。这一类的小生命,以竹蛏为首,常与小蟹发生斗争,手电筒一晃过去便趴在窝里,再不敢动了。
还有的一些吵闹的客,海水将他们带来一个死地,他们于是用尾和身板“大嚷”起来,在滩上跃着,一点点地试图返回水里。一些幸运儿,海水听了他的呼唤,便又驮将回去了。而剩下大部分不幸的多数,就慢慢地干在这滩上,等第二天的日光干燥,成为某只“鸦鸦”高呼的羽兽的餐品,或是被小原住民们分而食之了。
这便是我于这城十余年的经验。或许内陆人无法体会我的感受,而海边的居民多半也不能理解我的惊喜罢。不过,于我来说,格兰法洛的夏其实与他处之夏差异甚大,她录下了我童年时代的影,并使我永远对这片土地怀有一种深沉的情。
1032年6月12日于格兰法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