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夕
出生时裹于金之襁褓,青年所身披青蓝外衣
将老是一身荣华红火,所绘不过以笔墨丹青
(一)
烟云浩渺,笔墨丹青。画中拙山尽,窗前唯余一人、一卷、一砚台而已。
泼墨长卷前,一位少女模样的画家席地而坐,正一丝不苟的涂画着这副奇长的画作。画卷异彩纷呈,星罗棋布。寥寥数笔便涂抹出了山水之意。
少女身侧,搁置着数不尽的拙墨、废稿,与各类色彩堆叠,摇摇欲坠,几乎要把她单薄的身影淹没。而她仿佛熟视无睹,只是兀自一人在巢穴中继续着自己的画作。
一人一卷一砚,一窗一屋一田,一日一夜一天,一期一月一年。
树影稀疏,一片黄叶从她窗前飘落。——此时,画中枫红桂金、硕果连田。
天寒地冻,一片落雪从她窗前飘落。——此时,画中银装素裹、白雪皑皑。
万物复苏,一片桃花从她窗前飘落。——此时,画中姹紫嫣红、欣欣向荣。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而那位坐在窗边作画的人不变,直到三季转过。少女才搁下笔,从自己的一方天地里朦朦胧胧的抬起头。
酷暑难耐,三更鸣蝉。原来早已是入夏时节。
(二)
我出生在一个山脚下的平凡小镇,镇里的房子和田地都杂乱无章的生长着。春暖花开时,家家户户屋檐边总会青翠一片。
我记得,家边上是一座当铺。当铺的账房先生,穿的都很漂亮,文质彬彬的。小时候我想过,也想当个账房先生。
每到逢五逢十,家边往东六里地就会有很多人来做买卖。当时,我经常随着父母到那边赶集。
当时的我坐在父亲的肩头,回回都只顾着看花花绿绿的新奇玩意。然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时坐在回家的驼兽上。
随着年岁渐长,家中的大小活计都拦在了我身上。父母见我能干,便放心也将各种事情交给了我。于是,十二岁那年,我就牵着自家驼兽赶那逢五逢十的集会。
集会上,摊位通常不固定。于是,为了买上必要的某样东西,我通常要逛遍整个集市。一个小姑娘,一只壮驼兽,走走停停,也就消磨了半天光阴。
有那么好几次,我赶集的路上,看见一个画家在地上画画。
那画家约莫十八九岁,长的特别漂亮,穿也的像账房先生样。她在人来人往的地方,不摆摊,不买卖。拿根毛笔,面朝西边,在青石路上画我家边上的那座灰齐山。
每每画完,墨水还没干透,她就泼一盆水把画洗净。然后第二天准时准点又来画,人还是那个人,画还是那座山。
女画家每次作画,都会吸引一大批人来观看。我虽然从没离近看过,但我听说她的画技超凡,有好几个江南名流千里迢迢来看她。——但不管任谁搭话她也不理,真是个怪人。
我还听说,画家虽然不搭理人,但她会向所有主动来看她的人提一个问题:
“你可看出,我画的是什么?”
答案显而易见啊,我前面也说了,她在画西边的那座灰齐山嘛。
于是很多人也是这样答的,女画家也不说是对是错,总之,她听到答案后就再次变成了哑巴,什么也不肯说了。
真是怪人。
所幸,因为这位画家,本来只是临乡的小集人流与日俱增,慢慢的十里八乡得人都会来参与。这样一来,我也难免对这位画家产生了兴趣。
好不容易,我挤进了人群,有幸得到了近距离看她作画的机会。——同样的,她也问了我那个问题。
一开始,我凭着之前在远处匆匆一瞥的印象,也觉得是“灰齐山”。但这次我牵着驼兽得近观赏,却瞅出来点不一样的东西来。
我感觉她在画……一只眼睛?
我是怎么从山水画里看出一只眼睛来的?我说不上来,画里面也没有任何能像是眼睛的东西。但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因为,我见过这样的眼睛。
数年前,我家收成不好。父亲便想牵来家里那瞎了一只眼的老驼兽卖去汤锅,换一笔救急的柴米钱。
结果不知怎地,收肉的贩子晚了几个星期,独眼老驼兽也就关在畜栏里等卖。它当时常常扒在栏边,独眼瞅着路过的人。它的眼睛也是这样的眼睛。
于是,我便按照心中所思回答。女画家也没什么表示,说了句“原来如此”。我们之间便没了交流。
只是自那之后,我好像就没见过画家来这画画了。
后来,又过了几年。
我住的镇子被天灾侵袭,房屋倒塌,田地被毁,我家和一众乡亲不得不举家搬迁,踏上流亡的道路。
自那之后,一切都变了。
我见到天灾的肆虐、流离失所的乡民、化作废墟的家园。我见到平日里和和睦睦的邻居为了一块发霉的干粮大打出手,我见到父母有那么一瞬间想抛下自己的眼神。
那年我十五,按道理是岁月如梭的年纪。但我感觉之后所有的人生都没十五那年长。
再后来,那一天到来了,我知道它早晚会到来。
我在流亡的路上生了病,被乡亲们抛弃了,那天是我的十六岁生日。
我躺在荒郊野岭,呆着眼望着天上有食腐的乌鸦盘旋。它们几次想要俯冲下来啄我的血肉,但又讪讪缩回。似乎在忌惮我的临死反扑。
它们多虑了。现在的我连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了。
我想起了画家作的那幅画,想起了那只栏中等死的驼兽。
它们的眼睛,那只悲哀的,冰冷的眼睛。恐怕,我现在的眼睛也是如出一辙吧。
我怔怔的看着俯冲下来的乌鸦,脑海里却在不断浮现那位画家笔下的山水。
然后,我醒了。
我醒来时,躺在一片山石上。四周重岩叠嶂,古云飘渺,已不是勾吴地界。原来,不过是我做了一场关于过往的梦罢了。
我被人救了,救我的是当年的那位画家。
她姓氏名谁?来自何方?何种来历?我一概不知。那之后,无处可去的我就留在她身边,陪她看山水,陪她走旅途。
她走遍天下,每到一地,便会画下当地的景物。
我陪她行过尚蜀山城,见羊肠小道从三山十八峰横过,万千灯火自悬崖峭壁间亮起。
我陪她来过姜齐蓬莱,见仙山烟云,神话历史化作街头巷尾的故事,嚼着一只扒鸡就能消磨半天光阴。
我陪她去过京城,看天子大祀苍生;我陪她走过中原,亲历过战场折戟、先民遗风。
我用我的少女岁月,陪着她走过大炎山水。
一人研墨,一人作画,如此便是十个春秋。
十年过去,我已长大成人,她却还是那副十八九岁的模样。
她神通广大,不知用了何种法术。总之,只要是被她画下的事物都能自成一方天地。画出来的水是流动的,太阳是发光的,饭食是温热的。
进入画中世界的人,除了被她主动放出,就只能自己意识到画中世界的虚假。——实际上,画中世界有自己的运行法则,误入其中的人很容易就能觉察到这并非现实。
但,面对一方栩栩如生的小天地,你又该怎么说服自己这里仅仅是一幅画呢?
于是,这十年来,很多误入其中的人终其一生也没能出去,就这样成了她的画中人。
她的画里有一副难得的不是山水,而是画了一个不名状得生物。
她画了一只巨兽,须靛似林,骨峭如石。
云涛微茫,巨兽隐没在青白身形里,暮沉色见,山峦样的脑袋后有一夕晃过。
笔下生花,言为心声,字为心画。
她不善言辞,千言万语都藏在墨中。笔走波澜画,同行的这些年,我阅历过不少她的画卷。
我做过很多次她的画中人,见过许许多多不同的自己。她们或高洁或卑劣,或富有或贫穷,不知不觉就过完了一生。
但最后不管是怎样的我,长梦醒来,我终究也只是在山石上睡了一觉罢了。
这一次,我化身之前,却先成为了一双眼睛,以一种怪诞的方式看着自己的前世今生。
我见天地混沌,荒芜久远的大地上有了神明存在。
祂只记得上下失形,万象瞢暗,但沉睡醒来,大地上居然长出了文明。
人类于荒蛮中摸索秩序,最终“炎”为这片土地命名。
国业初肇,又因为真龙天子的早逝而陷入混乱。祂聊作吐息,作弄了战争的结局,让如今的天子获得了胜利。
而见微知著者,唯有真龙。
真龙觉察到了胜利的蹊跷,觉察到了头顶的庞大阴影。
而炎国的未来,从不在一个“神明相助,天命所归”的传说。
披荆棘,分节序,理荒晦,辟四野。渺小的生灵不屈不挠,往来奔走,试图撕开云翳。
又一个丰收之年,炎国各地如期举行祭典。祈祝收成,敬馈神明,一如过去的数百年。
祭祀者列阵游行,叩祷者藏锋于内,
——所谓祭典,竟是一场惊世骇俗的围猎。
佑序有炎,大狩维天。
人类操戈向神,而最为荒唐和传奇的事情是,真龙见到的第一位神明“岁”分化了自己的权能,居然也参与进了这场“猎神”中来。
……那确实是一场真正的战争。
伏尸百万,血流千里。这位后世极具争议的青年皇帝御驾亲征,引得无数奇人异士也参与进这场猎神运动。
而当真龙垂垂老矣,这片大地上残留的,最后一个神明,也就是当年帮助过真龙的那位“岁兽”出现在真龙面前。
愤怒的,不解的,残存的同族。在离开炎国之前,摧毁了岁的气焰,让这个叛徒的本性暴露在帝王之师面前。
总之,功过相抵,真龙饶祂不死,但是他必须向神龙臣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自那之后,神权君授,炎国的命运,尽在大炎子民之手。
名为“岁相”的神明分下自己的碎片,让他们代行人间。
而这些碎片,一共十二枚。其中一个也就是此世的我。
最初,我们十二人宛如初生的婴儿,一开始免不了会相互争斗,但打久了总是会累的。
直到某天、某时、某刻——
我们中的一人想明白了一些,回答出“我是谁”的问题,这第一人也就成了我们的大哥。
之后,我们兄弟姐妹十二人也找到了在此世的归属,习武、习锻、习诗、习医、习法。
有的人戎马边疆,有的人隐居避世,有的人悬壶天下。
而我,选择遨游天地,行过四方,当个不善言辞的画家。
我是岁家十一,十二人中的幺女。能泼墨成物,点睛成龙。
此世的我,辞别了一众哥哥姐姐,独自一人绘着自己的画卷。
我见过奇人斗法,御剑凌空;我见过飞瀑逆流,山岳移形。
我见过有人七步成诗,却拖棺面圣;我见过有人精明算计,却众叛亲离。
我见过北悬巨石,某位先帝登基时有巨石升空。起初被当做祥瑞,后来又因为“如有重负”的说法被人当做噩兆。
我见过高山仰止,天灾遗迹下有一棵参天巨松傲然而立,足矣劈开山石,探入云间。
这岁月里,与我同行的每一个人。在询问我的姓名时,我都只能听到自己嘴里模糊的声音。
确切的说,这一世的我刻意隐去了自己的名字。
最后,我见到炎国战火纷飞,礼崩乐坏。
我走到哪里,都是满目疮痍,民不聊生。
许许多多的人误入了我的画境,就不愿离开,做了一辈子我的画中人。
……我的姐姐,岁家三女,字字成谶的颉。也在此时消亡了。回归了本体。
我等众人皆是神明碎片,技艺各绝能引大道气象万千。刀枪不入,寿同日月。可三姐的死亡,战火的景象,却让我不得不正视起来这个问题。
“我们”终会消亡。当岁兽苏醒,我们十二人也会重回混沌。
你可能会问,既然本就是一体的碎片,那即使重回一体,自己不还是自己?
但是,你把一瓢水倒入江里,又怎么能舀起来同样一瓢水呢?
我恐惧万分。于是,我决定把自己封入画中,依此来对抗自己的死亡。
但不管怎么说,我始终是眷恋这这一方天地的。
于是,在入睡之前,我决定穷尽最后的岁月,完成一副举世无双的画作,将山河万千带入我的梦中。
……这第一笔,该画什么好呢?
我摊开宣纸,惯于勾线的手却不由自主的动起来。
我画了自己。
一只青白巨兽,天地是它的暖床,山河是它的被褥。
它就像是一个害怕被抢夺玩具的孩子,盘踞在巢穴里,硕大的眼睛紧紧盯着画外。
它的眼睛,高高在上的、冰冷的、孤独的眼睛。甚至比被父母遗弃,在天灾边缘等死的我还要悲哀,莫大的悲哀。
巨兽的脑后,有夕阳闪过。
也就是在这时候,我灵光一闪,回忆起了自己的名字。
长河落日,有兽如林,日暮西山。
是啊,我叫“夕”。
夕就是我的名字,画家的名字。
万千过往,也不过弹指一刹。
跌落百态人生,苍茫画卷里尽得百味。
看山是山,看水仍是水。我自来时便是我。
水月镜花,也不过祂的一场大梦。
一眨眼,我脱出了夕的画境,回到了现实。
我仍是那个被画家救下的凡人,在夕画境中经历的种种,也不过是过往云烟罢了。
黄粱一梦,刹那昙花。归来看去,山水仍是山水。
也就是在此时,我向夕辞别。
镜中花,水中月。我终是不能一辈子做她的画中人的。
(三)
白云日照,薄雨西边。
与那位少女辞别后,夕独自离去。继续着这张举世无双的画作。
她以神明几乎无尽的悠久寿命,精雕细琢,从笔墨纸砚开始,一步步完善着自己的作品。
夕先是用二十年岁月,游历大半炎国,一边采风,一边收集着作画用的纸张。
她每到一地,就会选某个角度,采下当地被她认为是奇观的风光。就和当年在集市里做的一样。
她去过西北大漠,走过玉门关旁,画下边疆城楼炮火、征人行军。
她去过凛冬雪壤,自山岭沿脉一路极北,画下夜空灿烂,白夜极光。
她去过殷墟商都,看熙熙攘攘,利往利来,画下万商俱来,百家兴旺。
她在江南画雨,一只青蛙跳上了她的画笔,于是她随手一描,将那只绿色的青蛙也画进了卷中。
她在闽南画海,一个孩子捡着贝壳误入她的视野,于是她将错就错,把那个海家少年也染成了丹青笔画。
最后,她来到此行的目的地——徽州。
夕亲自上山,从选料开始,取走了百年檀木主干上最坚韧的枝条。
她又找到当地最优秀的匠人,粉碎、漏筛、压制……亲历每一个步骤,精雕细琢,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纸张。
然后,她又花五十年采集色彩。
取来产自闽南的蚌壳,捣碎研磨,高温过筛。三番制作后,就成了点缀月色的珠白。
采集山川精脉的孔雀石,熬煮水飞,沉淀风干。挂在房梁上冷却一周后,就成了天穹乾坤的靛青。
摘走农家门前的槐豆,采择剥离,蓝矾配比。与熟石灰混合深浅,就成了秋日丰收的明黄、夏日蚕桑的鲜绿。
最后,寻到田野新长的墨果,烟灰点灯,熏染压制。倒模切割后,就成了勾画万千的黑墨。
穷尽七十年岁月,取天穹为青,舀江河做绿,寻日出烈阳制赭,采西方明霞成紫。
以天地为纸,以灵魂为墨。
她收集了一张最柔韧的宣纸,数百种天然手作的色彩,千百副来自炎国各地的风光。
一切准备就绪,这副举世无双的画作,也终于是要动笔了。
可就在这时,夕停下了。
因为,当年那位看破她画中真意,与她同行数十年的少女,已经垂垂老矣,大限将至。
……夕来到了她的病榻前。
这七十年来,夕其实也在默默关注着她。
这位少女,在辞别夕之后。回到了勾吴,在灰齐山麓附近的一座城市里定居下来。
在相处的十年间,夕教过她画画,也曾赞美过她卓越的天赋。
可让夕感到疑惑的是,那样天资聪颖的少女,却在与她分别后一生都没执笔。
她养了几只驼兽,靠着赶集为生。年逾百岁,膝下无子,就那样平淡得度过了一生。
面对夕的疑惑,她只是含笑道:
“遇见你之后,谁又敢自称画家呢?”
她们初见时,她不过十五六岁。夕看着她从豆蔻少女到风华正茂,又见她从如日中天到垂垂老矣,再到行将就木。
而夕自己还是那副十八九岁的江南少女模样,一如初见。
她躺在病榻上,布满皱纹的手握着夕白皙的指尖,向夕提了一个问题:
“夕……你阅历万千。见过无数奇人异事,山河风光。”
“你说我这一辈子……幸福吗?”
夕,默默无言。
接着,夕问她有什么愿望。她想了想,回答道:
“夕,你画技超凡,是我平生见过最高超的画家。”
“你能帮我……画出我的故乡吗?”
“七十多年过去,我对故乡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
“只记得那是一座山脚下的小镇,镇里的房屋和田地都杂乱无章的生长着,家家户户门前都种了桑树。”
“我家边上就是一座当铺,里面的人衣着都很华丽。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当一个账房先生……”
夕什么也没有说。
她记下了她的愿望,然后独自离开了。
因为,岁的苏醒迫在眉睫,而她的画作也需要完成。
夕就近在灰齐山麓住下,闭门不出,进行着她的画作。
她以长生种悠久的生命,时间沉淀的技艺,无数次精雕细琢得到的画境,
泼墨山水,完成着这一副前无古人的画作。
她画出了连绵群山,飘渺古云;画出了翻江倒海,一水千行;画出了万家灯火,天街人来;画出了金戈铁马,王旗变换。
她画出了西北的黄沙,江南的烟雨;画出了东北的白雪,闽南的海滩;画出了川渝的山岳,中原的麦田;画出了京城的红楼,沪州的商都……
前一半的画作花费了她三十年时间。
而后一半的画作,用了足足五十年。
面对最后完成期限的到来,她开始有意无意,用根本没必要的精雕细琢,拖延着作画的进度。
明明她早已走遍大炎各地,明明她早已看遍人间种种,明明她早已对长眠无比渴求。
可,我到底在恐惧些什么呢?
伴着这种没来头的恐惧,画家恍惚间,在纸上画了一只眼睛。
冰凉的、高高在上的、悲哀的眼睛。
她自诩神明代理,行走世间泼墨山河,偶然与人类产生联系,也只是将人间当做自己任意涂抹的画作。
故事太长,人的寿命又太短。往往一个念想就能贯穿了他们的一生。
无数入她画意者,往往都迷失在其中,将画作当做真实世界,懵懵懂懂过完了一生。
而这执笔者,又何尝不是某人的画中人呢?
白驹过隙。
七十年筹备,八十年作画,一百五十年过去。
夕的画作只剩下最后几笔了。
她隐居的小屋中,早已布满了一百五十年来的拙墨废稿。层层堆叠,杂乱无章的交织在一起。已经成了一座漫山画意的宏伟山脉,给人废土残垣般的窒息感。
而那个身材娇小的、少女模样的画家,就那样几乎不动的坐在山脉下,一丝不苟的继续着她的画作。
……荒凉而孤寂。
如同一百五十多年前,她在灰齐山下画的那只眼睛。
即将落笔时,夕却忽然一顿,
她想起了那位故人的愿望。
于是,她于一处瀑布中间停笔,在那里驴头不对马嘴的画上了那座本应该在山脚下的小镇。
她按照她的描述,画出了错落有致的房屋,画出了零零散散的田地,画出了她记忆里存在或者不存在的乡亲,甚至、画出了她家边上的那座当铺……
然后,该把故人自己也画上去了。
于是,夕按照自己的记忆,画出了故人的身形、画出了故人的衣摆、画出了故人的鬓发……
最后,该为这位画中人添上五官时,
夕,却停笔了。
因为,她忘记了这位故人的长相。
距离她们初次分别已经是一百五十年过去,夕脑中还唯一能剩下的,就是那个最后见面时,人老珠黄的她。
她画遍了山河万千,画遍了每一处细节,却独独连一副她的画像也没留。
于是,她只能按照故人老年的相貌,一点点还原出她的眉眼。
可这终究不是她最真实的模样,不再是她们同行的少年时光了。
如果,早几年画她,
或许,就能记得什么吧。
——刺啦一声。
夕把故人的故乡,那座小镇从瀑布下撕下。
然后,哐当一声。
她没有补好残缺的画卷,只是丢掉了手中画笔。漠然收好了两幅画,转身离去。
人兽殊途,仙凡有别,恨只恨不得长生。
(四)
一位来自东国的僧人,离开家乡云游四海,想要游历世间。搭乘的船只却出了海难,阴差阳错的来到了大炎。
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原则,他便开始了在炎国的游历。
那一年,炎国大旱。
举国上下,饿殍遍野,尸横遍地。
……哀鸿遍野。
年轻的僧人,一步一顿,口中念念有词。
他从那饿殍遍地的荒野里走出,花了三天三夜。
磨破了脚,饿昏了头,诚心祈祷了四千二百八十七次。
终于,晕倒在江边。
醒来,发现自己被一位十八九岁模样的少女画家所救下。僧人便跟在画家身边,与她同行数年。
就如同,当年的那位一样。
只是僧人无那人一样玲珑的心思,自始至终,僧人都只是把画家当做神明敬畏,从没敢问她的名字。
数年过去,他松垮的袈裟已经合身,挑不动的行囊也变得轻松。
画家把僧人送上了回国的船只。
僧人站在船上,默立良久。
终于想要鼓起勇气,询问恩人的名字时,
他醒来了。
他还是在那个江边,身上还是松垮的袈裟,肩上还是挑不动的行囊,只是手里多了一副名为“拙山尽”的画卷。
画卷烟云浩渺,画中景物异彩纷呈,栩栩如生。虽是在深秋时节,他仍然感受到那其中浓浓的夏意。
只是,这画卷画到一处瀑布,却忽然停笔不画了。
僧人百思不得其解。
几十年以后,回国的僧人当了寺庙的住持,他一生未婚,但收养了很多无家可归的孩子。
那《拙山尽》的画卷,僧人仍时不时来猜想琢磨,却不求甚解。
待到他行将就木之时。
回顾自己的一生,想起少年时代与那位仙人画家的相遇,
恍然如梦。
病榻前,他出现了是真是假的幻觉,似乎看见了那位画家的身影。
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已然从青葱少年,到行将就木。而她仍是那副十八九岁的少女模样,一如往昔。
僧人仿佛参悟了什么。
他提笔,在那副《拙山尽》的画作下,添了一字。
《拙山尽起》。
烟云浩渺,笔墨丹青,画中拙山尽起,窗前唯余一案一笔、一砚台而已。
——只隔一夕。
(责任编辑:瑶濯;网页排版:武乙凌薇;绘图:麻辣甜甜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