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迟
楚江烟波浩荡,天马力可追风
他昂起头颅、高声嘶鸣着,奔入尘雾深处
其一
天宝八年的秋天,郑广文带他去看马。
上都的人潮涌动着,伶人们羽衣的波浪光辉灿烂,像群花流散到晚春的御沟。这条香花杂果的大江边、傲立在长安金碧辉煌的屋顶上的,是千秋节彩旗的森林。是时安西都护凯旋,远远就能望见牙旗高举。从横门到宫城,人们欢呼着让开道路,森林在军阵前分开又合上。 「大丈夫生当如此,」广文博士拍着他的后背,向威风凛凛的行伍挥手,热泪盈眶,「将军!将军!」
昨夜的酒力还未散去。他眯起眼睛,努力越过冠盖的障壁,一睹大破吐蕃的高都护的姿容。第一个吸引他视线的,却是那匹白金色的马。战马强健的筋骨随着游行的步子收缩起伏,皮毛油光发亮,滴滴血汗给他周身罩上了腾腾热气。它为这番仪仗精心梳理了毛发,只有铁甲的刀劈斧凿诉说战场上的出生入死。透过宝骏的眼睛,他看见自己落魄的容颜,一个索米王门有志难申的腐儒。他不由得羡慕起这匹美丽的动物。
睁开眼时,他已回到不听使唤的身躯中。
麻姑自说云: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
他不记得这是第几回做这样的梦了。冷冽的湖水一洗右手的麻木,他的腕子上竟缠了青草。等到湖水干涸、化为平野,船底的绿浪就要满溢开去,拍打阴郁的南天。差役们的小船系在前头,往水路上沉下新的路标。对了,这是他醉醒的第四个年头,或许称其为大历更准确。韦之晋客死衡阳,他已然无处寄食,空对着渺渺烟波上的一叶孤舟。
夕阳西下,凉风吹过他稀疏的白发,带来一阵清醒。静坐在船头,他盘算着最后的目的地。 「得有一匹马。」他点了点头,自言自语。
其二
我在某间酒肆见到了他,他那时是个年轻人。这青年喝的烂醉,端着一副樗蒲坐到我面前,招呼着店家倒酒。在更早或更晚的时候,世人叫它飞行棋。
「敢问明公姓名?」
像未来对每个贵人做的那样,他向我自报家门,半真半假地说起显赫一时的远祖遥宗、自己傲视群儒的文才、还有辅佐明主的冬烘壮志。我努力忽视他身后那两个东倒西歪的男人,高个子正用鼻子顶起酒杯,酒浆都泼了满脸;武夫模样的那个趴在桌板上,一边敲着杯盘,一边口齿不清地大骂胡人。
「公子,我们明天离京,渡河去王屋,」他朝不省人事的朋友们挥起胳膊,「仲武说,山中有神仙洞府,住着得道高人华盖君,可传授长生之法。」
「公子气度不凡,真像个神仙中人,」他整理博具,在棋盘边掷下几吊铜钱,「能否邀公子同往?」
「您真能找到神仙?」我为他倒酒,暗中笑他愚钝。仙人正坐在他面前,偏要舍近求远。
「乱世多出隐士,圣朝必有仙家,」他的语气坚定,「况且我读葛洪、郭璞,其中方士故事如在眼前,不似杜撰。抱朴子炼成金丹、悬壶济世,更是有史可依。」
我笑了。「明公不妨与我豪赌一局。」
「愿闻其详。」
「就说能否找到仙人。只是不赌金钱、不押屋舍。明公胜了,某任凭差遣。」
「好气魄!」他拊掌惊叹,「那若是公子得胜……」
「还没想好。」我大笑起来,排开棋盘,饮下第一杯酒。
我不是在回忆往事。时间对岁没有意义,岁就是时间本身。凭着一张面孔、一串脚印,我艰难地感知它朦胧的序列,像洪水和大雨后原始的结绳记事。相比之下,他们造出更漏,制成钟表,将生命计算为原子的周期。好似舞姬谢过明皇、用玉盘捧回珠宝,人间华贵的石子儿堆积着,积压在檀香名木的匣子中。我就躺在宝箱阴凉的底部、眼看时间的残片层层叠叠,变成金光灿烂的荒山。像个百无聊赖的采石人,我从废墟中捡起遗珠,从它透明的心脏窥伺其他世界的倒影。
另一个时代的人告诉我,世界是个三十二面体,像个足球,而我坐在大唐帝国光芒万丈的顶点上。天衣无缝——这些学者身着虹彩闪耀的紧身衣,在论辩中挥舞许多只灵活的手臂,活像慈恩寺里的四臂观音。喝掉一小盏老春,我驱散酒杯里时间的幻象。青年正向我敬酒,口中高喊着卢采。
很遗憾,他丢了个「枭」。他满脸酡红,笑着递过木片和输掉的铜板。我再一次斟满酒杯,为他祈求好运。
「公子海量!来,店家!」他招呼小二。
我搓了搓五木,把它们高高抛起。
其三
他坐在石阶上,任凭凉意爬上后背。夕阳慢慢落到远方的山谷,摩挲黄昏中豺狼虎豹的脊背。一片彩云藏在长松掩映间,松下的李太白背对着他,向天边静坐祈祷。
「道人仙逝,我们回去吧。」
他暗中咒骂自己愚蠢。这方士自诩长生,却先一步死了,无疑是个江湖骗子。
「道长仙去,理应鼓舞,」李白没有回头,怔怔看着暮云深处,「你看云气升腾,五彩具备。必定是天人自玄圃下来,迎接华盖君去瑶池乐境。」
五彩。他笑了笑,眼前浮现出咸阳客舍里的饮酒纵博。五木在空中旋转,击节高叫的酒徒们面目模糊。没有什么仙人——至少不在这里。他输掉这一回合,掉进棋盘上的坑里了。
把同伴一个人留在仙境中,他拾级而上,回到冷清的小院。几个童子静立堂前,向老者毫无生气的躯壳祈祷。香炉里余灰未死,屋内还缭绕着袅袅青烟。他施了个礼,上前瞻仰道人的蝉蜕。「彭祖曰:仙人者,面生异骨,体有奇毛。」他的遗容安详,却只有岁月留下的瘢痕,并无奇人的模样。
「道长一去,小友们归往何处?」他不禁担忧起童子们的命运来。但愿他们除了方士之法还学了些医术,可供安身立命。
「归往别处啊。」道童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要走了。」
我不是在询问他。我无所不知,只是忘了他会露出怎样的神情。站在阁楼上,霖雨就在窗前没日没夜地落下,敲打馆舍古老的屋檐。三川涨水,黍麦无收,郑虔仍旧隔几天给他送酒,但饭食日渐难以接济。再过一个时辰,等雄鸡萎靡的哀鸣拨开暴雨,他们就要在薄明中涉过街巷、一起去买官仓的赈灾米了。
「皇城饥馑,胡儿作乱。暂且离京安顿家室。先生一饭之恩,日后必报。」
我没有问及他糟糕的王屋之行。他忘了酒席上那个荒唐的赌注,也可能是忘了我。岁的形象变化自如,我有时是能歌善舞的胡姬,有时是花袍白马的公子,现在则是前来接济的同僚中的一个。赌局尚未收场,木片在覆杯中重新摇动。虽然不太情愿,他终究要将其揭开。
其四
长河结冻,冰合鱼死。流冰交相撑柱,好像群山都顺流而下,奔腾着,咆哮着,碾碎干枯的河床、撞断四方的天柱。他站在岌岌可危的木桥前,独对严冬浩浩荡荡的兵锋。不堪重负的梁木吱呀呻吟着,要把他抛到冰川的高浪中。他迈开脚步,他已退无可退。
神仙排云出,但见金银台。
郭璞说,服下丹药才能拜访仙宫。朝卫士施了个礼,他走进骊山上宫殿的天阍。寒风萧索,偏偏送来高堂上的嘈嘈管弦。殿阁之间烟雾缭绕,分不清是温泉还是香火。
霰雪蒙蒙,宫殿仿佛飘摇在云间。他亦步亦趋,走向灯火明灭的方向。道路旁森严的神兽像在迷雾间浮现,像虎视眈眈的鬼怪。他躲在一座石狮的脚边,窥看堂上歌舞升平的盛景。那是一片荒唐的昆仑瑶池,山中凿出的温泉汩汩从龙形滴水兽流出,灌进生云聚雨的大池。衣冠楚楚的台省诸公,此刻则如蛟螭游动其间。葡萄龙眼和珊瑚玉树勾连着,游龙争先恐后地将硕果摘入口中。池水旁舞袖低回,清歌飘摇耳际,香烟遮蔽双眼。他只觉浑身说不出的轻松,真要升到大罗清天上去。笑着笑着,竟流出泪来。
他找到仙境了。
奉先已然在望。他在风雪中回望河梁,焦急取代了死亡的恐惧。叛军逼近潼关,京畿又缺少粮食,家人存亡不可知。他不知道还能去哪里,可能是白水的舅舅,又或者是陇西的乡野。在积雪中踽行着,他毫无道理地想念起高都护的天马。如果明皇赏识文赋,许他做个参谋埋骨战场,也比窜身荒谷强的多;如果乘上那样的宝骏,关山险阻全都不在话下,乱臣贼子也都望风披靡了。
他加快步伐,在低矮的墙垣间穿行。寒雪降落在肩膀上,四下的男呻女吟在空气中冻结,这里也没逃过饥荒的袭击。他找到妻儿的屋子,抓着生锈的铜环敲打门扉。一下,又一下,恐惧搏动着,慢慢地包围他。
「燕昭无灵气,汉武非仙才。」石像凑到偷窥者的耳边,冰冷地诅咒。这尊怪兽啜泣着,怀中是小儿瘦骨嶙峋的尸身。他从骊山秦道上跌落下来,面前只剩遍地饥馑、白雪覆盖的荒村。
其五
隐隐中传来雷声。天上的雨云本是河水,无怪乎雷鸣发自江湖。他不顾脚夫的劝告,望向脚边深不见底的江峡。天雷缠绕着高耸的悬崖,豪雨瓢泼,把巨石推下漆黑的深渊。石块渐渐下坠,变得小如鹅卵,瞬间便被轰鸣的浊流吞噬。他想起来,过了这道关就是蜀地,剑南节度使在那里等他。
他跟着这位年轻力壮的武夫,去看城西的宅基。林塘间草木葱茏,一条溪水缓缓流过,环抱幽静的荒园。小儿顽劣,讨了老妻的针线,到溪边钓起鱼来。荷风拂面,长夏中万物滋长。抬眼远望西山,很难想象雪山的鹰隼正窥伺宁静的平原。
「这是浣花溪,」严武的嗓音雄浑有力,「好水啊,多亏了它,才能织锦造纸。你看那水里流的,多漂亮!我一介武夫,可不懂这些。」
「您意下如何?」
他看着水中舒展的锦缎丝绦,眼前浮现出千秋节上飘扬的云旗。弱冠之年浪游吴越时,山溪里飘荡的涛涛布匹、送迎舟子的天上的蓝,如今变成了人间流淌的血。攻守相易,房相国郁郁而终,高都护被谗而死。如果当年入幕进言,可能挫败来犯的胡儿?必定会,他暗暗发誓,即便他做不到,诸将也将不负众望。
然而,现在他需要休息。花溪边弱柳扶风,远远听得到清觞丝管。他躺在船中、闭上双眼,不再去想神仙。
其六
很多年后,我在白帝城见到了他。和舞蹈一样,我的云游只是为了消遣——尝遍五湖四海的美酒,结交天南地北的才俊。在不同的时空,我拥有不同的姓名,而他没能认出我,只是因为他老了。
「开元初年,我看过这种舞蹈,真是一辈子都忘不掉。」
秦皇汉武已归土灰,六朝宫殿常伴衰草,自古流传的唯有几段歌舞、几句唱词。我从人间学来六艺,排遣漫长岁月的无聊。我精于此道,以至于在青史中留下了墨迹。「您明鉴。我正是师从公孙,学舞《西河剑器》的。」
「您喜欢吗。」
他不回答。
「那京城的伶人,如今都在哪里?」
「和高李、严公类同。」
他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您到底是什么人?」
我看着他老泪纵横的面容,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几年后,您就要南去潇湘,找一个自号董炼师的人,」我把玩着木片,笑着抚摩时间的棱角,「我们在那里再会。」
桅杆上的樯鸦不动,小舟安静地停在深秋风平浪静的峡湾。群山深处有猿猴啼啸,惊起一片簌簌的振翅声,像山风扫过高木。李瑨肃告诉他,郭子仪已定京师,中原安宁,可以回棹还家了。
辞别赶路的朝士,他独立在楚村的农舍里。这番叮咛令他茫然。兵戈已塞天地,只能四海为家,他更愿意自称为旅人。长安下杜、洛阳老宅,浣花溪上的茅屋,乃至长江上的低篷一扇,都做了安身之所。回棹又去哪里呢?他想到了襄阳。岘山上有祖先杜预的石碑,蒙着祖荫,或许能求片送老的田地。
思考令他头疼。《神仙传》里说,得道者耳目聪明,老而不衰,养生得宜,可达百二十岁。这么看来,自己半身偏枯,仙缘太浅,终究要埋身蒿里了。这些阴郁的想法没能萦绕多久,门外的喧哗打断了他的思绪。
来人说,山间文士正在府上设宴,邀他饮酒作诗。他习惯了这样的应酬。远祖已不可追,报国终究难遂,引以为傲的诗才也只能拿来干谒逢迎。夸耀贵人们的庸才时,他总是想起李太白的脸。和北寻方士时一样,他总是背对着自己,望向变换无端的彩云深处。
美酒到底驱散了牢骚。酒过三巡,县官牵来了一匹马。
「新买骏马,请诸公一试!」
他肯定是醉了。他丢掉散落的纸张,拍拍它的肚腹——倒也健硕结实,不似俗物。
「呵!」他索性跨上马背,惹得宾客们喧哗起来。连他也都不信自己还有这般气力。他顿时觉得胸中不知名的东西一下子喷薄出来、一下子浑身舒畅了。游猎齐赵时,他也是这样放歌纵酒,在白雪皑皑的山丘上随苍鹰逐狡兔的。
「驾!走!」
马儿别扭地嘶吼一声,猛地把他掀翻下来。
终曲
想起楚村中的闹剧,他决定放弃折腾这副病骨。他放弃寻找马匹,开始徒步。
县官告诉他,董炼师去罗浮开辟道场,此间洞府已荒废许久。潇湘之山衡山高,他却感觉不到干渴,只管杖藜走上一级级石阶。他不再期待有什么神仙方士能教导超越之法。只是夔州舞者的话牢牢钉在心里,他要拔掉这根疼痒难息的刺。
「仙姑,」他将手杖放在一旁,朝我拱手,「弟子有礼了。」
「您见到仙人了吗?」
「没有,」他爽朗地笑了,「那是一场梦。」
「喝吧。」
我解下葫芦,摆出酒盏。山雨溪云在脚下飘过,向人间播撒清凉。他素来好饮,此刻却只看着我独酌。多让人沮丧啊,我就是三十二面的穷尽,是他一生驱驰的结局。
可能是拘于礼节,他还是饮下浊酒,准备下山。
「您知道吗,」我叫住他,「有那么一天,人们会迎来安居乐业的太平世界。」
我不知道怎么向他解释,怎么告诉他宇宙和时间的关联。更不用说如何从剑阁峰升上南国星座、看万物的碎片是如何在混沌中重新组合的。拾起南溟的珍珠,我看见那个和我豪赌的青年,仍旧是风华正茂的模样。这一回他摊开手里的木片,开怀大笑——五黑,是一个「卢」。
「那是存在的。」
他不说话。
「神仙的事情,您赌赢了。」
「我能给您什么吗?」
我忘了他的答案,只好等着他的声音穿过朝云,再拾起记忆的最后一块碎片、去告诉别人:他是渴望功名的腐儒,知天安命的野夫,还是孤高自傲的才子。人间的欲望千奇百怪,李太白问我要了酒,自顾自地走到月亮上去了;李隆基想要一根簪子,可惜我忘了它掉在哪里。 我恋慕着人间,我需要他们生生不息的渴望,做成永恒岁月里的沉锚。
他低头望向下山的石阶,久久沉吟着。秋风凉冷。
「一匹马,」他的声音坚决,「仙姑,请给我一匹马。」
站在山顶,我目送他走下深谷。他一直走到水上,抚摸白马的颈项。于是他温顺地低下头颅,和青年四目相对。初生的日头蒸却云霭,南国的青枫层层叠叠,给他染上了一身的金红色,和二十多年前高都护的宝骏一样。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楚江烟波浩荡,天马力可追风。他昂起头颅、高声嘶鸣着,奔入尘雾深处。
忆昔北寻小有洞 洪河怒涛过轻舸
辛勤不见华盖君 艮岑青辉惨幺么
千崖无人万壑静 三步回头五步坐
秋山眼冷魂未归 仙赏心违泪交堕
弟子谁依白茅室 卢老独启青铜锁
巾拂香馀捣药尘 阶除灰死烧丹火
悬圃沧洲莽空阔 金节羽衣飘婀娜
落日初霞闪馀映 倏忽东西无不可
松风涧水声合时 青兕黄熊啼向我
徒然咨嗟抚遗迹 至今梦想仍犹佐
秘诀隐文须内教 晚岁何功使愿果
更讨衡阳董鍊师 南浮早鼓潇湘柁
(本文来自作者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