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牛花
她要是今天还能找自己,
飘动的衣摆又会化作一大朵牵牛花。
因为就在今天清晨,在走廊的花架上,
今年第一朵牵牛花开了。
本舰四号舱室的疗养庭院与收治区毗邻,来访的除了一般干员,便是因身心痛苦而辗转反侧的病患。
矿石病并不是令人乐观的病症。有背景的病人,往往早期就能接受系统正规的治疗;发现得晚的,有时靠着运气,如暗索,倒也能暂时躲过一劫。然而更多患者,等到罗德岛救治时,往往已是回天乏术,他们灾厄与流离的一生,就此划上一个契合主题的句号。
不过,倘若治疗取得阶段性成效,疗养庭院的负责人莱娜小姐便会拜托食堂帮忙,做一桌颇具特色的茶点,祝福那位幸运的病人。
那时候,莱娜总能从庭院里剪下几朵时令鲜花,给朴实无华的茶点增添几分亮色:秋天有金桂,冬天有玉兰,春天有玫瑰,夏天有牵牛花。金桂能渍成蜜饯,玉兰能炸成酥,玫瑰能捣成酱,牵牛花……耐养活的花草,经莱娜小姐之手,精心晾干研磨,用来给食物染色,姑且也能发挥一点用处。
但更多时候,她只是守在调香工作室一角,默默焚上一炉香,告慰受尽苦难后终于得到安息的魂灵。几年下来,做茶点的次数屈指可数,香灰反倒是清了不知多少回。
一个盛夏的早晨,莱娜难得为一位病情好转的患者奉上一桌茶点,待她收拾餐具时,却发现有一朵牵牛花被拿走了,不是被祝福的那个,却是远远坐在旁边,呆呆望着茶点被一点点吃光的。
一个生来患有矿石病的菲林女孩,那天她还十四岁,莱娜至今都还记得。她被带回罗德岛时,源石结晶几乎取代了破布衣服未遮蔽的苍白肌肤,黑色阴翳顺着颈动脉向上延伸——那是病情晚期的征状。可是和那些躺在病床上哀叹着,只希望生命早日终结的不一样,同样饱经苦难的她,眼眸再未变得浑浊,仍像普通孩子那样清澈。她不愿成天被禁锢在病床上,罗德岛的开放区域经常能看到她的身影,这当然也包括莱娜的疗养庭院。
那天她看着幸运的病友大快朵颐,看着那人满怀喜悦离开,趁莱娜收拾的时候,伸手抢走了那朵牵牛花。莱娜那双垂顺的绒耳被惊得猛跳一下,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
“小妹妹,这是……”
“大姐姐,你收走了花,会拿去干什么啊?”
“牵牛花易败,不如烘干做成颜料,也算没有辜负它短暂的盛开……”莱娜不假思索地回答。
“啊啊,那么好看的花,就这样浪费了,真是的!”
这个答案显然没有让女孩满意,她冲莱娜撅鼻子,然后将那靛青花朵别在头发上,站起身来扯扯衣摆,朝对方摊开胳膊,慢悠悠转动起瘦小的躯体,嘴里念念有词:
“我是一朵牵牛花,转啊——转啊——往上爬——”
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宽松肥大,下摆随着她的舞步稍稍扬起,仿佛真是一朵牵牛花,直到她晕乎乎地停下来,头上的花朵终究是滑落下来,挂在她的发绺上摇摇欲坠。
“怎么样,好看的花,就是要这样才对!”
除了疗养庭院,莱娜还在小型温室外的一处走廊种植花卉。
温室小门外面有条一米半宽、六七米长的走廊,走廊尽头却是一堵严严实实的合金板墙。当初基建规划的时候,凯尔希医生打算在收治区附近建一间全封闭急诊室,绕开舰体已有的采光面,就形成了这条通不到任何地方的走廊。后来莱娜着手设计小型温室,在得到许可后,她清理掉堆积的杂物,搭好花架,又装了扇小门,把走廊也正式纳为庭院的一部分。
走廊阳光充足,莱娜往花盆里面培土,埋下种子,一丝不苟贴好标签,标记每一棵植株的名称、播种日、订单要求和注意事项。她悉心照料着,日月更迭便是两行姹紫嫣红:水仙、燕子花、长寿花、波罗尼,还有牵牛花。通风口换气的时候,叶片便会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唤起莱娜的乡愁。
很少有访客知道这个地方,但即便被偶然发现了,莱娜也不介意有人进来看看,只是会善意提醒他不要去乱动上面的花卉。
牵牛花只在夏天的清晨开放,自从那个女孩到来,莱娜照看得格外勤了,因为两人就是这样约定的。牵牛花的生长离不开光照,但花瓣遇上强光又容易枯萎,莱娜要掐好时间,把植株从花架挪到荫凉处,等女孩来了,再从花枝上剪下来,别在在她头发上,看她四处玩耍。
女孩毫不在意自己是晚期病人的事实,密密麻麻的源石块似乎只是她身上的点缀,她经常倾听那些感到人生崩塌的患者的哭诉,笨拙地模仿莱娜的语气去开导他们,然后送上一个温暖又带点硌人的拥抱。莱娜发困打盹的时候,她又会带着刚认识没多久的小病友,悄悄推开小门,采下自认为最漂亮的一朵,替那啜泣的孩子戴上。
女孩在罗德岛上住了将近一年,比无所不知的凯尔希医生所预计的超出三倍有余。这许是一种奇迹,却又是另一种不幸——身边熟络的病友,都一个个先她而去,白天还在发梢荡漾的花,晚上便在一阵无功之劳后零落在地。
没人知道此刻她在想什么。
“大姐姐,我今天的花呢?”一个初夏的深夜,她又来到疗养庭院,摇醒趴在桌子上的莱娜。
“唔……是你啊。”莱娜揉揉眼睛,“最近怎么没见你来呢?”
“嘿,人家的秘密,大姐姐就不要猜了。”
“好——大姐姐不问这个。”莱娜简单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材料,“不过,送你那么多花,问个别的,总可以吧?”
“唔,那得看大姐姐问什么了……”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花呢?”
“花多好看啊,怎么看都好看。”
“是啊,可是再好看的花,最后还是会凋谢……”
“大姐姐这么大了,还说这种小孩子话,比我还幼稚。”女孩一贯是爱笑的,只不过今晚看起来有些吃力,“花总是会凋谢,所以在它还开的时候,就要陪它尽情玩耍,别等到没有了才难过。不过嘛——就算那样也没关系,大不了等到明年再陪它一起玩儿,大姐姐你说对吧?”
“你还是个乐观主义者呢。”
“乐观主义者?大姐姐这是在夸我吗?嘿嘿,谢谢啦。”
“你,不担心……那个吗?”莱娜的手指在半空凝滞片刻,最终点了点女孩身上裸露的位置。
“嘶……一开始从医生那里知道那件事,我想谁都难以接受吧。”女孩扶着桌子,咬牙缓缓坐到莱娜旁边的位置,“但是,光哭也没有用啊。”
“什么时候会死,我也不知道。一开始,只是想努力装出一点开心的样子,因为我不想大家也跟着我难过……”
“可是啊,可是啊,哈哈!装着装着,就真的开心起来了,花也开了,大家也不哭啦!”
“说到这个……牵牛花还是没开,不过有荼蘼,”莱娜剪下身旁香到令人气郁的苍白花簇,“要大姐姐帮你戴上吗?”
“不用不用。”女孩接过荼蘼,在耳畔认认真真扎好,“最近换了房间,每天都要做检查,好辛苦哦……不过正好,等人家不用做检查了,说不定它就开了!”
“好,牵牛花等你,大姐姐也等你。”
“嗯,拉钩!”
送走女孩以后,莱娜来到自己那间小温室,拉开小门,打开灯,走到标签写着“牵牛花”的花盆旁,双手撑膝,俯身端详。那花蕾像一个个紧握的小拳头,迟迟不肯舒展,细嫩的藤条却紧紧缠住支架,曲折地往上攀爬。
不知为什么,莱娜开始回想起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等她好点儿了,莱娜想亲自做一桌茶点,用茉莉熏茶,用薄荷拌沙拉,在松糕上洒金菊粉,往酥饼里填藤萝馅,藏红花并着米饭一起烩,再用牵牛花颜料画一张笑脸……足足用鲜花做成的茶点,让瘦小的她肚子吃得鼓鼓的。
然后,莱娜想教她辨识和培育花草,教她萃取和调制熏香,教她调控患者心理的源石技艺,教她治愈这片苦难大地的学问——就像波登可那样。
对,等她好点儿了,就开始吧!莱娜这样想着,完全没有留意到自己那对绒耳在上下抖动,身后的尾巴徐徐摆晃,宛如随风摇曳的花丛。
几天后,她走了。她在工作室又焚上一炉香,她不知道她离开时是什么心情,但是她想,她要是今天还能找自己,一定会欢欣雀跃,会唱歌,会转圈跳舞,飘动的衣摆又会化作一大朵牵牛花。
因为就在今天清晨,在走廊的花架上,今年第一朵牵牛花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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