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州旅馆
阴云小雨,正适晚餐
明人惶惶,暗流汤汤
除了有蟑螂洞最多的墙,粘最多口香糖的地毯,最能咯吱咯吱响的木椅,加州旅馆其实和其他哥伦比亚汽车旅店没什么区别。
傍晚,前台门打开了,一个菲林,一个鲁珀,两个哥伦比亚人走进来,挨着柜台坐下。菲林在女服务生右边,鲁珀在左边。
“你们要吃什么?”前台的女服务生系着围裙,边翻旅店账本边问。
“我不知道,”其中一个说,“艾尔,你想吃什么?”
“我也不知道。”那个叫艾尔的鲁珀说,“话说,女士您是东国鬼族吧,您真美丽——您为何会背井离乡来到哥伦比亚?。”
“为了活着。”女士言简意赅。
“是的,活着可不容易。”叫艾尔的点头。
他们两人抬起头,望向挂在楼梯边的菜单木牌。楼梯通向二楼,上边是旅店的住客套房,栖息有满身污泥的旅客,膀大腰粗的卡车司机,黑眼圈溢出面部的疲惫者,妄图省钱的情侣,廉价二足劳动力牲畜等,各类形形色色的人或拟人的住客。旅店一楼闷湿的很,仿佛哥伦比亚的恶意妄图把人溺死在木桌吧台上。店外下着雨,雨滴落地的声音隔着玻璃,就像铳弹陷入肉体发出的欢愉呻吟。
此时店里只有三个客人,一个女萨卡兹在柜台另一边,两个丰蹄在破了垫的沙发上——隔了老远。柜台前先到的家伙面前有一整块肉排,拌着土豆泥和青豆。三个人一起看着两个后来者。
“麦克斯,你想吃什么?”艾尔问。
叫麦克斯的菲林说话闷声闷气:“火腿煎蛋。”
女服务生犹豫片刻:“一份火腿煎蛋分量……”
“那就两份,三分,你觉得够我吃为止。”菲林砸吧嘴。
“哦……你看,小姐——”艾尔笑起来,“我和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大老远赶来,午饭都没有吃,就让他吃个饱吧——我想要烤面包熏肉。”
女服务生脸僵的似冰:“没有。这是晚饭,六点才有。”
“六点?”
“现在五点四十。”服务生瞥了一眼墙上的钟。
鲁珀走到墙边,踮起脚尖取下钟,用手指把分针往后扳了三分之一个圈。
“现在是六点了。”他说。
“嘿!”沙发上一个丰蹄叫道。鲁珀转过头,对他露出不屑的笑。
“……”服务员没有说话。于是艾尔又重复了一次:“现在六点了。”
“后厨,烤面包熏肉,火腿煎蛋三个。”
艾尔一笑,“聪明姑娘。”
“东国鬼族的聪明姑娘可不多,可惜她不会笑,也难怪只能在这破地方做服务生。”麦克斯补充。
女服务生板着脸。
“她漂亮吗?”麦克斯转头问:“艾尔?”
“她迷倒我了。”鲁珀转过头,“美丽的小姐,能告诉我,奥尔·安德瑞森住在这里吗?”
女服务生点头。
“哦,那能告诉我他住在上边哪一间吗?”
女服务生摇头。
麦克斯嗤笑一声:“傻逼。”
“傻逼。”一个丰蹄说。
“傻逼。”另一个丰蹄说。
“傻逼。”女萨卡兹说。
“……”女服务生小声的说,但是没发出声音。
加州旅店陷入沉默,溺死人的窒息感再次倾注入房间。窗外穿过一声雷声,片刻,又是一声。
“这雷声真像爆炸声。”艾尔说。
“是爆炸声像雷声。”麦克斯说。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转头看向窗外——太阳为了早下班一刻也不远停留,只有雨滴在夜的雨衣下滴滴答答。
“我好无聊。”麦克斯说。
“喂,服务的,有收音机吗?”艾尔转过头喊道。
女服务生弯下腰,在柜子里翻找片刻。然后她起身在身后的柜子挨个搜找,终于找出一小个铁皮玩意儿。
菲林啧了一声:“随便哪个台都行。”
小铁皮玩意儿放在柜台上,勉勉强强发出混浊失真的声音。
There she stood in the doorway
I heard the mission bell
I was thinking to myself
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
Then she lit up a candle
And she showed me the way
There were voices down in corridor
I thought i heard them say:
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
Such a lovely place
(Such a lovely place)
Such a lovely face
“真难听”。一个丰蹄小声说。
这时,一个带着厨师帽的小伙子端着两盘东西从后台出来。他手里有两个盘子,一盘子是烤面包熏肉,一个盘子是三张火腿煎蛋。烤面包上有两块焦黑。女服务员将盘子拿过来,将火腿煎蛋放到鲁珀面前。
“谢谢。”鲁珀说。
另一个菲林张牙舞爪的抢过烤面包熏肉,用叉子往嘴巴里送了起来。他左手插在兜里,右手拿叉子。
女服务生,还有其他人看着他狼吞虎咽,没有说话。
“看什么?”大家伙菲林抬起头,死盯一眼女服务生。
“没看什么。”
“你们呢?”大家伙菲林转过头面向那几个丰蹄。
丰蹄们别开视线。
“你也看?”麦克斯转过头,看向身边的鲁珀。就在这时候,鲁珀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刀子,送到健壮菲林的胸口——麦克斯呛了一口熏肉,瞪大眼珠,从椅子上摔下,摔在地板上。他藏在兜里的手也摔了出来,一把手铳从手里脱出,滑到门边。
鲁珀艾尔没有去看刀子和尸体:“拜托,你们知道的,只有杀了奥尔·安德瑞森的幸运小子才能拿到赏金。我可干不过这个吨位的男人,只好在我兄弟想通之前先下手为强。”
女服务生发起抖来,旅店一片沉寂。只有收音机还在嘎吱嘎吱。
So l called up the captain:
Please bring me my wine. He said: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since 1969
“他应该要下来了。”艾尔瞥了一眼女服务生发抖的肩膀,啧了一声,“小姐,别抖了。看你这样子,肯定在拉特兰修道院待过吧?见不得血?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姑娘。”
一个丰蹄嗤笑,“放屁,拉特兰的神正忙着在卡兹戴尔杀萨卡兹人呢。”
那个角落的萨卡兹没有说话,倒是服务生抖得更厉害了。
另一个丰蹄看向墙上的钟:“六点半了。他怎么还没下来?”
“他下来了就,各凭本事?”
“他下来了就各凭本事。”
艾尔看了眼钟,“晚餐都吃了,不是六点半也是六点半。傻姑娘,去把他叫下来。”
女服务生还在颤抖,“你们,你们为什么要杀奥尔·安德瑞森?”
“就当帮帮忙,你这个东国异教徒——他好像是在205。”
“你,你为什么不自己上去?”
艾尔瞥了一眼余下几人:“因为这里人太他妈多了。”
女萨卡兹突然说:“也许不应该这样。”
“让她去吧,她不是个聪明姑娘。”
姑娘颤抖着,一步一步从柜台后挪出来,走上楼梯。在她身后,也许有四双眼睛盯着她,也许没有。她在台阶上滑了一跤,差点摔下来,不过没人扶她。
她再次走上二楼,小心的敲门:“奥尔,奥尔先生?”
“……终于来了吗?”门里传出声音,“进来动手吧。”
女服务生癫痫般的推开门,走了进去。奥尔·安德瑞森,一个大号的阿达克利斯,就躺在地板上,一只蟑螂从他的胳膊下穿过。房间很简陋,墙壁上有人用刻刀刻下“请自带洗发水”的字样,还有人在后面补充“还有冲马桶。”
“哦,东国人。”他说。
女服务生不再发抖了。她点头,沉默片刻,从腰间围裙下面取出一把短刀。
“楼下有五个人,死了一个,现在还有四个人。”她说,又补充道,“不算我的同伴的话。”
“哦。”
奥尔·安德瑞森的声音有点可笑,像是噎了气的小兽。他只是看着天花板。窗外雨声变大了些。
“你不逃吗?”
“无所谓了。”
“你不想活吗?”
“我不被允许活。”
“我可以告诉你,他们是什么样子。”
“我也不想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奥尔一动不动,“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你不逃吗?”
“无所谓了。”
“无所谓?”
“重复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无所谓了。”
两个人一起陷入一种短暂的沉默。直到一阵雷声穿过雨夜。
“我不想杀你了。”女服务生说,“我也在逃,本来杀你是为了赏金。”
“这样啊,真可惜。逃到这里后,我就不想藏了,每天六点半我都会下去吃晚饭。”奥尔看着天花板,“现在几点?”
“六点十五。”服务生看向房间里的挂钟。
“那我六点半再下去。”
“你不想动吗?”
“现在不想。”
两人又沉默一下。雨声逐渐平息,天也不打雷了。
“你可以和我下去。这样,或许你能够被他们中的一个杀死,又或许你能吃上一份肉排,或者三张火腿煎蛋。”女服务生想了想,补充道,“或者一份肉排加上三张火腿煎蛋。”
“可现在才六点十五。”
女服务生叹了口气,走到墙边,用手指挑拨时钟分针:“现在六点半了。”
阿达克利斯坐了起来,用手撑起自己。“走吧。”
两个人推开门,走下楼梯。加州旅馆一楼已经变了个样,桌椅大多被掀翻。两个丰蹄的样子不太好看:一个被一根桌腿钉在墙上,另一个已经被爆炸撕成了好几块。艾尔就趴在他异父异母的兄弟边上,一动不动,手里握着他兄弟的铳,脑袋上插着自己的匕首。那个女萨卡兹倚靠在墙边,胸口被铳开了三个洞,还在冒东西。补上致死的斗殴,这下加州旅馆终于和哥伦比亚的任何汽车旅馆都没有什么不同了。
女服务生指向柜台:“看来是一份肉排,加上三张火腿煎蛋。”
柜台被炸飞了一半,不过火腿煎蛋和女萨卡兹的肉排都安然无恙。肉排已经冷了,土豆泥凝聚固态;火腿煎蛋倒还冒着热气。
“哦。”奥尔说道,走过去,坐在肉排前吃了起来。他吃的很慢,仿佛时间停滞一般。吃到一半,他突然抬头,看向墙上的钟。
“帮我把煎蛋打一下包。”他说。
服务生蹲下,挨个翻找柜台,找到了打包盒:“决定要走了?”
“不,明天中午在房间里吃。”他顿了顿,“也许明晚还会有人来。”
“不走?”
“不走。”
一整盒装进打包盒的煎蛋放在阿达克利斯面前。他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叠大面值钞票,数出四张,放在鬼族姑娘面前的柜台上。
“我不是服务生。”
“无所谓了。”
“肉排和煎蛋不值那么多钞票。”
“一件事情一张钞票。”
接着,奥尔·安德瑞森看了眼外面停下的小雨,转身走向楼上台阶。他佝偻着身子,整个背露在一楼残垣断壁的视线内。这下人的声响没有了,血腥气和烟尘之间,只有歌曲还在飘荡:
I had to find the passage Back
To the place I was before
Relax said the night man
We are programmed to receive
You can check out any time you like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服务生看着一地鸡毛没说什么。她没有拿起钞票,而是转身走进柜台后的厨房。
厨房里,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倒在地上,昏迷过去——他们是真正的服务员和厨师。先前端盘子送煎蛋和培根的“厨师”摘下厨师帽,露出帽子下的角:“怎么样了?”
“外面的人都死了,奥尔·安德瑞森也和死了没什么区别。黑角,我没杀他。”
“哦。”被叫黑角的鬼族没有质疑,只是点头:“反正俺脑子不好使,就听夜刀你的。”
“他总会死的。”夜刀说,“那些死掉的杀手注定死了,只是他们不知道。奥尔也注定要死了。真可怕,他明明知道自己会死的,还在那里等着。”
“真糟糕。他们呢?”黑角指向地上的男人和女人。
“让他们自己醒来吧。虽然旅店一楼被毁的差不多了,但是柜台上有几张钞票,够买下好几个加州旅店。”
“我们呢?”
夜刀又沉默了一下,“我们继续逃吧。”
“去哪儿?”
“无所谓,往北,往南……都行。逃的离这里越远越好,逃的离哥伦比亚越远越好……只要我们留在这里,早晚会变成奥尔·安德瑞森的。”
她又说道:“是任何人留在这里,都会变成奥尔·安德瑞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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