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卫不倾,三风不度
悲长梦,醉挑灯。他年长风今犹在,旧时铁甲踏新声
“四卫不倾,三风不度”。玉门城楼上铭刻的这句诗在炎国西北部广受传诵。每当天灾云席卷玉门,城区边缘地块的屏风卫缓慢而坚定地升起,城中总有人以歌唱般的语调吟咏此句,称颂那四扇世间最大的“屏风”。
鲜有人知的是,它最早指代之物,却是曾经的“西北四卫”。
陇山卫、武威卫、峘山卫、玉门卫。其中三卫八万六千人,连同三座边关雄城,永远地湮没在了陇西的戈壁黄沙中。天灾和人祸抹去了一切它们存在过的证明。
隐居在尚蜀攥江峰忘水坪中养伤百余年的令斜倚在玉门城头的走马道,手掌轻抚许久未曾经历过刀劈斧凿的崭新城砖,喃喃自语,倒酒无声。
登城如上坟。
束在她发间的是两枝熏黑的药枚。重岳站在一旁,知道她又回忆起了那场战事。
【陇山卫】
天保九年,漠北人群聚作乱,纠集步卒十二万,骑军五万,叩关侵掠,意欲直破四卫,南据中原。
令化名岑离山,担任陇山营副将,由一位司岁台委任的天师负责监管。陇山卫地处大漠最西端,守军与匪寇最先接战。
守城两天,陇山的弩手射出了最后一拨箭矢,号角响彻,三十位百夫长率部开始蚁附攀城。
“岑离山”双手持灯杖狠狠刺入地面,城头凭空游下数条青黑蟠龙,却立刻被淹没在人潮和术法中。她强提一气,努力让自己保持清明,正欲从诗篇中再召出青龙,已经有人率先爬上城楼,狞笑着向她冲来。
刀杖相向。
……
漠北人五上城头,五下城头。令抹去额上血污,目力所及之处,望不见一个还能站立的陇山士卒。
接到一扇摇摇欲坠的传信纸鸢,令撤下了负责防守的百丈城头。去往卫所衙署议事。
“岑先生,陇山卫已经注定失守,后三卫可能尚不知情。贼子围困严密,寻常信使再难逃出敌阵。”巡狩天师高先之摩挲着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施术单元,“只能拜托您做一次边关信使了。”
【武威道中】
陇山营残存的一标兵卒打开西门,列队出城杀敌。
令从南门城楼的断壁残垣中跃下,一人凿阵,赶赴武威。
身后是千丈长河流淌。断折的戈矛,破碎的甲胄,曾经承载着攻城掠地的野心,现在无力地漂浮在她的墨色、她的怒火之中。
回头望去,前一刻已沦为入侵者战利品的陇山卫,钢拧石砌的八条承重龙骨,突然变得像绸布一样柔软;夯土浇筑的城墙,像有石子投入水中一般漾起一圈圈涟漪。核心区的地块向内塌陷,砂石像瀑布一样流泻。
然后天地翻转,孤城作坟茔,填杀无数正在城中欢呼粗吼的劫掠者。沙尘席卷天地间。
令怔怔看着城池异状。她终于明白司岁台为何要派一位土木天师来戍守边城。
她叹了口气。此番天地异象,地牛翻背一样的动静,哪里用得着她再去武威传信。老天师还是想多活一人是一人罢了。
腰间牵连道行根本的酒盏早在先前突围之时就悄然碎裂,维持座下所乘的“弦惊”已是极限,接下来的战事是彻底别想出手了。
她耳中忽有心声响起。“暂借些许道法给你,以后再悉数还来”。
令报以冷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不应该拍手叫好吗?”
“国事大过家事。”
“差不多得了。你的性格,不,应该说是秉性,我还是清楚的。你跟谁做了交易?”
“……司岁台留着你们几个的性命,换我出手三次。这可以抵掉一桩功德。”
“按理说放他们入关,你得到的更多。你的选择倒是出人意料。”
“扶植别人替我报仇?……这些废物还不配。”
心声归于沉寂。天地间只剩下猎猎风声。
再行出十里,视野中依稀可见武威卫的黑点。天空中似有何物萦绕。
令忽然微微一笑,一场等候多时的截杀?真是好大的阵仗。
弦惊挥剑斩开一记术法。她将灯杖插在身后,身躯一振,抖去戎装上的沙尘,向前递出一拳。
与岁暂借而来的道气在臂上缠绕,为首的甲士脏腑立碎,胸腔凹陷,倒飞而出。令心念微动,抬手一指,弦惊甩出口衔长剑,透腹而入,将另一人钉死在大块砾岩上,接着抽杖格挡一柄马刀的偷袭,刀刃当之即断,崩入对手面门。目光一转,明暗变幻,自己踏进了阵法术师的杀阵中,几位隐藏在寻常武卒中的骁健武夫立刻上前倾力劈砍。
令手掌翻转,凭空取出一束诗简,握住一端,一脚蹬地,白甲飞旋如花开,将竹简展成一道“围篱”。武夫兵器刚刚触及字面,立刻被墨迹游附上身,活生生炼杀为器伥,倒戈冲向原先的同党……
【武威卫】
令走下双方交手的沙丘,极目望去,然后停下脚步。
还是来迟了。看来对手在攻下陇山前就已经分兵前来武威。截杀自己的这拨人只不过是留守的残余部队。
行至武威战场遗址,此处情状与陇山同样惨烈。突围无望的守军直接借动力炉熔毁了城区,铁浆坠入地下水源——既是守城目的,也是进攻缘由的整片潭水被全部蒸干,无形无色的灼热蒸气先是杀死了巷战中的双方,然后升上天空,化作——
如令眼前所见,朵朵白云在天空中狂乱地飘转飞旋。在这永远干渴焦枯的大漠之中,悬在百丈黄尘之上。
她仿佛听见武威士卒的号呼:城可以毁去,水可以蒸干!哪怕让它们化云飘去,去浇濯荒寂的土地,去奢侈地肆意地播撒生机的火种,在戈壁滩中滴染出星星点点的绿洲,也绝不能落入敌手,被装进匪寇的水囊!
她静立片刻,赶赴存亡未卜的峘山卫。
“他已经在前往玉门的途中,直接去接应吧。”岁说。
【峘山卫】
他的旧名从来无人知晓。士兵们叫他“宗师”,十一个兄弟姐妹称他为“大哥”。
疲惫的士兵们奉令在城内民居中养精蓄锐,随时待命。他一人站在城池中心,两条主干道的交汇点,下令大开四门,“迎客“。
敌人即刻涌入,口中是狂热的呼啸,手中是暴虐的马刀。如果此刻有神灵在峘山上空俯瞰,祂会看到四条由骑兵组成的锋线在街道上推进,像四支漆黑的箭矢,朝着相同的靶心飞驰。
箭矢的箭头由几百名愤怒的骑手组成,他们大多有亲朋葬身他手。他们赤红着双眸,他们臂系着白巾。
这些人要报仇,要讨一个公道。那么三卫战死的兵卒呢?他们的仇由谁来报?他们的命该谁来偿?
他缓缓弓身,像是被痛苦压得直不起腰。他咬牙切齿地告诉心中一直盘踞的那条恶龙,你只管杀人。
他朝四方各出一拳。黑箭立刻停滞,由前向后逐根变成红箭,四条街上的骑兵连人带马,皆成渣滓。横飞的血肉在四门外溅射出扇形,构成了四片暗红的“箭羽”
他深深吁气,朝东向递出此生神意最饱满的一拳,在敌阵中撕开一道猩红豁口,一抹黯淡身影在拳迹尽处显现,护送峘山营前往玉门。
这个“他”在队伍前方开道而行。留在城内的真身瞳仁涣散,灵智抽离,只是近乎本能地按东南西北的顺序挥出一拳又一拳,直至血肉崩解,形销骨立,被掩埋在倒塌的废墟中。
峘山又名重岳,前人曾北上驱逐鞑虏至此,刻石记功。
他决定以后就叫做重岳,他在何处出拳御敌,峘山卫便驻守于何处。
只要他还能站起,峘山便屹立不倒。
【玉门城头】
为了控制方圆百里仅有的水源,这座移动城市并未依山以为屏障,而是矗立在茫茫大漠上,像孤独的巨人,天地偌大,身无可依。长风吹彻,偶尔还夹着粗粝的沙尘,吹颊如刀割。
并非没有风,只是没有江南的风。关山远,春风不度。
令盯着一箭之外的草甸,那里伏着他们仅剩的精锐将士,甲胄上裹满湿穗,三军衔枚,黑夜中草甸只是草甸。
这是一场伏击,以这座吵醒黑夜的城市为饵,以草甸为陷阱。
“把火炬烧得再亮些。”
“已经够亮了,足够吸引那些家伙了。”
“是给草甸下的将士们看的。大战将至,九死无归,谁都忍不住回头看。再亮些,权当家乡的灯火吧。”
长风不灭原上火,一夜征夫尽望乡。
令伸手一挥,酒盏碎片激射而出,落地生发。龙如雨,戈如林。
激战在即的沙场上出现了一支一个人组成的军队。
随后是杀声震天,短兵相接。
【一百七十年后,玉门城头】
风冷。梦醒。抬眼看,玉门夜深,湖松酒的空坛子堆满了凉亭。面前的纸页上,是写了一半的残诗。
只有那样的风,才能如此吧,即使离开了这百年,也能时时吹入梦来。
悲长梦,醉挑灯。他年长风今犹在,旧时铁甲踏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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