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需知晓我抵不过你
没有灯光的荒野上的火焰
年轻的萨卡兹送给他的一团火焰
他无数次回忆起那团火焰,
纵使渐行渐远。
对于那只裂兽的所属,他们争执了一刻钟。年轻的骑士学徒玛恩纳·临光站在原地看他们争执,有些头大。他是未来的骑士,临光家的骑士,尽管再饥肠辘辘,也不会抢夺平民的猎物。可是这群赏金猎人反倒争执起来,一个说:这是人家杀死的,按照荒野上的规矩,就是他的猎物,我们这些大人,犯不着抢一个小年轻的东西。
另一个人骂他:那村里老人小孩你来奶吧!榆木疙瘩。
玛恩纳算是听出来了,这群赏金猎人不仅要养活自己,也承担给驻扎的村子打猎的任务。这群人吵起嘴来,闹哄哄的,话都冲着下三路去,他实在插不上嘴,被迫闭嘴当了个摆设。这时,一个黑黑的萨卡兹男孩起哄道:“干脆把他带到我们营地去吃大锅饭呗!……哎呦!”
他被年长一点的猎人踹了一脚窝子,像个活宝似的弹走了,其他人尴尬地看着他。玛恩纳愣了愣,明白了:这帮人都是赏金猎人。不客气地讲,就是土匪。他一看就是个骑士,跑到匪窝去,有点像龙门警察冲进贫民窟。
那只裂兽还躺在地上,黑胶皮一样的皮被他斩得皮开肉绽,露出里面的红肉来。小游侠的肚子开始咕咕地叫。他忖了一下,硬邦邦地说:“也好。我刚刚也说了我并非骑士,不法的事情,不发生在我眼前,我不会追究。”
这话说得未免太傲,太看不起人,一干人全部被他干沉默了。年轻的游侠毫无自觉,只疑惑为什么这群人比来时安静那么多。他独自一人走在队伍后边,丝毫没有尴尬的自觉,像个赶羊的农民,一群人的动向全部看在眼里。回程的路要好走很多,几个年轻的猎人都闲下来,扛着猎物吊在在队伍末尾扯闲篇。其中也有那个邀请他的萨卡兹,他,还有另外几人,走几步就要回头看他一眼,然后凑在一起发出意味不明的笑。
玛恩纳寒着脸,心想:我是西里尔的儿子,忍了。
不去管他,他反倒变本加厉起来,干脆转过身来倒着走,光明正大地看玛恩纳。玛恩纳梗着脖子看一边,多多少少不注意要和他眼神交汇,那萨卡兹便冲他挑着眉毛,吹一串曲溜拐弯的流氓哨。玛恩纳眉毛上跳青筋,多少有点怒意上脸,那萨卡兹好像觉得特有意思,用手圈成喇叭对他小声喊:“公子哥儿,你们骑士,是不是禁止私斗——”
玛恩纳忍无可忍,走上前去,那萨卡兹一边“诶诶诶别”,一边一个劲往身边人身后躲。旁边人才不愿给他捅的篓子擦屁股,全都一边大笑着一边躲开,起哄道:“托兰,你活该!”。玛恩纳一把把那萨卡兹从人群中揪了出来,心想:禁止私斗,是吧?毫不客气,一拳招呼了上去。
两人打做一团。在玛恩纳的眼里,对方是“下肢虚浮,只有蛮力”,意外的却反应不错,自己的攻击几乎打不中。周围的赏金猎人好像看热闹不嫌事大似的,训练有素地迅速围成一个圈,击着掌唱着歌,大喊“托——兰!托——兰!”玛恩纳耐心耗尽,闷头追着那萨卡兹打,那萨卡兹左躲右闪,偏头躲开他一拳,余光见旁边的树干被天马一拳打歪,还叫苦道:“老爷,你这是要杀了我啊!”
此时,队伍前头的年长的猎人们终于迟迟赶来。年纪最大的一个费劲力气,挤进人圈中,还被起哄的人群扣了只野鸭。他怒吼道:“你俩,都给我停止!”见到圈中两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大骂道:“托兰,我操你爹!”
“我爹早死了!”托兰混不吝地高声喊。周围的猎人爆发出一阵大笑,吹口哨的吹口哨,起哄的起哄,还有脱了裤子当街遛鸟的。有一人绝活了得,蹭蹭上了树,掌握了最佳的视野,此刻攀在树上大叫一声:“去他娘的亲爹!”
“呜呼——”所有人鼓起掌来。老猎人恨不得抽下弩箭来给他一箭,怒骂道:“他妈的,乌瑟,给老子下来!——托兰!你小子再不停,当心老子回去扣你分红!”
“叔,你这可要了他的命了!”猎人们大笑道。
两人打得尘土飞扬,对手滑不溜手,不好对付,玛恩纳凝心净神,几乎听不见周围响动。此时却见那萨卡兹身形一僵,露了破绽,立刻抓住机会,揪住了他的衣领,作势要打。谁知那萨卡兹却将脖子一缩,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对他小声说:“认输,我认输!”
玛恩纳一愣,这才听见周围这跟猴群似的动静。那萨卡兹眨眨眼睛,玛恩纳这才发现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一脸人精样。对方转了转眼睛,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声音说:“我认怂,兄弟,给个面,算平手吧,我还想当老大呢。”
玛恩纳盯着他,手上紧了紧。这人忙道:“就当交个朋友。”
玛恩纳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放了手,有些怀疑自己出手的理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人拉着他,像哥哥拉着叛逆的弟弟似的,对老猎人招招手大喊:“叔,不打不相识——”
旁边的年轻猎人又起起哄来。玛恩纳算是看明白了,年轻猎人都听这个叫“托兰”的年轻人的。
“滚,都闭嘴。”老猎人气不打一处来,摆着手骂道,“天快黑了,快他妈干活。”
年轻猎人们闹完了一通,三三两两分头又去搬猎物。玛恩纳甩开了那人的手,那人切了一声,道:“托兰·卡什。”
“……”玛恩纳梗着脖子答:“玛恩纳·临光。”
托兰明显看着他愣了愣。临光的名字常见诸报端,就算是生活在荒野上,也理当有所耳闻。玛恩纳等着他说什么,他却伸手过来,拍了拍玛恩纳的肩膀。待玛恩纳抬起头来,他早跑去干活,跑到一半,又回过头来,冲他竖了个食指在嘴边,才钻进猎人中。
玛恩纳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那意思竟是“保守秘密”。
复行了几十分钟,出了树林,豁然开朗。眼前是一片荒原,远处平坦的山坡上,遍布着棋盘一般的麦田。星垂平野阔,连绵的群山,此刻看起来那么遥远,那么昏暗。
老猎人看了看天际线,说:三天后,有大雨。
玛恩纳看着那万里无云,很是困惑。那猎人嘿嘿笑着说:“月离于毕……小年轻,你连生活的锅盖都没揭开呢。里面装的是大餐还是垃圾,一无所知啊。”
村子坐落在山窝窝里,面对着美丽而空无一物的荒野。一只小狗坐在道路尽头,旁边有一间低矮的泥房子,已经塌了一半。
离村子越近,猎人们就越沉默。方才那愉快的氛围说没有就没有了。玛恩纳不知道原因,莫名所以地跟着,四处打量,发现这村子里一半房子都已不住人了。卡西米尔南郊雨季暴雨狂烈,房子塌了许多。队伍行进着,不一会儿看见一口老井,一个戴头巾的妇人站在井边摇橹汲水。她听见脚步,将沉重的水桶提出,抬起头来看了看,一眼看到玛恩纳,愣住了。
年纪最大的猎人上前去,没话找话道:“今天是大丰收,孩子们都可以吃饱了。”
那妇人却不领情似的。她扫了一眼玛恩纳,偏过头,冷淡地说:“那太好了。”
“我还没给你介绍呢,你看看我这记性,”老猎人尴尬地笑道,“这位小哥叫玛恩纳,是我们路上遇到的,在这住一晚就走——”
那妇人背过身去,一把扯着喋喋不休的猎人,小声说了几句话。赏金猎人不乏人精,即便如此,那老猎人脸上也挂不住起来。玛恩纳动动耳朵,那悄悄话虽压低了声音,他还是听见几句。
“你怎么带回来一个黄金天马,临光家的人?你不知道村子里有矿石病患者吗?”
“可他还不是骑士,也没有加入银枪天马啊。”
“操你娘,他迟早会,他是临光家的人!”
……
声音低下去,矮下去。玛恩纳不是第一次为自己的显眼的毛色和家庭苦恼,可这却是他第一次想要完全抛弃这些象征。人们有时并不听你辩解,他们只是相信他们相信的,哪怕在空旷的荒野上,人也从不是自由的。他低下头,心里琢磨着:要不晚饭后就离开吧。
那妇人和那猎人似乎不欢而散,妇人提着水桶,怒气冲冲地走远了。老猎人望了望她的背影,无奈地冲沉默的赏金猎人们举起双手,像是一个投降的手势。再厉害的赏金猎人,也要对普通的村妇投降,世间强弱道理如此。赏金猎人们窃窃私语起来。那老猎人向玛恩纳走来,人群自发地让开一条道路给他。他望着玛恩纳,常在荒野上生存的猎人,充满皱纹的眼也像是麋鹿一般天真。那让玛恩纳想起自己的爷爷。那双麋鹿般的、老人的眼睛,总让他错判抵挡剑光的时机。
玛恩纳认真地回答:“不方便的话,我可以现在就离开。”
“不是这样的……”老猎人说道,沉默了,又开口:“她不同意你进村,好在我们的帐篷在村子外,在那里凑合一宿吧。”
“……”玛恩纳沉默地看着他。就在那时,他突然注意到人群中的托兰。他抱着胳膊,漫不经心地吹着前额上的头发,并没有要帮他说话的意思。
“谢谢您。有帐篷睡已经不错了。”他由衷地说。
他们在水井边留下了属于村子的那份猎物。疲惫的猎人们还要穿越半个村子,才能歇一歇脚,顿时都对玛恩纳有些阶级仇恨。但托兰第一个迈步走了,其他人便下意识地跟着他走,那仿佛是对天生领袖的一种本能服从。尴尬的氛围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玛恩纳自卡西米尔城门走到这里,脚早就打起水泡。猎人们走到营地里,也纷纷不分地点地瘫倒,脱下汗臭的鞋子。玛恩纳这才知道他们为了多捕猎,走了很远,才遇到自己,却因为自己多受罪,不免有些愧疚了。他那愧疚的心还没焐热,便有八婆的年轻猎人来八卦他:“小少爷,你从城市来?”
玛恩纳硬邦邦地看了对方一眼,说:“我不是少爷。”
“听说你们都学高卢语,说起来像鸟语一样,教我们两句。‘我爱你’怎么说?”那猎人热惴惴地问。
“你他妈的看上村里那姑娘了?她爸可是教书的,你这二把刀人家看不上。”他立刻被其他猎人嘲笑。
“鲁茜妮不是那种人!”年轻猎人抗议道,“我学了也就是逗她开心,你懂什么!”
猎人们坐在踩实的土地上,互相叫骂,却因为脚疼,没一个愿意站起来“付诸行动”,是名副其实的动口不动手。玛恩纳高眉深目,睫毛长长,冷下脸,像是铸了一层冰,没人敢和他说话,实际是小公子哥在这种场合,嘴跟被洗了似的,一句脏字吐不出来,只好闭嘴装高冷。他望向天边,发现日头已经下去,天光却还未散尽,在山的那一边,变成瑰丽的紫色,将一缕一缕的云遍染成奇异的色泽。
“那就是歌莉娅。”突然,有人说。
玛恩纳转过头来。是托兰。他没脱掉靴子,只是盘着腿坐在离他一米远的距离,百无聊赖地扔着小石子。在吓小孩的故事中,萨卡兹被描述为红眼立眉,形容可怖,可那双蔚蓝色的眼睛是温柔的,有些像大海。
“那是什么?”玛恩纳问。
“一个萨卡兹的古老传说。那就是远处的歌莉娅。她是你的神,她总是看着你,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做。但就在你能感受到她的瞬间,你要好好珍惜她。”托兰说。
玛恩纳不清楚萨卡兹的古老传说,更不知道那些流传在荒野之上,猎人之间的故事。在城里人的眼里,萨卡兹的事情就是听来都觉得肮脏。他有些羞赧于自己的光和正了。
“为什么?”他顿了一下,极其别扭地问。
而萨卡兹的蓝色眼睛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因为她意味着你会遇到难得的好日子。”
他又开启一个话题:“你说你在游历,都去了哪里?”
“从卡西米尔西南的村落出发,路过了叹息河,经过了弗比斯山,遇到了高山人和荒野上的武器匠,还碰到一个行脚医生。他自称治好过肺痨。”玛恩纳说。
“真好,”托兰笑笑,用石子在地上划着,突然说:“我敌不过你,你带我走吧。”
玛恩纳愣了一下,震惊地望向他。他却慢悠悠地划拉着地,说:“老猎人不愿意走,想的是定居下来,好好生活。年轻猎人还有大把时间,总要多走些地方,才能多些门路。”
说着话,身边的猎人已经纷纷起身去。因为营地的中心,老猎人们在招呼年轻猎人趁着最后的亮光处理猎物,准备晚餐。猎人们骂骂咧咧地捡起扔到一旁的鞋子重新穿上。脚臭味被重新封锁回鞋子里。
“我得去帮忙了。”托兰把石子一扔,站起来,作势要走,突然又笑道:“怎么?等着吃?”
玛恩纳刚被他震到,只好穿回鞋子站起来。他不会做饭,心中惴惴地随托兰走向营地中心。
他们打回了五只裂兽,两只野山羊,一头山牛和若干稚鸡野兔。猎物吃不完,需要腌制,免得腐烂或是引来野兽。他们腌制也有奇异的次序,要用干辣椒涂一遍,再用上一种黑糊糊的膏状物,最后撒上一袋买来的盐。猎人们手脚麻利,玛恩纳的厨艺仅限于烤法棍面包,更是束手无策。年长的猎人见他什么都不会,反倒愿意逗他,粘了一手黑色的药膏给他,问:“知道这是什么不?”
玛恩纳狐疑地看了看,又闻了闻,被一股恶臭熏得头晕。老猎人们笑得前仰后合,到底没人告诉他那是什么。老猎人的坐席边缘,还坐着一个小孩,似乎是村里的小孩,胆子很大,与被熏得头晕脑胀的玛恩纳搭话道:“这是掺了木苏树汁的兔血,干了之后是咸的,可以节省盐。”
“因为盐很贵。”小孩补充道,“你们惹村长阿姨生气了——就是刚刚村子里打水的那个。不然,她会用木苏汁、花椒和一种叶子做馅饼给你们吃。”
“……”玛恩纳一时有些失语,只好说:“对不起。”
“没事,”小孩摇摇头,小手揉着腌肉酱料:“米莉阿姨也是担心我。”
玛恩纳看到他肘部的阴影里,横亘着一块黑色的源石,刺破了皮肤,狰狞地扩张着自己的领地。那意味着除非打破头去争抢城外的一点小小的黑医资源,否则这个孩子只能在痛苦中死去。
“我不怕死,”小孩凝视着手中的猎物。这是一个眼睛很大的男孩,玛恩纳在他的眼中,近乎看到一种只属于老人的沉静的睿智。他说:“但是我担心米莉阿姨会坚持安葬我,那样的话,黑色的石头就会跑到她的身上。”
他的话让玛恩纳近乎有些痛苦。生的痛苦梗在喉头,像是一块卡住的骨头一样痛楚。可是孩子似乎完全不伤心。不仅如此,他那么沉静,那面对死亡的沉静几乎让玛恩纳无法呼吸。
托兰早被招呼,跑去远处,生起火来烤肉。几只兔子和鸡不好腌制,最好这次全部吃光。火边热,他干脆脱了上衣,手脚麻利地剥皮抽筋。另一边,有人把巨大的牛剖开,取出一颗血淋淋的心脏,抽刀砍成无数小块,几人生着就那么分食。萨卡兹猎人们相信,吃了勇敢的动物的新鲜心脏,会获得它的勇气。天就那么默默地黑了下来,火光接替了日光,照亮着每一个人的脸。
就在那时,火光照亮了从黑暗中显现出来的脸:是女村长。她怀中抱着面包,一手还提着酒桶,明显是吵了嘴,却还带有妇人的温柔和仁义,来送些东西给住帐篷的男人们。那一刻,玛恩纳确信,舞蹈的火光将她的皱纹也照得起舞起来,像是火光的女神。他身边的男孩却“哎呀”一声,抓住了玛恩纳的衣角。女村长在那一瞬间看到了男孩。她愣了一下,带着十万分的无奈,又掺杂着责怪地看了男孩一眼,一眼就将男孩看得低下了头去。
营地在她出现的那一刻,突然安静了下来,只有火柴噼啪的声音。女村长走向中央的火堆,托兰的位置,托兰忙站起身来,帮她提走了酒桶,又把面包放在桌上安置好。女村长将东西递给他,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营地。
男孩望着她的背影,内疚地低下头。不一会儿,孩子轻轻的啜泣声在营地中响起来。
那个老猎人站起身来,在男孩脑袋上重重一拍,循着女村长的背影追了上去。男孩止住了哭泣,泪眼涟涟地看着远去的老猎人,一言不发。玛恩纳觉得自己应当说些什么,可实在是笨嘴拙舌,只有安慰道:“没关系,她会理解的。”
男孩摇了摇头,挂着泪痕,手上仍不停地干着腌肉的活:“她会原谅我,可我不会原谅自己让她担惊受怕的罪责。我很讨厌这个世界,它让我不能随便出门,让米莉阿姨害怕。”
玛恩纳唯有说:“那不是你们的错,至少,今天你出来见到我是没有错的。”
孩子手上忙着,眼上哭着,纵使如此,还是抬起头来给了他一个微笑。
“是米莉太多疑啦。”旁边的猎人插嘴道,“这世道,确实小心点是没错。但是人不能总憋在屋子里嘛。”
“就是,就是。别哭了,小马仔,烤兔子好了,腿吃不吃?”
气氛又略微欢腾了起来,可离去的两人却一直没回来。猎人们好酒,玛恩纳推辞不了,拉磨似的喝了半杯,险些歇菜。月亮越升越高,那两人还是没回来。不仅如此,不知何时,连火堆旁的托兰也消失了。
醉意翻得朦朦胧胧的玛恩纳心中一惊:这伙人该不会是想暗算我?
其他猎人还在磕牙打屁,喝酒吃肉。玛恩纳遭酒蒙了的心也看不出他们是不是心怀鬼胎。他被火光和热度熏得头晕,干脆借口离开卸货。离开没受到任何阻挠,他走到林子里,叫清凉的风一吹,似乎好了许多。他于是也不急着回去,吹着风溜达起来,只是他那酒似乎还是阴魂不散,没走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回不去了。
他无奈地站在林间空地上,拍了拍脑袋。就在那时,他听到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
一个女声:“……我怎么知道你怎么想?”
他闻言,有些惊喜,正想提脚往那个方向走去,却被突然拉住。拉他的人竖起食指,龇牙咧嘴地跟他“嘘”,一把拉他靠着自己坐下,躲在一棵大树旁。
那人手上有疤。他辨认出来,是托兰。树林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他张嘴想问什么情况,托兰却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试图在他手上写字。他手里有青草和松木的味道,勾的玛恩纳又酒意上涌,只想发笑,根本没在意他写什么。醉酒中,有哥哥,有卡西米尔,也有远游遇见的人,最后是西里尔爷爷。老爷子从过军,气从丹田出,振聋发聩:“你要是这样,一辈子也做不了骑士!”
“凭什么,剑术我比哥哥强!”他争辩道,全然不顾哥嫂都在。
“就凭你这不知变通的驴脾气!”老爷子怒道,“你以为骑士是救死扶伤就行吗?”
他当然知道,做骑士,意味着要成为卡西米尔的军队领袖,意味着要打点许多他不理解的关系,意味着要在复杂的政坛中斡旋。他不会和人打交道,不会打官腔,也不会处理矛盾。性格圆滑温和的哥哥确实比他更合适。
可他就是不服气。他想不明白,出门在外,自己的剑术以一敌百,为什么在临光家却永远是那个“做不了骑士,只配当个剑术老师”的不成器的次子?
托兰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闻到玛恩纳身上的酒气,只心想这公子哥酒品真差,一边不停地笑,一边往他身上倒。他一边担心这酒鬼吐在自己身上,一边担心远处的人听到这边动静。他一开始不过是担心那两人才出来看看,没想到撞见不方便出面的场景,连走出藏身处都显得尴尬,只好藏在这里等两人离开。好在两人处在上风向,没听见他们这边的动静,倒是他们听壁角听得分外清晰。
风吹来了女村长和老猎人的谈话。
“我不是无理取闹,我是怕,达奇。”
“……对不起,是我欠考虑了。”
“不,你听我说完。”女村长好像流泪了,风中传来小小的吸鼻子的声音,随着衣物的窸窣,她继续说:“村子里一半人家逃税跑了,另一半的男人都被征走了去修路,村子里现在只剩下我和一堆老人小孩。我怕啊。你不要笑话女人家害怕,如果南边的村子占了我们的地,我根本不敢去讨。我靠什么打那群恶霸,这群得了矿石病的孩子吗?”
衣物窸窣,似乎两人用抱在了一起。老猎人低声说:“我知道。”
“你不要怪我赶那个库兰塔走。”女村长低低地道,“我看得出来,他也是个孩子。但是他是临光家的人。你想过没有,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来的必定是军团的人。可是我的村子禁得起查吗?达奇,我怕啊。我也想和你一走了之,可我的根在这里。小马仔不能被抓走,我的儿子和老爹去当兵了,我得给他们留着家门。我怕,怕他们回来找不到我,就不找了……”
“我知道,我知道……”
原来没有什么密谋,有的只是黑暗之中,有情人的互诉衷肠和由衷告白。老猎人做了一辈子猎人,想要个安定的家。女村长受够了责任,想有个搭伙。原来此处没有恶人,只有一对有情人。
两人一直等到那两人离开了,才往林子外走。玛恩纳还有些醉,晃悠悠的,得扶着树。走到林子边缘,突然开口道:“我回去就收拾东西离开了。”
临光是个麻烦,他听了女村长的担忧,实在无法坐视不管。不想,托兰看了看他,竟真的说:“好。我叫几个人,一起走。”
出了树林,凉风吹来。晚餐早已结束,只剩下营地中央未熄的炭火。玛恩纳被风一吹,酒终于醒了。他拿了自己的包,看着萨卡兹青年真的跑去帐篷里叫人,感觉如梦似幻。
——你带我走吧。
——我敌不过你,你带我走吧。
等到约有七人真的站在他面前时,他才有了真实感。托兰在未熄的炭火点了一支火把,走了过来。这下一共有八人。
“走吧。”他说。
“我们去哪?”一个年轻猎人问。
玛恩纳愣了一下,因为发现所有人的目光转向了他。他迟疑了一下,说:“我本来计划是,再走一百多里,有一个征战骑士哨站……”
他看到猎人们眼中涌现的不信任和不安。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后悔将自己要走的消息告诉托兰。他应该自己走的。临光和赏金猎人或许本就不该同行。可下一秒,举着火把的托兰笑道:“他们会抓我们吗?”
“不会,他们有时也跟赏金猎人合作。”玛恩纳补充说。“而且有我在。”
“那就去看看。”举着火把的托兰转身率先向外走。猎人们迟疑地跟着,有两人沉吟着,留在了原地。
玛恩纳快跑两步,走到最前头领路。萨卡兹青年走得看起来不快,却跟得上库兰塔的脚程。出了山窝窝,风大起来。黑夜在旷野行走,最怕野兽。所有人都涂了驱兽粉,沉默地行进。
这一天是黑月,没有月亮,也就没有月光。零星的星光照明天幕都欠奉,更别提照亮大地。风倒是大得要命,若是有个瘦弱的小孩,顶风可能反而会被吹得倒退。队伍行了五里路,约午夜时,到了荒野的中央,恰好寻得地面上裂开的一道缝隙可供休息,行路条件极其恶劣,风大到几乎无法前行。刚落脚,火把竟被吹熄了。
夜里,第一道大关是生火。几个人围成圈,用身体挡风,掏出火盆和打火石,摸着黑点火。有人开始犯困,头一点一点的,那就是失温。熟悉荒野的同伴们互相呼唤着,不让彼此睡着。又有人 大声地唱起歌,萨卡兹的歌。用的是卡兹戴尔的文字,有很多小舌音,听起来肃穆又凶悍。迟迟点不上火,酒的暖意褪去,玛恩纳也开始感到困倦来,睡的国度像是一片黑色的幕布,向他漫天遍野地席卷过来。
“嘿,嘿,别睡。”托兰离他很近。玛恩纳勉强地睁开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只听见他在焦头烂额地擦打火石:“帮我想想,有什么能引火的。”
玛恩纳摸了摸身边的沙土地,连一根草都没有,于是闭上眼睛笑话他:“问问你的神。”
托兰笑出声来,依旧不死心地打着火。突然,他想起什么似的,在包里翻找起来。玛恩纳的视线已经模糊了。荒野上有不少老猎人就是这样睡下去,倒是不会死,但会让小臂或小腿坏死。因此卡西米尔周边的农村,经常能见独臂或独腿的老人。
可那样的结局对自己来说也好。玛恩纳想。他真的可以去当剑术老师了。
“有了!”
一下,两下。跳动的火焰从年轻的萨卡兹手中跃起,像是一场温柔的、温暖的幻梦。无光的,甚至星星和月亮都不愿眷顾的黑暗中,一道孤光闪过,就在那一瞬间,照亮了所有同伴的脸。玛恩纳自己也被这火所照亮。托兰微笑地捧着那火,轻轻放入火盆之中——他手中的是一把代替食盐的木苏叶子。那是从女村长带来的东西里面找到的,每一束都被仔仔细细地压实晒干,捆成方便实用的小捆。火自火盆中大盛,澎湃地燃烧起来,就连头顶的石壁,都一并被照亮。那温柔的妇人给予他们的东西,如今救了他们的命。
玛恩纳张着嘴,望着那火,近乎看呆了。自此之后,他有无数次回忆起那没有灯光的荒野上的火焰,年轻的萨卡兹送给他的一团火焰,在家徒四壁的临光宅中,在商业联合会的大楼中,在罗德岛的主舰上,他想起那团在一视同仁的寒冷中照亮所有人的火。亮起的那一刻,他们注视彼此。每个人的脸,都像是孩子一样。他在那一刻领悟到了,包括爱,包括偏见,包括憎恨,包括血脉,还包括那不需要祈祷的歌莉娅神。他有多少次回忆起那团火焰,就有多少次回忆起那双眼睛。无数次、无数次,纵使很久不见,纵使渐行渐远。他记得,年轻的萨卡兹那时是笑着的,那双火焰映在他蔚蓝色的眼睛里,从那时起,一直到现在,就像一盏永不远去的灯火。那火,从来没有熄灭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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