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拉芙希妮医生面对地上的男人。我们所有的人围绕着他们,静静地低语,就像曾经村庄中,乡亲们等待婚礼或葬礼的开始。这时候,地上的男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他的胳膊往后拽了一下……
那是源石结晶在推动他的骨骼,牵拉他的神经。
拉芙希妮静默了几秒,轻轻将手放在男人的胸口。最初只是一种气味,并不难闻,却能引发不愉快的联想。大概是三十秒,或者更短,我们听到了他的胸膛,那几声不规则的心脏搏动。这就像是被砍了头的牲畜,生机从脖颈喷涌而出,躯壳的最后抽搐。
“见鬼!那是什么味道!”我突然喊道,那时我才6岁。
大人将我拉住,一个人捂住我的嘴,“闭嘴!那是你爹!”
垂死之人燃烧起来,身体萎缩。这是没有声音的燃烧,橘黄色的火焰升腾,拥抱,然后收缩,流连。一小点东西从火焰中飞出,消逝不见。火光渐强,而芦苇晃荡,我看见火焰中渐渐碎裂消失的人脸,却呈现了蜡灰。一瞬间我会有种莫名的错觉,觉得自己和火焰中的那非人之物是相同之物。
直到燃烧殆尽,地上只余一缕残灰,拉芙希妮医生才像是抽了魂一样,晃了晃,站起来。我看见她站直,对其他大人说了什么,然后转身。她的双腿灌了铅,走得很慢。一模黑暗在她面前,和无边无际的芦苇伴随。我挣脱大人,对她大喊:“拉芙希妮医生!你为什么总和死人打交道呢!”
70年后,我的孙女就要大学毕业了。我和我女儿去见她。一路上我都走在前面,而我女儿在我后面不停地唠叨,说我太宠爱她了,也许应该给她找个工作,磨练磨练;我则跟她反复强调,在她找到工作之前应该享受脱离校园的青春,还有你不要再做派来庆祝了,她就是讨厌你的厨艺才去住校的。我女儿刚离婚,日子过得也是一团糟。
我们刚拐进她大学正门的那条街,就看到了街角的她。我女儿冲上去,两人拥抱。这时候街角的一辆大巴轮胎爆裂了,摇摇晃晃的冲了过来。前一秒我还看着她们越过斑马线抱在一起,后脚就发现自己侧躺在街边,盯着一只带在断手上的哥伦比亚手表。手表还在转,滴答,滴答……
不只是一辆车,大巴碾过街道,嵌入另一辆油管车中。我蹒跚的站起来,在满地碎裂的尸体和残片中发呆。然后我突然开始哭喊,喊我的女儿和孙女的名字。我记得我越过两个大腿和一整条肠子,看到一团东西以滑稽的姿态挂在墙上。那是个死人,大概四十来岁,脚上还是平底高跟鞋,却崴成了奇怪的样子。直到眼泪开始流出,我才意识到那是两个人被巨大的冲击力嵌合在了一起。我的女儿,她是其中之一,她的脑袋消失了,余下的部分还在随陌生人摇晃,滴血。
小薇恩就在边上,我看到她,她倒在一块折断的树篱边。我看见她,她穿着我曾经给她寄去的衣服,被她骂过老土。拿衣服已经变成残片了,随风吹来,吹到我胳膊上,然后远去。我还看见她的胳膊耷拉,喉咙上插着什么东西,不,不……她还有一点气息,为什么,为什么她没有立刻的死去,而是要这样可怖的弥留?为什么?
“救命!快来人啊!救命!”
没有人响应,没有人来,直到天开始下雨,大雨磅礴。雨天会熄灭火焰,我冲过去,抱住她。她的发丝吹下来,乌黑致密,贴在我的小臂上。我的孙女,薇恩,她的眼神迷离,眼皮撑大,看着我,流出冉冉鲜血。
“救命啊!来人啊!”
我四处张望。然后,我在满地的尸体中,看到了拉芙希妮医生。我眨眨眼,把眼里的水挤了出去,医生便也消失了。
“医生!”我叫喊道,祈求那七十年前的幻影女士,“医生!拉芙希妮医生!救救她,救救薇恩!”
但没人回答,医生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中流着永不停止的泪水,和雨交织交汇。直到那一刻,我感觉到薇恩一颤,不动了,就连流血也变得迟缓。我看着她,她嘴唇翕动,却未能吐露半点东西。没有回答,没有声音,就像雨中沉默的拉芙希妮医生。只有雨水,灰色的雨水从灰色的天空落下,落入世间这片巨大的沼泽地。我的女儿,我的孙女,我最后的两位亲人,就死在这片名为城市的芦苇丛中。
自那之后, 我就总是会做梦, 梦见那个夜晚, 拉芙希妮女士满怀垂怜的点燃我父亲的尸体。我变得呆愣痴傻,也将在几年后衰老死去。而这一次,拉芙希妮女士也不会出现,没有火,只有终点的落寞。可为什么呢,这样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世界各地都在发生。为什么呢?直到最后,我都相信啊,那就是拉芙希妮女士,雨中的就是拉芙希妮女士, 她就看着我, 无声地告诉我, 能在火焰中离去是一种怎样的不容被亵渎的幸运……
可是为什么是我的女儿和孙女, 为什么是她们呢, 她们要以这样的方式, 在雨中破碎逝去, 从我生命中消失。为什么啊, 拉芙希妮女士, 为什么, 为什么我要走这条长达七十年的, 燃烧的芦苇之路啊, 拉芙希妮女士, 七十年, 七十年……这条芦苇之路太长了, 太长了啊……
源于 绿里奇迹
广英和荣耀
紫荆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