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背面
在不知道多少亿万年的过去,天上还只有一轮明月的时候,卫星的背面确实是阴影。
然而在现在的大地上,月亮的背面还是月亮。
夜深人静时,Doc穿过清寂的回廊。白天那里总是很热闹,来往着许多干员,他们有着不同的种族、不同的特征,却其乐融融地生活在这艘船上,这种面对未知的苦旅仍旧保持希望的人令Doc短暂地喘了一口气。
从碎岩村返回罗德岛补给的那段时间里,他没给任何一位同伴说过刚刚经历过的事,痛苦不会因为分享而减少,只会因为分享把更多不曾感受过痛苦的人卷入情绪的浪潮之中,他从来都比别人更明白这一点。尽管Doc知道,同伴们并不会为此苦恼,拯救他人的前提是保重自己,只有自己活着,才能完成未竟的事。
但这不代表他不会为所见所闻感到痛苦与愤怒。
愁绪泛滥的时候,人大多是想独处的。抵达罗德岛本舰已是深夜,除了兢兢业业的换班人员,只有这艘行驶在荒野航线上的巨大机械不知疲倦地喷吐粉尘。
Doc想起大家在闲暇时常去放空的地方,那还是Ela告诉他的。在那里看云的变幻是个不错的选择。比他多出几亿个浪漫细胞的同伴这样描述。于是满身疲惫的医生拾级而上,穿越循环往复的回廊,推开那扇半掩着的门。
漫天皎洁的月光便洒落其身。
视线尽头的栏杆处并不是空无一人。套着防护服的身影在那里停驻,高处格外凛冽的夜风吹乱了他的额发,敞怀的衣摆仿若旗帜,永不停息地飘拂。搭在拉杆上的手摘去了严丝合缝的手套,两指夹着一支缓缓燃烧的烟。
“博士,以你的身体情况来说不应该抽烟。”
骤然响起的亲切语调震得人一惊,抖落一截燃烧殆尽的烟灰。轻薄的薄荷味逸散在风中,朦胧的白雾把人的面目也变得模糊。指挥官卸去了用于矫饰的伪装,在如丝似缕的雾气散尽后,一双揽尽光华的黑沉双眼最先让人注意到。见到是好说话的医生,博士反而没了乍然受惊的后续,他很快就放松了起来,指节磕了磕金属栏杆,夜色中跳跃不定的一点火星越发炙热。
指挥官的嗓音也是低柔而和煦的,“要没收我的烟吗?”
Doc靠近了他,双肘同样压在栏杆上,尼古丁和薄荷香精交错挥发的味道不难闻,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反倒有几分镇痛的效果。Doc是个无可置疑的医生,尼古丁在药理学上的应用他并不陌生,抽烟是缓解焦虑的方式,他偶尔也会来一根。
在那些心绪无可排解的夜晚。
于是他转向博士的方向,手心向上,做了一个老练的夹烟动作,“作为医生来说,我有义务提醒你。但事实上,不是所有人都会乖乖听医生的话,而且我似乎没有权力对我的上司发出指令?”
博士轻声笑了,把燃着的烟捻灭后扔进了裸露着地表的荒野之中。
这下Doc确定指挥官刚才真的不是在抽烟了。一般的烟民看见大差不差但约定俗成的动作时,总会友好地拿出一支烟来,那些烟的品质参差不齐,Doc尝过最高品质的雪茄,他不习惯那种剪烟都带着一股奢靡气息的形式,相比于广告词是“每个男人都应该尝过”的好烟,他更偏向于流水线生产出来的烟。工业化扫去了手工制的人情味,和烟草燃烧的共同作用下反而更容易让他平复。
博士看见他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的手,才意识到了什么,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盒拆了封的烟,用左侧的胳膊撞了撞Doc,“我还以为你不会抽烟。”
Doc从善如流,在包装花里胡哨,印着大大的哥伦比亚语的炫彩盒子里随意拿了一支,夹在手指间,“我还以为你会抽烟。”
“咔嚓”——,按键撬动器械的开关,一丛火苗在风中猎猎舞动,指挥官用身体挡住了风源来的方向,用另一只手护住了微弱但蓬勃的火焰,医生顺势低下头,让博士点燃了那支烟。
不同于薄荷的冷凉,出现在口腔里的是柑橘类的清新。博士难得见好脾气的医生挑起眉毛,有点惊讶的模样,让人再靠近点,给他看包装上书写的未知口味字样。博士不无遗憾地说:“听说里面还有草莓味的,我没挑中,也不能一根根都点起来。万一明天白天有人路过这,闻见散不去的烟味,凯尔希又该看监控了。”
“凯尔希女士是一位很负责的医生,相比于她,让你吸二手烟的我就显得有点不负责了。”医生咬着滤嘴,深深吸了一口,成团的烟雾骤然出现,短暂地缀在他的发梢,又转瞬即逝。他在下风向,夜风袭来很轻易就吹散了橘子皮迸开的味道,博士那边只能影影绰绰地嗅到一点儿。
“非要在这种时候让我夸你的贴心吗?”
Doc回以玩笑的口吻,“当然,跟现在比起来,我更希望你的赞美出现在没有伤亡的战场上。”
“回来得这么晚,怎么不去睡觉?”
碎岩村经历过的一幕幕再度闪现脑海,Doc掸了掸烟身,敲下细碎的灰白粉末。男人的语气里有一种可以称之为悲伤的东西,“累过劲了,还不想睡。你呢,博士,我记得你作息表上的时间不存在夜游活动这一项。”
指挥官那双可以容纳一切的眼睛眺望荒野远处的山丘,双月随时间的推移逐渐高悬空中,平等洒向大地的光辉笼罩着每一处山川与河流。他的回答多了几分狡黠,在这样可以谈心的夜晚,他并不吝啬于吐露,“和你一样。你的报告指挥中枢收到了,维多利亚边境的办事处正在组织去往碎岩村的医疗力量,在如何和本地人打交道的层面上,罗德岛更擅长处理。”
“原来还有我的原因。”Doc的本意并非如此,短暂的停顿间,烟头又下去一截,风中的柑橘味越来越浓了。
博士同样了解亲切温柔的背后是一颗怎样细腻多愁的心,他伸手拍了拍Doc的臂弯,“不必自责,是日前累积的事务太多,接下来我还有外出的任务,才不得不赶工。你回来得正好,关于上次你需要的资料,我已经从档案室里取出来了,不是原档,原档是罗德岛最重要的收藏之一,哪怕是我也不能随意带离档案室,复印件在办公室,明天你有空来办公室一趟。看完后你不能擅自留存,我联系了华法琳,她会在你结束研究后负责销毁。”
是罗德岛医药研究项目中推进最困难的矿石病愈合剂的资料,Doc清楚取出这份资料有多么不容易。好心的医生一直觉得博士表露的善意太厚重了,哪怕有科恩小队的情谊在前,他们也不曾了解过工程部最核心的研究,那不是彩虹小队应该涉及的范围。合作,是在保留足够认知和互相认可的底线下才能促成的行为,Doc不是第一次和医疗机构合作,也由于他是一名战地医生,透过罗德岛伪装出的无国界医疗公司的外表,他更深刻地了解这艘巨轮背后蕴含的意义。
为什么他是特殊的?
Doc没必要对博士隐瞒,指挥官确实是彩虹小队在泰拉行动的直属上司,更何况博士还给了他那么重要的资料。他这么想了,也这样问了。
然而博士并不回答,反而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还记得我上次给你的血液样本吗,我很好奇,你有没有得出什么有趣的结论。”
“……你的化验结果和我们毫无差别。博士,在我们到来之前,你是这片大地上唯一的异类。”谈到专业相关,Doc的语调变得沉肃,“你给我血液样本的时候和我说过,这是矿石病最有效的还原剂,我拿自己的血液做了比对,得出的结论确实令人震惊——只有你的血才会还原细胞的源石活性。”
“博士,你究竟是……”
“是人类。”
博士笃定。悠长又沉重的叹息从Doc的肺部呼出,不知什么时候,他手上的那支烟已经燃到尽头了。
“我相信这是比矿石病研究资料更机密的文件。博士,你给予我的信任太多了,我不能为这份信任负责。”
指挥官为了宽慰他,举了好几个理由,“从战术角度来说,深入接触罗德岛的机密医学资料可以让医疗部再添一员大将,你所学习过的知识连医疗部都为之震惊,有些方面连泰拉医学界都未曾探索过,我作为罗德岛的指挥官,为公司发展做打算难道不应该吗?从阴谋诡计的角度来说,你看了就是和罗德岛绑在一条船上了,隐藏在暗处的阴影正在注视着你,你们想和其他机构合作都没办法;如果从人际交往的角度来说,想和一个人拉近关系,最重要的是态度,让人感受到在这陌生而广阔的世界里,只有‘我们’是同类。”
“这样的理由,足够说服你了吗?”
“那么我还有最后一个疑问……涉及个人隐私,如果你不想回答我也不会追问。”Doc停顿了一会儿,才缓缓说出那个足以令彩虹小队所有人震惊的问题,“你和我们,是否来自同一个地球?”
博士没有急着回答。他仰起头颅,望向远远悬在天幕上的两轮明月,忽然自言自语起来,“两个还真是看不习惯……”
稳重的医生倏忽握住博士的胳膊,一向沉稳的他竟然有些失态,“你……”
“很抱歉。”
Doc的心重重一坠。
指挥官冰冷的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像是无声地抚慰,“有那么一瞬间,我也想过,如果和你们来自同一个地方该有多好。但我逐渐浮现的记忆和经历过的事情都在告诉我,这是最不可能的那个解,这片大地,的确就是我的……故乡。只不过属于我的时代早已灰飞烟灭了,我只是时代遗落在世界上的一片残碑。”
“很奇妙吧?”博士对他笑了笑,Doc忽然察觉出这笑也是指挥官惯用的伪装。或许种族真的是任何时空里都弥足珍贵的证据,让两颗心的隔阂消弭,让Doc品尝到博士一个人在夜间的甲板上烧烟望月的寂寞。
“平行时空?”Doc猜测道。
“可能是。”指挥官慢慢地念出一句如诗般的长句,“这是黄昏的太阳,我们却把它当成了黎明的曙光。”
“……《巴黎圣母院》。”
“是啊,可惜这样的作品再无一人所知。”博士拢紧了防护服的衣领,夜风太凉,吹得他骨头都冷了。“在那样耀眼的太阳背后,存在着什么呢?”
像是在问Doc,又像是在问他自己,还可能是残碑上的墓志铭。
“我可以给你一个属于法国人的回答,至于有没有罗曼蒂克的风格,就得博士你自己评判了。”成年人的余裕在此刻展露无遗,Doc是纯粹的利他主义者,此刻他已经顾不上自己的痛苦。博士未必是对他倾倒情绪,指挥官诉说的语气平板又单调,从这段时间与博士相处得出的人物画像来看,博士不是那种不顾及他人的性格,今晚的确只是一次谈天罢了。
博士不在意,不代表Doc不在意,博士的孱弱不用病历都可以看得出来,他掌握着罗德岛战斗指挥的主动权,却没有自保的能力,心理学上说这样的人往往缺乏安全感。Doc不是博士的主治医生,但他作为同族,作为平行世界的故人,也作为罗德岛的受惠者,Doc想开导一下这位相似又相反的、他所认可的朋友。
医生把目光转向天上的月,喃喃道:“太阳的背后是月亮。”
指挥官微微挑眉,笑道:“按照这样的逻辑,月亮的背后就是阴影了。谈到阴影,我想到一些不可以对其他人说的地狱笑话,在博士这个平平无奇的代号之前,我还有个道上送的酷炫拉风的诨号。”
“愿闻其详。”Doc很捧场。
博士叮叮当当敲出滑稽的报幕音乐,“那你可听好了,在卡兹戴尔,那里的人称呼我为——巴别塔的恶灵。”
医生轻轻鼓掌,赞叹道:“确实很拉风。不过为什么不可以对其他人说?”
“萨卡兹——就是那些头上长角身后有尾巴的恶魔人,有一部分认为我造就了数不尽的杀戮,我的身上早就浸满了萨卡兹的血,他们许多人都恨我,恨我把萨卡兹当作一次性棋子,用完就丢。最严重的罪名是我曾经谋划过处决萨卡兹的王女,然而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我还不清楚。失忆可真是件麻烦的事。”
“……过去的经验告诉我,想要救死扶伤就该亲临现场,而不是坐在办公室里。而有时候,拯救生命的唯一手段,是夺走另外一个生命。”Doc说,“博士,你身为指挥官本应该坐镇后方,却在每一次重大作战行动的过程中亲临战场。你的身体状况不用我再多提醒你,但很少有人会在意识到真实存在的阻碍后,还能坚定地做出选择。”
“我想,你应该有自己不得不去做的理由。”
“这是偏爱吗?”
Doc对博士不靠谱的用词感到几分无奈,“我是个医生,这是我基于数据收集后得出的结论。永远不要怀疑一个博士思维逻辑的严谨性,别忘了,我也是个博士。”
“好吧好吧。”博士举起双手,“不和医生争辩,这是我在罗德岛上学会的第一个道理。现在看来,它还具有泛用性。”
“博士。”Doc轻轻喊他。
“嗯?”
“为什么选择我?”
Doc不认为指挥官是会轻易交心的人。但人的直觉有时候是不会出错的,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博士几乎对他敞开了所有的伪装,隐藏在最深绝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也当做谈天的话题。Doc极少这样刨根问底,或许是今晚太适合聊天,他的问题也不知不觉变得多了起来。
“嗯……因为知晓彼此秘密的人,是不会互相暴露的?”
好脾气的医生微微皱眉,看起来竟然是一副凛然冷肃的模样。
博士被他的眼神击溃了。好人生起气来,往往比爱叫唤的人更让人感到恐惧。
“唉。”他叹气,“你不是说出来了吗?”
指挥官看向自己异乡的同族,眼中尽是细碎的月光。他说:
“因为我信任你。”
在不知道多少亿万年的过去,天上还只有一轮明月的时候,卫星的背面确实是阴影。然而在现在的大地上。
月亮的背面还是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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