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与准星
死亡是心脏不再跳动而时钟开始跳动的时刻。
爱情是心脏开始跳动而时钟不再跳动的时刻。
本文选文并无刻意情感倾向,而是为了纪念已故的作者
纪念生命垂垂的笔,凝结情感结晶的花
死亡是心脏不再跳动而时钟开始跳动的时刻。
爱情是心脏开始跳动而时钟不再跳动的时刻。
——Mohsen Emadi
我第二次呼唤他的名字是在雨停之后。其时我们在龙门短暂休整,并辅助战场清理的工作。尸体——其中相当一部分具有感染性——不是令人愉快的城区风景装饰。近卫局对感染者的善后事宜缺乏经验。作为罗德岛的干员,我协助收集死者的身份信息,提供防疫建议和记录医学数据。我就是在那时看到他。
浮士德,整合运动的弩手,安静地躺在瓦砾、水泥块和其他遗体之间,盖着那件标志性的宽大外套。想必是好心的后勤人员所为。死亡尚未夺去他唇角的弧度,如果不是那条已经完全结晶化的手臂,我会疑惑他是否仍然活着。三至十个小时内,那些结晶会掠走他肉体中残留的养分,恢复高能源石的形态,而此时正是放射性爬升的阶段。我感到疾病掺入我的呼吸,爬上我的皮肤,侵蚀我的内脏,将我从我的身体中驱赶出去;我同时感到难以言喻的悲恸和惋惜,因为我目睹的是生命向无机物不可逆的转化,这一座失温的塑像曾与我战斗、交谈和结识……他不是感染源,他是我的朋友。
我蹲下身来,为他合上双眼。源石技艺的过度使用使他的眼眶充盈着血滴,他显然是以近乎失明的状态进行了最后的战斗。这位战士值得更高的敬意。我向耳后的羽丛中摸索。——我并不享受这个黎博利的仪式,如果要表达珍重、歉意或道别,言语显然是更好的方式。但人并不总被容许这种幸运:我已经是第二次做这件事。他的手掌不成比例地粗大,骨节狰狞地突出,短小坑洼的指甲被结晶撬得外翻,虎口因长期握持弩身而变形。这只手掌现在握着一枚浅灰色的绒羽。我想起父亲的葬礼,来自昔日朋友和患者的羽片五彩斑斓、长短不一,几乎将墓碑淹没。两种景象重叠起来,使我为他的孤单心生难过。于是,作为一篇浓缩的悼词、一个微不足道的补偿,我轻轻地念出他的名字:“浮士德。”
奇迹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后来的几天乃至几年中,我将多次回想起这个瞬间。
我起身时他站在面前。没有糊满口鼻的血污和横穿脸颊的伤痕,也没有浮出体表的结晶,深绿的瞳仁机敏而深邃,一个普通的十六七岁斐迪亚男孩。敌人的源石技艺吗?我反射性地撤后一步,向肩后伸手,但箭筒和弩都没有带在身上。最近的近卫局成员就在三十米开外,我有把握随时叫来支援……不过似乎没有必要。这个幻象,鬼魂,或是其他的什么,没有表现出恶意。
“你能看见我?”他惊讶地问。空气里飘浮着灰烬、尘土和火药颗粒,它们穿透他的形体,继续被晚风卷去海岸的方向。
我谨慎地保持了沉默。我没有应付超自然事物的经验,更好的做法是求助精通此道的干员。可他的面庞和声音如此具有冲击性,我的理性塌下一块溃口——也许一切尚有转机?这样的侥幸很快破灭了。
“啊,不用这样戒备。”他向我伸手,手指直直地穿过我的肩,我却并未感到任何异物,“你瞧,我确实已经死了。”
“我不记得我有什么灵异体质。”
他皱起眉头。“我想,就像那些都市传闻一样,我的弩中残留了源石技艺,使我的一部分被保存了下来。”他听起来十分疲惫,好像在应付无薪的加班,“谁知道呢,现在你是那把弩的所有者,这大概是你能看到我的原因。”
“我听过这一类故事,它们大多与未完成的愿望有关。或许你想要为自己——”复仇?
我骤然感到目眩。夺去他性命的人是我,这个被刻意忽视的事实不期地将我击中,而我尚未做好准备面对他的悲伤或怨恨。他显然发现了我的失态,出言宽慰:“狙击手本应死在同行手中,何况是一位如此优秀的同行。”
他的真诚并没有使我感到好受。我反驳道:“距离如此之短,这甚至算不上狙击。”
“你当时处于剧烈的位移中,风速不慢,且箭羽被雨水浸泡过。”
“……谢谢。”推辞行家的称赞会使我显得傲慢,“但是,我并不想将你的性命当作一件功劳。”
“我理解。对你而言,战胜失去战斗意志的人算不得光彩。”
“不完全是。在所有我不愿与之为敌的人中,你是相当特殊的一个。”我解释道,“抱歉,擅自把你当作了朋友。”
他的表情凝住了,我终于得见一种符合他年龄的无措。啊,他不会再变老了。远处一阵起吊机的轰鸣停歇后,他遗憾地说:“你是一个多么有趣的人。我们应该早一些认识的。”
一阵心照不宣的沉默。我们同时看向他无生命的躯体。本就缺乏血色的皮肤正在灰败,颌侧凝结的褐色血块格外显眼。一些飞虫停留其上。幽灵开口询问:“我们会怎么样?”
“这儿缺少大功率的焚化设备。近卫局决定将他们运往航线外的缓冲区并分批掩埋。”我不自觉地使用了将他区别开来的人称,“一些阻断源石技艺的装置将被架设,防止——”
他仿佛知道我要说什么,打断道:“他不会再次使用那个法术了。”
真是肯定的断言。“你如何预测一个疯子的举动?”
他绷了绷嘴角,神色无预兆地黯淡下来。“他……呃,知道我讨厌这个。我是说,变成那样。”
我捕捉到这话里隐含的东西。整合运动的那位指挥官会与“棋子”之一建立浪漫关系,这项情报并没有得到大范围的采信。不过理解这件事并不费力,毕竟几个小时前,有另一场告别发生在他们之间,而我恰好目睹了最后一幕。我尚没有资格评判他们的关系,大抵爱并不是某种以善行兑换的奖品,即使恶魔也蒙荫它的恩泽。无论如何,这对他来说是个残忍的话题。“那么,想必你也不喜欢以这种状态存续。”
“事实上,是的。但是,正像你所说的那样,我有很想实现的愿望。”
“乐意效劳。”
光从他的眼睛里闪过,使我觉得自己是个给孩子分发糖果的街头艺人。他犹豫着出言试探:“我这个样子,没有办法回报你。如果我的存在困扰了你,只需要破坏掉——”
“我并不感到困扰。事实上,我很庆幸能够像现在这样和你说话。”我尽力诚实地描述自己的想法,“但是,我更希望你能获得解脱,以一种不违背你意愿的方式。”
他不再推辞。“……梅菲斯特。”念出这个词似乎花了他很大的力气,“我想要见他。”
意料之中。“你不会希望我和他碰面的。”我不该以审判者自居,但恶总是令人作呕,尤其当它以一副孩童的面孔出现,“于公于私,我都希望那家伙接受制裁。”
浮士德别开了眼神:“我想我没办法改变你的主意。”——他不为他的恋人辩护么?一直以来,他就是保持着这样一种清醒的撕裂,面对良知和情爱的双重审判吗?
“我不会被命令以外的东西动摇。”这是谎话,我并不十分信任自己的意志力。
“没关系,我明白的。请留下我的弩吧。……我猜我得适应无法站在他身后的感觉。”一种倒错的孩子气,好像他自己不是一个易碎的虚像,我们在谈论的不是一个嗜血的未成年战争贩子。一些成分相杂的情绪在我的心中蔓延开来:他毫不遮掩地向我吐露如此私密的情感,几小时前彼此对峙的时候,我未料到他会给予我这种程度的坦诚。
“你仍然关心那个人的安危。那么,”我还是问出了口,“为什么留了下来?”我不该执着于探听他人的心声,那更像是阿米娅的工作。长久以来,我满足于接受和完成命令,而非追本溯源,为自己的行动找一个道理。然而我无法拒绝向他内心探寻的诱惑,好像这样足以调和生死及其他鸿沟。换句话说——并没有否认的必要——我十分在乎他。
他又一次回避了我的目光,但答案我猜到一二。这片无望的大陆上,谁没有想过结束一切,作为对苦难的妥协或反抗?接着我羞愧于自己的狂妄:我怎能擅自定论一个生命选择终结的理由?我是否应当收起这种无益的好奇,毕竟我无法也没资格弄懂他的全部?死亡是一道封条,生者自应止步于他的过去之外。
而他开口了。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好像面对一位仇人。“……我是不能被原谅的。现在这样比较好,对他来说、对我来说都是。或许对你们来说也一样。”
“至少对我来说不是。”我发觉自己的指甲正陷在掌心里,“请原谅我的自以为是,但我并不认为你罪无可赦。身处那种组织,有多少人能够像你一样保持悲悯和自省呢?”
“我的作为造成了深重的灾难。”
“我有理由相信那并非你的本意。生在一个会把善意转化为灾难的世界里,这并不是你的错。”我为什么要进行这场辩论?为了向他证明他应当活着?……但我何来立场对他人的选择进行说教,我甚至难以为自己的人生找到一个追索的动向。
但浮士德的表情松动了——我意识到自己多么乐于见到他的笑容。如果这不是一个阴翳的雨季凌晨,如果他不是一个投射在我眼中的幻影,他颧骨上的鳞片应当闪闪发光。那些鳞片是否曾经压在某人的指腹上,一种可爱的、鲜活的凹凸触感……啊,我从未触碰过活着的他。
“谢谢。我确实需要听到这些话。”他感激地说,看起来如释重负,“虽然我不后悔这样做。我对他的亏欠需要被弥补。”
“你对他的亏欠?”这可有些违反直觉,“你不必把一切都揽到身上。”
“揽到身上……不,不是这样。这很难解释。”他的神情变得柔和而苦涩,“我记得你的名字是……灰喉,对吗?灰喉,你爱上过什么人吗?”
天际的黑云压近了一些,锈味的晚风尖厉地擦过我的耳朵。我爱上过什么人吗?——谁来定义爱呢?如果说爱是去己、利他、一切至善的总和,它何以与我的懦弱和偏狭共存?如果说爱只是又一种卑劣的欲望,对立于理智和道德,我何以如此着迷于他人性中乍泄的光辉,仿佛在他的悲剧中我扮演一个无能的主角?……唉,我爱上了面前这个人,是这样吗?哪怕他来自鼓吹混乱与屠戮的阵营,他的身体被源石寄生而灵魂寄生于源石,他的爱情连同生命已经献给一个恶魔?
“我不确定。”我说。我注视面前的幽灵,感到心脏被挤压。一些词语在血液里灼沸,无名的痛苦将它们封在齿关之后。或许在另一个可能性里,我的手指穿过他深色的发卷,眼睑上拂来他轻缓的鼻息;如果世界被一场源石风暴摧毁,我渴望在废墟上亲吻他干裂褪色的嘴唇。
死去的斐迪亚男孩沉默地回望我,年轻的眉眼间疲倦和悲哀一览无余。而后他说:“那太糟了。”
是的,那实在太糟了。
在近卫局半坍的正门我遇见煌。她大力地拍我的肩膀(那儿立刻传来一阵滚烫),调侃我和她的新晋同事关系,顺带赞赏我对感染者后勤干员们的协助。随后她提起那把弩。
“那玩意毕竟是源石技艺——相当强大的一种——的媒介。你讨厌医疗部对不对?我下次拜访那儿的时候,可以顺便帮你申请无害化处理。”她漫不经心地耸耸肩,一些黏着血渍的沙砾从衣褶里抖落,“看来当个非感染者也有麻烦的地方,你说是不是?”
我移开视线,背后有一团火在烧。病变,症候,恶化,创伤,这些噩梦一样的词语在我脑海中乱糟糟地嗡鸣。我想象自己变成一种灾厄,世界被割下一部分,而我永恒地困在那里……我想到浮士德。一个纠缠这片大陆的一切悲剧的投影,他的眼睛清澈,身躯单薄,指骨处有伤疤和茧。他在没有阳光的雨天死去,乌萨斯、整合运动、罗德岛,或者畸错的爱情,什么都没有拯救他。他的肉体在海岸城市的远郊步入腐烂,灵魂则被一个愿望维系在人间。
“我检查过了。”我惊奇地聆听自己嘴唇中迸出的言语,“并未发现残留的源石技艺。”
煌仔细地打量我。她尚未掌握用目光施法的能力,那么这股异常的温度应当来自我自己的皮肤。我花了几秒领会这个谎言的含义:它意味着我疯了。我的双腿和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打战,这一次并非出于寒冷。——人怎样掐灭恐惧?答案是恐惧无法被掐灭,人只是借助其他的东西战胜它。一瞬间里我忽而置身贫民区的暗巷,拖着奄奄一息的身体,背靠一条狭窄的生路,面前是收紧的包围圈:那一刻的浮士德在想什么?是什么使他说服自己直面既定的死亡?
最强力的解一直都在那儿。我重新直视煌的眼睛:我需要巩固这个谎。“我有克服恐惧的理由。”我如是说。
那把弩挂在了我的门后。在我的私人物品中,这是最显眼的一件,和整个房间的摆设格格不入。它受到的损坏并不严重,凭我的知识和技术足以修复。离开龙门那天我就此征询浮士德的意见。他思考片刻后给出评论:“它过重、过长,并搭载了赘余的法术单元,不适合你利用速度建立优势的作战风格。”理解了我的问题并非关于战备配置后,他窘迫地嘟囔:“唉,我不喜欢干涉别人的意愿……你的战利品应该由你处置。”
我最终没有修复它,即使那根断弦像一块伤疤。它是过时的谶言、一个如此出色的隐喻;我注视它仿佛注视寄生于每一寸土地的不幸,我的耳中时刻响彻亿万静默的悲鸣。我开始梦见这片大陆得到拯救,和平取代战争,包容取代偏见,相聚取代离散。谁不愿意为那种景象奉献一切?听到这段描述,煌几乎捏得我手腕骨折,她说你和从前真的不同了——或者我一直以来都误会了你。
我没告诉煌的是:更频繁地,我梦见我拯救浮士德。我拥抱他像拥抱自己的心脏,我的后背会为他挡住弹矢、病痛和非人的责任,我要他大笑、号泣、向地平线自由地狂奔,要他活在那个他寄予理想的乌托邦!醒来时他忧虑地看着我,解释说:你在重复我的名字。我向他道歉,却难以说清歉意里包含了什么。
“浮士德”,这个名字是我拥有的唯一一句咒语。被呼唤时他会出现在我的身边,我们聊起天气、战事、形色各异的干员。他偶尔提及过往,以一种谈论失败品的口吻:终年干冷的乌萨斯小城,天空是工业粉尘的灰黄色,子爵宅邸的后巷可以捡到烟丝和面包皮。“狠揍那些孩子的肚子和头,逼他们吐出来嘴里的熏肉香肠。”他比划着挥拳的动作,“叫他们承认有父母、能上学没什么了不起。……我们说些别的吧。”我便不做追问,随他移开话题。
更多的时候,他给予我战斗技巧上的帮助。由于与感染者教官们关系的僵化,我早已申请独自训练。浮士德的陪伴使情况大为改观。他指出我偏斜的运动重心(“这会拉低体力消耗的效率。在饥饿或寒冷的情况下稳住底盘尤为重要。”)、淡漠的团队意识(“分一些精力去感知同伴的状态,这能保证不将任何人置于危险之中,除了你的敌人。”)和过长的眨眼间隔(“这是种族特性吗?……还是第一次见面时我给你留下了什么阴影?”)。
“相信你自己。”等待靶纸移来的空档他轻声鼓励我,“把弩当作身体的一部分,好像出生时它就在手中一样。”
我再次端起无比熟悉的武器,指甲叩上扳机内侧的凹痕。它曾在百米开外打中带有标记的落叶,或擦下知更雀红色的胸羽,而不伤它分毫。箭羽击发的气流将我乘进一阵风,轻盈地托离地面,隔开现世的恐惧和仇恨。我依赖它如同儿童依赖父母的怀抱。重新进入训练状态之前我说道:“从你在战场上制造的压迫感来看,很难相信你这样年轻。”
“考虑到感染者的平均寿命,我算得上中年人了。”他聚精会神地盯着我腕肘的动作,“斐迪亚的眼睛普遍不耐光,病灶又限制了我的机动性,我只能在破坏力上弥补回来。”
箭尾脱离矢道的瞬间我重复上弦的动作。“你真的很喜欢弩。”
“好漂亮的连发。哎,难道你不喜欢么?”他有些局促地笑了,我瞥到他来回甩动的尾尖,“不过,和你一样的弩手更值得敬佩。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拿起武器。和你相比,我所做的只是不断杀人。”
不,这实在过誉了。我只是机械地瞄准和击发,从中寻求廉价的掌控感,只有完成命令我才感到自己的价值,好像终于被某种广大的东西包容。我垂下持弩的手臂,肩背的肌肉倏然松弛下来。我享受这时浅潮般回泛的酸痛。“大多数人都在不断杀人。多得是比武器更致命的东西。”比如你那该死的偏见!同僚们的声音再次在我耳边炸开,使我梦呓般接上一句:“比如我那该死的偏见。”
他眨眨眼,看起来有些意外于我的措辞。“但你对我没有偏见。”
“因为——”
因为对我来说,比起感染者,你更接近于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苦难中熠熠发光的人格,少年人特有的一种可爱,还有那双橄榄般的眼睛,沉郁、忧愁而永远饱含希冀,我怎么可能憎恶这样一座情感和记忆的宝库,仅仅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医学指标?我失语地看着他,看着煌热衷于为我描述的世界。那里没有感染者、魔族或异教徒,人只是人。浮士德只是浮士德。我说:“事实上,拿起武器的理由,我尚未找到。但我会的。”
我再次托起手中的弩,视野集中到靶心的一点。上弦、瞄准、击发。我的意志牵动我的肌肉。上弦、瞄准、击发、拯救。相信我自己。
“我得承认,我没什么建议可以给你了。”某个傍晚他这样说,“你使用的大多数技巧都超出了我的经验。我难以想象你是如何随着呼吸微调准星的。”
“也许这是因为你完美的闭气时长。”我站在自动售货机前。煌鼓励我试着以手指而非肘部去触碰按钮,即使它们被感染者共用。我正处在转变习惯的过渡期。
“斐迪亚的平均水准。我猜有失必有得。”他微笑着摸一摸脸上的鳞片,“说起来,多亏你,黎博利入围了我心目中的理想种族前三。”
这个瞬间他看起来如此轻松闲适。这样自在地相处,我们都乐在其中。我产生一种窃喜,好像我为他再造了一部分生命的欢愉。出货口发出砰一声闷响,我弯下腰。“我猜第一名是萨科塔。”
“自然,铳很酷。但他们的主是个骗局,和所有其他信仰一样。就算神确实存在,祂也已经将我们抛弃了。”他若有所思,“我不会想成为任何信徒中的一员。”
“这可有些冒犯。毕竟我也算是半个拉特兰人。”我终于控制住抽搐的指尖,拧开运动饮料的瓶盖,“不过这一点我赞同。人不应当把希望寄托在缥缈的事物上。就算是主也无权裁夺我们的生死。”
“人如何掌控自己的命运?”一个悲观的问题。我不可能从煌或阿米娅那儿听到类似的字眼。作为对此种质疑的回应,她们会响亮地说出:我们就是为此存在的!……这就是标准答案么?
“一个人或许不行。但我们会为共同的目标而团结。”
“一个狂热的集体难道不是更加可怖吗?”
罗德岛与他们不同——我本来想这样回答。但是不同之处是什么呢?罗德岛不会欺骗它的成员?这种幼稚的想法只存在于口号之中。罗德岛拥有伟大的目标和正确的决策?听起来像是另一个版本的整合运动宣传单。罗德岛不会用仇恨捆绑、驱使我们?难道将他卷进漩涡的是仇恨吗?在这片土地上,爱何尝不是吃人的东西。
有人替我解了围。煌急急忙忙地从拐角闯出来,鞋跟滑出尖利的擦响。这个时间训练室通常只有我一个人,她是来找我的。
“灰喉干员,”她一反常态地没有做出任何亲昵得越界的举动,“代号R006的事态。一小时内请出现在B3停机坪。任务细节在个人终端上。保密等级是五。”
这意味着阿米娅和凯尔希医生中至少一人陷入了棘手的状况,且这一信息不适合在罗德岛内部公开。距切城渗透行动开始已近十二小时,按照预定计划,她们应正与被称为爱国者的游击队领袖会面。“谁?”
“同时。信号被巨大的杂音覆盖,连体征数据也接收不到。那时他们正接近舰桥。”她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尾巴在身后焦灼地甩来甩去,“你将参与到救援行动当中。这真是个坏差事!好消息是我会加入——我们会成为世界第一的好拍档!”她正表现出明显的忧虑。她去往切城的战友中,两个已经牺牲,一个正下落不明。
“啊,你和谁都这样说。”我轻轻攥了攥煌汗湿的手。“阿米娅她们会没事的。”她的呼吸古怪地停滞了半秒,使我怀疑这句轻浮的安慰的效力。
煌决定去准备她的武器。鉴于留给我的时间同样紧迫,我加快了步伐。我瞥向一旁的浮士德——通常当我与他人产生互动,他的在场将无法维持,但奇异地,这一次他的身形并未消失。
“……有其他人在呼唤我。我的同伴。”他向我解释道,目光恍惚地落在远方某处,“维克多、安德、狮子、小拉达。他们还活着。”
“你自然是个值得铭记的战友。”想必就是他们制造了那一场很烂的烟花?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使我奇妙地感到亲切。
“事情不对劲。”他不安地揉着前额,“他们所在的地方……切尔诺伯格,偏偏是那儿……在塔露拉害死了队里的五十三个兄弟之后?……梅菲斯特呢?”
我们交换目光。在我看来,最明显的推论是:一个杀人犯选择继续效忠另一个。那种愚蠢的信条有它的教徒。不过这种臆测没必要出口,难道我比他更了解梅菲斯特其人?我看到他的左手下意识地半握成上弦的姿态,右食指勾起搭住不存在的扳机。如果我能触碰到他,我会拍拍他紧绷的肩臂线条。“也许我们会弄清楚的。”我拐出楼梯口,拧动更衣室的门把手,“运气好的话,你的愿望会一并完成。”
漫长的沉默。我系上披风领扣时他终于开口道:“我不确定这是否值得期待。”
我夹起阻碍视野的头发,叹了口气。“我会采取优先保证罗德岛利益的行动。这句话现在轮到我说了:我们仍然算是敌人。”
“但在一件事上是同盟。”他话锋一转,“你可能会面对塔露拉。”
“我会尽力避免最坏的情况。如果我遭遇不测,我的朋友会从我的笔记中得知你的存在。”话是这么说,除了煌和阿米娅以外,我并没有与任何人维持同事以上的关系。我非常确信,在我的葬礼上,悼词会在“一位尽职的干员”这行结束。
“我指的不是这个。”他恢复了严肃的面容,“听着,我为与她决裂的可能性做了些准备。我的源石技艺不仅提供光学隐形,还能够分散、过滤高密度的能量流,这使得我能够短暂地抵抗她的法术。施术模块就加装在我的弩上。拆卸它不需要多长时间。”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何等可贵的情报!“我的源石技艺适应性极差。我会将它交给术师干员。”
“……你能做到。事实上,只有你能做到。”他沉静地紧盯我的双眼,瞳孔当中一点似有若无的红色几乎要烧起来,那是天生属于瞄准镜后的眼神,“你现在看到的我——除你以外无人看到的我,正是我源石技艺的实相化。你是被我选择的。”
“但——”
“灰喉,我可以和你并肩战斗吗?”
这句话电流一样将我击中,几乎将我推到放声大哭的临界点。我从未得到这样无条件的信任,作为一个源石恐惧者,一个没有天赋的狙击手、不受欢迎的离群人——天知道我多需要这种感觉!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时他毫无防备地半跪下来倾听一个宿主士兵的呓语,对方变异扭曲的肢体上沾着无辜者的血。原来那种悲悯并非只是同病相怜的共情,他同样愿意拯救将感染者视作对立面的我,即使死亡已经剥夺他与现世的关联。拉特兰教典中,青年的主就是如此拯救了病疫的城邦,正在遭受了无端的笞杖和污辱之后。
我朝他点了点头:“感谢。”我奔过日落下的甲板,蓬松的阳光里他的身形显得模糊而暗淡,像一幅久远的画作。很快我将在直升机上俯视整个切城,舱门扑进来的风刮乱我的头发;螺旋桨的噪音中煌将大声打趣我的胆量,我笑着迎向她的目光,说我不妨偶尔冒一次险。坠落中我将感到手腕上一枚击针杆簧的温度,它的所有者与我同在,我不会忘记这个事实。
切城发生的一切并未完全被归档在任务记录中。后来我向终端口述了我当天的行为,全岛有权限调用这份音频资料的不超过五个人。事实上,任何涉及阿米娅、凯尔希医生或博士的事务都要经过如此一番保密处理,何况这次同时涉及了三个。就像煌开的玩笑那样:“每次都要走这样麻烦的程序,倒不如直接把咱们灭口来得方便!”
任务的前半段称得上十分顺利。我们到达舰桥附近时,刚好赶上夺取切城控制权的最终战斗。“各位,我知道这不在计划之内。”阿米娅向我们解释,用一贯温和、坚定的口气,“但我们的通讯手段遭到极有针对性的打击,联系不上任何外围人员。面对这种程度的敌意,进攻才是最好的自保。”光听这一番话,很难想象她站在建筑和人体的残骸之间,衣角滴着浓稠的血。
我没能将浮士德的源石技艺用在与塔露拉的对抗之中。在我们到达之前,她用未知手段离开了迷迭香干员精神触角的范围。(“真不敢相信我们正在执行的是营救任务。营救谁,塔露拉吗?”——煌)经过审慎的决策,凯尔希医生命令我们在制动完成后撤出舰桥。这座城市即将再次被推到风口浪尖,罗德岛的头几号人物不适宜继续露面,他们将原路撤返。一些工程人员将登城查探通讯障碍的来源,而我和煌预定接应并护送他们。
出乎意料的是,制造通讯杂音的装置并不隐蔽。事实上,存在感过于强烈了。在工程人员Sapper给出了粗略的定位之后,我们甚至可以只凭双耳找到干扰波的中心。从居民区的边缘开始,持续的耳鸣就开始造成困扰,随着路径的深入而愈发刺耳。行进到约一半路程时,我们便已经对目的地有了清晰的猜测。
当我们终于到达那一幢古旧的建筑门前,煌终于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事实上,这才是正常人放掉近一千毫升血后该有的反应;不过她的失态显然要归因于这股邪性的噪声。她痛苦地捂着耳朵,呼吸粗重失律。“……妈的,这破地方怎么跟咱们这么有缘?”
“还要前进吗?”我询问。我同样感到头痛欲裂,五脏六腑都被搅动起来,好像有钻头一刻不停地冲击耳膜。
“最好不要。这种泛频段工业噪声称得上一种非常野蛮的攻击手段。支持它运作的只能是极高功率的大型设备。”Sapper给出了谨慎的建议,“相当一部分能量会被辐射到空气中。更何况这里是大名鼎鼎的石棺,建筑内部恐怕已经成为了高密度源石反应区。”
煌啐了一口唾沫,用武器把身体支撑起来,明显想要提议自己单独前往。我立刻扯住她的手臂:“不准逞强!”
“不然呢?你知道当初转移博士的行动,只有感染者干员才被批准参与吗?”她以接近训斥的语调喝道,其音量令人怀疑她是否真的吓死过源石虫,“如果我知道目的地是这里,我根本不会让你跟来!你离开这个地区,我想办法!”
我发觉自己惊人地冷静,即使汗水正浸透我的纤维背心。我为罗德岛工作,这个身份是我和现实唯一的接点,和它相比,其他的一切不值一提。“煌,我不认为感染者和非感染者应当被区别对待,在任何方面都如此,何况我们是罗德岛的干员。”
“哈……你难道要说你不害怕?看看你的腿抖成什么样子!”
“这不会改变我对当下境况的判断。”我感到她的体表在危险地升温,“这里的前线干员只有两名,而你不适宜继续深入。和我相比,你明显受这股噪声影响更大。”(“这可能和你体内的结晶有关。它们会和一定频率的波段产生共振。”Sapper补充道。)
煌直直地盯着我,她的尾巴贴着腿根耷拉下来,永远凌厉、无畏的眼睛里显出一种罕见的力不从心。真奇怪,原来这个人的精神力也是有极限的。“……别怪我没提醒你。”精英干员拨开黏在额前的头发,深深地皱起眉头,“尽快破坏掉信号源。”
时间不多。如果无法及时解除通讯障碍,切尔诺伯格将仍然是信息的死地,局势的不确定性将大大增加。我尝试凝聚起尚未垮陷的意志力,挣扎着重新掌控自己的四肢,向那扇朴素的铁门迈步。很好,目前为止我做得还算不错,接下来——
——意料之中地,山崩般的恐惧攫住了我。
那骇人的辐射值正灼灼地逼视着……我不能、我绝不能再往前了。越发强烈的噪声里隐约浮出不祥的词句:我会死吗?我会患病吗?被结晶和毒素侵占,在巨大的痛苦中目睹自己器官的衰竭?被迫接受他人的垂怜和照拂,与正常的生活分道扬镳?成为一个无处容纳的怪物,将暴力对准自己最亲密的人?无边无际的粉尘正向我扑来,空气坚硬得像戳在气管上的刀尖,无处可逃,我无处可逃了!我无法承担这种责任,我是个懦夫,我应当后退、转身、离开这儿,越远越好……我应当醒过来,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
“……交给我。”
在理智濒临流失的边缘,我的耳边突然一片清明,颅骨内回荡的嗡鸣消失不见,世界重归悦耳的宁静,前一刻纠缠我的沉坠感无影无踪。袖口中隐藏的物件微微发热,一抹深绿在面前洇开。是我的潜意识在发出求援,还是他刚好被其他人所呼唤?那根本不重要。我的幽灵朋友握了握我颤抖的手腕,目光温和得像午后的茶。“灰喉,我在这儿。”
而这就足够了。
“停在这儿。”凯尔希医生的声音从终端中传来,“让我们再确认一遍,你独自进入了石棺内部,是吗?你的防护装备是?”
“雷神工业Y-191,标准源石环境应对套组α。”
“你的例行体检是由哪位医疗干员负责?”
“赫默医生。”
“她会为你安排一些额外的检查项目。结果确定之前,请暂时避免与非感染者干员的亲密接触。”啜饮声和马克杯底触及桌面的闷响,“继续讲下去。顺便说,我个人对于梅菲斯特的部分很感兴趣。”
我端正地坐在铝制椅面上,感到白炽灯光冷冷地渗进皮肤,手掌被自己攥得发麻。
事实上,整件事情十分简单,并没有多少措辞的余地。建筑内部还残留着罗德岛上一次行动的痕迹,针管、安瓿瓶和医用手套杂乱地掉在各个角落,积灰中仍然印着大小不一的脚印,甚至消毒水的味道都勉强可嗅。据煌讲述,当初仅仅为了解决仪器运送的难题,医疗部和工程部连开了一个月的会议,人人眼圈黑得像鬼。这可想而知,毕竟这幢建筑被浇筑得密不透风,照明仅由一盏闪烁不定的内嵌壁灯提供,进出只有一扇狭窄的门。
我并未见到Sapper口中“极高功率的大型设备”,如果这里有什么值得注意的,那便是水泥地面上那座石棺,好像一种吊诡的远古仪式,散发一种沉默的震慑。我应当查看它的内部吗?我不合时宜地想起煌的玩笑:这也许会使我被灭口。……正当我向前走去时,身边的浮士德突然发出一种古怪的声调:“啊。”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石棺的阴影中搁着一个不显眼的人造物。法术构件和工业材料精密地耦合,表面泛着不祥的光泽。我立刻认出这东西是什么:梅菲斯特的法杖。指向性极为明确的线索。情况变得令人困惑,我能做的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我谨慎地端起弩,推开石棺的盖子。这轻松得可疑,我的手掌刚刚触及粗糙的边缘,便有某种机关启动,使它平缓地移开。我并未摸到开关一类的装置,这是如何实现的?我尚来不及思考这种超前时代的工艺,便瞥到蜷在其中的梅菲斯特。只一眼,我感到全身发冷,胃部绞成一团,几乎晕厥过去:如此大片的源石结晶!从肩膀到手指、从胸腹到脚踝,形状狰狞的寄生物野蛮地生长,而被寄生者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若不是那一身反复出现在例会投屏中的装束,我几乎没法识别此人的身份。塔露拉献祭了她的信徒,或是这位信徒献祭了自己?一群疯子!
现在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我放下弩(真不知道我刚才在警戒什么),尽可能小心地将他转移出来。密集的硬物触感使我几乎发疯。我注意到蜘蛛网和灰尘停止了震动,这证明那股噪声正在消散。显而易见,不管这石棺内里的科技——或巫术——是什么原理,它是由人类的身躯驱动。这使我感到恶寒。我在这里的任务似乎已经完成——但是这里显然增加了额外的工作。梅菲斯特还活着,证据是他喉咙里微弱的格格响声,听起来像管体被堵塞的小号。我很快发现了一个紧迫的问题:他正在被结晶窒息,唯一的解决方案是开放气道。罗德岛提供的训练中不包括这一项,但我记得父亲曾给出的演示。距他离开已经十年有余,他的医术仍然在帮助他心心念念的感染者。
我在携带的箭矢中翻找。其中几枝曾捱过霜星一战,低温破坏了它们的结构,使我轻易地掰下一小段箭杆。空心,锐利,惊人地合适。我需要在一次尝试之内切开他的气管,更大的可能性是我杀死他,这也不算一个很坏的结果。我发觉自己异常平静,仿佛宇宙不存在于这座建筑之外,我有无限的时间来把这件事做完。三,二,一,我旁观自己的手握紧箭杆,将它的尖端没入这个黎博利孩子的锁骨正中,这一次不是为了夺取生命。一圈深色的血慢慢从切口渗出,这意味着我避开了动脉。在一个漫长的时刻过后,我听到微弱的尖啸:气流正在通过细长的空腔。
我成功了。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我救了梅菲斯特的命。我的另一半认知缓慢地苏醒过来。必须尽快把他送到医院,但这并不现实——他曾经用最残忍的手法杀死平民、军警和同伴——我们撤离在即,至少要有一个人留在这儿——他视活人如无尊严的棋子,多少人为他幼稚的疯狂丢了性命——过旺的新陈代谢不利于遏制结晶扩散,煌习惯携带镇静剂,她会愿意分享吗?——他不遗余力地挑动感染者和非感染者的割裂,他是和平的敌人——我会去恳求她。这个人刚刚被我挽回一线生机,我怎能放任他死在这儿!
“你……你做了什么?”
一声惊愕的询问从我身边传来。我几乎忘了浮士德还在这儿。他脸色苍白,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用力闭了闭干痛的眼睛,向他解释简单的医学原理,并发现自己选择了与当年的讲授者别无二致的用词。“……运气不好的话,倒灌的血液仍然会堵塞气管,这不是一个舒服的过程。当然,感染同样是致命的。”种种风险叠加起来,近乎不可承受,但是,孩子,这不是我们对伤病视而不见的理由。记忆中的父亲继续说着,语气柔和到使人悲伤。这是你想要的吗?即使一开始就知道善心会结出恶果,你也不愿意放弃和伤病的抗争?多么愚蠢、多么固执的人,我可怜的父亲啊!
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回现实。浮士德正抚摸我刚刚制造的穿刺口,动作轻缓而谨慎,好像对方能感受到他的指尖。而后他俯下身子,凑近男孩的脸,低声讲些辨认不清的话。我愿意给他留一点时间,但任务是没办法怠慢的。
我打开已经畅通的入耳式音讯终端,向煌描述建筑内部的情况。我提及梅菲斯特的事,并说出我的推论:“这些石棺属于一种源石技艺增幅器。它占据人的意识机能,以催化特定的法术进程。”
“等等,你说梅菲斯特?在这个鬼地方?”煌极具辨识度的嗓门冲击着我的耳朵,她显然还没有从噪声环境中调整回来,“避免进行战斗!你要小心他的——”
“煌,他生命垂危。”
我听到大步流星的靴底。煌挟一股热浪冲进我的视野,为面前的场景啧舌。Sapper紧随其后,开展他分内的现场工作。很快,他向我们转述来自本舰的指示。“切城的制动已经完成,我们应当在日落前用城体北缘的升降装置撤退。”
“告诉他们派一架直升机,以及医疗干员。”我说道,“我留在这里,帮助转移病患。”
“你——我他妈不敢相信有一天我会这么劝你。”煌直直地看着我,“别管这个人。”
我深呼一口气。“抛弃一个病人不在罗德岛的章程之内。况且,我以为你的原则里感染者的生命和自由永远优先。”
“……哈,哈,妈的!”她用力把链锯摔到地上,尘土飞散开来,呛得埋头工作的Sapper连连咳嗽,“你真是将了我一军,嗯?塔露拉的旧部和平民们正在掀起新一轮动乱,你不是感染者也不是乌萨斯人,怕要被他们剁了吃!你们先走,我来照看这个小鬼。”
“煌——”
“先说好,如果这家伙死了,我不负责!”煌啐道。梅菲斯特的胸骨仍在张缩,发出结晶互相划擦的细小声响。那一圈血痕随着他的呼吸规律地愈合,这个人正在无意识状态下顽强地求生。煌脱掉满是尘土的手套,蹲下身查看他的状况,使用专业战地救护者的手法。
我感到她周身的热流正驱散阴冷的空气,使我冻结的血液重新流通。我对她说:“我欠你一杯。”
终端另一头的凯尔希医生听完了我的叙述。我不确定关于浮士德的部分我是否掩饰得足够巧妙(“那枚法术单元是我试图修复他的遗物时发现的。我当时不认为这件事有上报的必要。”),但她只是保持惯常的、审视性的沉默。在重申保密条款并允许我走出房间之前,她问了我最后一个问题。
“灰喉干员,我们解码了石棺装置占用全频段发送的讯息。”整理资料和按动圆珠笔的声响,“或许你可以帮助我们解开一些疑惑。‘萨沙’,这个词有唤起你的什么印象吗?”
我如实地回答她:“不,我并未听过。”
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些直觉的碎片,但我最终没有将它们拼凑起来。
我站在赫默医生办公室的门前。我的体检被特批优先处理,报告单就在距我一门之隔的地方,而我失去面对它的勇气。总是这样。这种时候我格外需要一个朋友。
“……浮士德。”我最终还是开了口。斐迪亚少年如我所愿地出现在面前。他立刻焦虑地询问梅菲斯特的状况:那天之后我并未再与他交谈。“他活着。”我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没有权限见他。”
我以为他会表现出巨大的喜悦,但他只是脸色稍许放松了些,随即便担忧地询问:“你看起来状态十分不好,发生了什么吗?”
“我正在取体检报告单的路上。”我如实相告,“……有关矿石病的检查。”该死,该死,这个诅咒一般的词还是和我扯上了关系!我需要索求一些支撑,倾诉一些念头,或随便聊点什么乱七八糟的闲话,把我的脑子从这些事上移开——可我说出口的是:“浮士德,死亡是什么样的?”
他的神情变得复杂,错愕和了然同时浮现。他垂下眼睑,我知道他瞥向自己的胸膛。三发铝制箭头曾经贯穿那里,钉进肋骨和矿石结晶的缝隙,在心脏上钻出致命的创口。最后一捧暗色的血液被泵出,沿着箭杆滑落,终于滴入泥泞的水洼——在那之前他已经停止呼吸。我和他都没能走出那一场雨。
他斟酌了良久措辞。“……很痛。”
而我们都知道死不仅仅意味着痛。死亡不发生在一个瞬间,它长久地作用于生者,使人成为活着的墓碑。当某个人死去,你眼前撕出一个黑洞,逼着你直视世界底部的巨大虚无。那东西终有一天会将你绞碎,吐出一点情感的余波震荡在人间,所有关于你的指称失去根由,你永恒地流浪于他人的口中或笔下……他接着说:“你知道,有那么些时候,我会希望我选择了活下去。”
“但你并不后悔。”
“是的。我没有后悔过。”他轻轻叩了叩自己死寂的左胸,“某种意义上,我战胜了矿石病。它没有改变我的生,也没有决定我的死。”
我没有感到多少安慰。“这算幸运吗?”
“好吧,就这两件事来说,有人替它代劳了而已。”他自嘲地歪歪头,“灰喉,我和你讲过我如何成为感染者吗?……我是自愿的。我偷来了未加工的源石,在右臂上划了四英寸的口子。一周后伤疤被结晶覆盖,那时起我无法自如地弯曲手肘。不过,因祸得福,我拥有了和弩箭相性很棒的法术。那是六年前的事了。”
他没有和我说过这些。一直以来,我假设他是一个典型的感染者,受人陷害,遭遇意外,或长年累月地步入绝境。“我没想到你的自毁倾向开始得如此之早。”
“啊,不。说起来可能很难相信:唯独做这件事,我是为了活着。我再没有像那个时候一样,对生命报有无以复加的热情。……顺便说,感谢你没有问下去。”他继续平静地讲述,“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并没有被改变。”
“是啊。这几乎是一种特权。”他出神地盯着走廊另一侧实验室门上的危险物质警示,“对于一些人来说,矿石病永久地破坏了他的人生……全然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再没有人记得真正的他……可是,我不觉得这类事情会发生在你的身上。”
我垂下头。“你实在高估了我。我不具有你的决心和勇气。”
“唉,我吗?和你比较?我做不到关心世界的前途,也无法在信念与使命之间做出取舍。一个懦夫罢了。”他重新迎向我的目光,“不过,如果你需要的话,只要我仍然在这里,我会和你一起面对所有事情。”
我勉强地笑了笑。我感到一种荒唐的错位,好像我才是那个留在过去的死者。仿佛自父亲离去的那天起,我就停止成长,我尚存感官的尸体搁浅在现实当中,被潮水推来运去。可是事情变得不一样了,不是吗?我需要与责任相匹配的能力,需要足以支配每个当下的热诚,需要一个准星,一个固定我道德坐标的锚点,使我不再因恐惧和仇恨而退缩……是的,我需要浮士德。
面前的门把手突然被拧动,办公室里踏出来一位兴高采烈的菲林精英干员。她难得地穿着宽松的便服,肩上戴着一个面包样的理疗仪,可见“煌的关节由合金做成”一类传言真实性存疑。我尚未来得及点头问候,她便风一样冲过来,笑嘻嘻地嚷道(从分贝判断,她的听力恢复得不尽人意):“你在这儿!我以为你不会来医疗部,就代你拿了这个——嘿,猜猜你有多幸运!”她接着将检查报告塞给我,用两根手指捏我的脸。“血液源石浓度不到百分之一,你惊人地健康!这都多亏了那个神秘法术,你用它挡掉了那破建筑里绝大多数的辐射。真有你的!你不会是个隐藏的术师吧?哈哈。”
哦,我又欠了浮士德一个大人情。我感到自己终于踩在了地面,骤然着陆的踉跄几乎使我重心不稳。煌热切的脸使我感到歉疚:在感染者面前庆祝自己的侥幸是残忍的。“你呢?”我问她,“你将自己暴露在了同样的环境下,零防护措施。”
“很早以前我就停止阅读自己的检查结果啦!”她嬉笑着搂我的脖子,袖筒下的结晶硌着我的锁骨。“这还是你第一次对我的状况表达关心——我以为你可忌讳这档子事了!”
我拍了拍她布有新针眼的手背:“煌,活得长一点没有坏处。”
她将下颌搁在我的头顶,滚烫的鼻息从我的额前淋下,我闻出炖牛肉和啤酒的味道。她闷闷地拖长一个鼻音,不知是不是在回应我的请求。我看向自己手中的检查报告。纸面平整,印刷清晰,文字和数值规则地排列,看起来并不像某种灾异的代言。人生中的头一次,我并没有生出揉皱并扔远它的冲动:我战斗的对象不是一张纸或其上罗列的指标,而是困在这些指标中的自己。
梅菲斯特在舰内的存在本身是一大秘密事项。阿米娅特意挑了个空闲的清晨,向我解释:罗德岛容留了一个通缉犯,这件事一旦外泄,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烦,甚至凯尔希医生批准对他的收治,都是出于“长远利益”的考虑。一般凯尔希医生提到“长远利益”这个词,就说明存在不宜被我知晓的内情。然而阿米娅好心地透露:梅菲斯特的源石技艺是极其罕见的,它的发生机制很可能是一些研究项目最后的拼图;更重要的是,“沉眠者”的样本极其珍贵,要了解石棺对博士(或反过来)所做的一切,这或许提供了一个途径。“灰喉,我认为你应该知道这些事。”她两只小小的手心温暖地包着我的右手,“你做得很棒,拯救任何人都是有价值的。”
“谢谢你。”我感到自己在她绵软的话语里安定下来,“阿米娅,我可以知道有关这个人的后续计划吗?”
“他的病症遭到不可逆的催化,已经步入了最末期。唤醒他风险极大,还可能带来……嗯,人道上的不便之处。我们会使用生命舱将他的时限延长。但是……希望你理解。”
“我明白了。”
“灰喉……抱歉,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阿米娅稍稍仰起头,盯进我的双眼,“你向来不认可煌那套‘感染者优先’的理念。你同样不认可罗德岛物尽其用的行事作风。那么,是什么使你救下了这个可怜人?”
我考虑了片刻,诚实地答道:“我没办法对一个濒死的人视而不见。”
阿米娅的眼睛里盛起浅浅的笑意。“嗯,当然了。我想,你的父亲一定十分欣慰。”
在我和浮士德之间,这个话题同样不可避免。我向他作了隐瞒,说罗德岛会在他的恋人身上使用最尖端的医疗技术;事实上,那个男孩躺在冷冻舱室里,以周期极短的人工器官维持剩下的生命,毫无尊严地等待耗尽最后的价值。他没有必要知道这些。
“……那么,是塔露拉做的吗?”毫不存疑地听完我的谎话,浮士德咬着牙发问,我几乎能听到他的关节暴怒地咯咯作响。
“恐怕不是。”我回头张望,确定楼梯间里没有低保密等级的无关干员,“据一些萨卡兹雇佣兵所说,塔露拉命令他们消灭你的残余部队。我想,包括梅菲斯特在内。”
“**!”一句不属于词典里的乌萨斯俚语,使我稍微感到惊奇。他向面前的墙壁狠狠挥拳,哑着嗓子吼道:“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在喊我的名字!我抛下了他们……我如此地不称职……塔露拉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
我又隐约感到一阵难过,在这个年纪,他本就应该是这么一个冲动易怒的青春期。“那些弩手中的大多数活了下来,和其他反叛部队一同离开了切城。他们拒绝被罗德岛收编,显然不想与害死你的凶手之一共事……停止责怪自己,好吗?如果不是你的殿后,他们甚至难以撤出龙门。”
“……啊,该死。”他摩挲着自己的下颌,看起来冷静了些,“所以,他逃出了塔露拉的陷阱……而后把自己关进了那座石棺。为什么?……为什么呢?”
我不能够作出解释。也许永远没人能够:梅菲斯特本人不可能醒来了。我握了握他颤抖的手(在旁人看来一定十分滑稽),告诉他我很抱歉。在我的立场上,这是唯一一句我能说的。走廊里逐渐热闹起来,我听到打印机和空调的繁忙背景音。这提醒我继续一天的日程。
“今天的例会十五分钟后开始,接下来我会忙于预定的心理评估,那之后和煌有约。她显然认为一周两杯螺丝起子有助于延年益寿。”我走上一级台阶,遗憾地告诉浮士德,“下一次见面大概要等到周末。”
出人意料地,这似乎使他的心情变好了一点。“发现了吗?你呼唤我的次数不那么频繁了。”
“我本就不该过多地打扰你。”我开了个不咸不淡的玩笑,“瞧,你留下来是为了你的愿望,而不是扮演某人的幻想朋友。”
听到这话,他显得有些局促,显然以为我在抱怨他过强的存在感。“抱歉。人总是很贪心,我也不例外……见到他第一面,就想要见到他第二面;见到他活着,就想要见到他笑、听到他说话……再容忍我一会,好吗?”
我心头一紧,仿佛被什么尖刺扎了一下。他正抱着不可能实现的期待,这如此要命,而我甚至没办法提前为他做好接受打击的铺垫。如果梅菲斯特没有活下来,对他来说会不会反而是件好事?我正踌躇如何应答,他突兀地接了这么一句:“对了,从切尔诺伯格回来后,我一直没有好好地感谢你。”
……他是否误会我背叛我的正义感,出于对他感受的顾虑?这岂不是会使他的负疚再度累加吗?我向他解释道:“无论那个人是谁,我都会做一样的事。”
“我知道的。……灰喉,我很高兴,因为他活了下来,还因为你没有成为仇恨的奴隶之一。这真是太好了。”他认真地看着我,看起来难得地有些不好意思,“世界上存在着像你一样的人,这使我感到久违的希望。也许一切并不是那么无可救药。”
但是不够。但是我做得太笨、太少、太晚,又带着浅薄的功利心。我哪里做得到像他那样毫无怨言地燃尽自己,还嫌烧起来不够暖和。“你知道吗,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来自感染者的感谢。”
“那么,谢谢你送我的那枚羽毛。这就是第二次了。”他眨了眨眼,“你和你的同僚是泰拉的未来。能和你的一部分一同回归大地,我感到荣幸。”
天哪,他还记得这个!现在轮到我难为情了。我的思考突然迟滞,仅够我想出避重就轻一种方案:“别、别放在心上。很快就会长出来的。”
“……听我说。趁还来得及的时候与自己和解,好吗?”
他正微笑着注视我——于是我同样挤出一个微笑来回应。很快,他笑容中的某种力场浸没了我,我感到一种平白的畅快,无需费心扯动唇角,无需驱赶无孔不入的自我厌恶,无需索求严丝合缝的命令,快乐像箭矢离弦一样自然。上一次得到这种体验,也许还是被我在应激之下遗忘的幼年。好像十年来,我第一次浮上水面,大口呼吸。
现在想来,认识浮士德实在是一件幸事,不仅因为这扭转了我的人生,更因为他带来此种庸常的开心。一位一见如故的朋友,剥开一层少年老成的外壳,就能看到明朗而天真的内在。他用打翻的蓝墨水形容大海,将层叠的管道和排线称为工业怪兽的脏腑。他对各式各样的设施表示惊奇,时常驻足观察烟雾报警器和扭蛋机。他抱怨自己不够成熟的外形,将其归咎于失败的自助理发。他归纳出一组当个亡灵的好处,“不会被踩到尾巴”位列第一。他艳羡地抚摸萨科塔干员的铳枪,并逞能地宣布这玩意的威力一定比不上重弩。某种意义上他没说错。
“但他们不应该独占这种技术!”斐迪亚弩手(也许是全泰拉最优秀的一位)抗议道,比划一些激动的手势,“这是恶毒的——呃,偷窃,唔——剥削?我的意思是……”
“垄断?”
“就是这个词。”他撇一撇嘴,满意地把手揣回裤袋。我失笑,表达了对他观点的赞同。其时我们和其他年轻干员挤在右舷观赏一群盘旋的候鸟,嘈杂的交谈和快门声中他惬意地张开双臂,使我注意到外套和战术挂包下他瘦削的体型。(事实上,我无法移开目光。)我好奇地询问,被风穿过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没有感觉。他诚实地答道。好像只是在看过于真实的电影,不过也算是绝无仅有的体验。
好吧,当个活人还真是错过了很多。我打趣道。
他扑哧一笑:看看好的一面!比方说,你还可以吃带馅的白面包……以及踩斐迪亚同事的尾巴。先说好,我强烈抗议后一种行为。
他确乎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开心。可能在某个时间点以前,他也是会放声大笑的人。“也许活下去不像你想象中那么坏。”
“是的,没那么坏……”他喃喃自语,忽而收敛了笑容,“……你希望我活着吗,灰喉?即使我会伤害更多的人,即使我们永远不会像现在这样交谈?”
候鸟群盘旋着升起,数千只翅膀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沙。我眯起眼睛,看向天空中壮阔的阵列。它们将跨越大陆,追逐季风,在卡兹戴尔交配、繁育,开启下一代的生命周期。大自然是这样神奇而伟大的东西,万物都紧密地运作成环,一切永远刚刚开始,哪里都是灿烂的生机。在铺天盖地的鸟鸣中,浮士德等待我的回答。他安静、深邃,有修长的躯干和宽大的手掌,站在夕阳中像是被烧伤的森林。晚霞明亮的光辉平等地沐浴一切,独独漏过了我的朋友,一个无法老去的人。
“是的,我希望。”我告诉他。
“……真好。”
“什么真好?”
他偏过头来,侧脸的轮廓被橙色的天际线横断。我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天空向他的瞳孔坍塌,飞鸟在倒转的重力中下坠。“我能给你留下一点东西。”他说。他重新笑起来,没入地平线的太阳闪出了最后一缕耀眼的弧光。
我的隐瞒如此没有意义:那时我们都预感到这种日子的终结。我发觉自己的心脏正猛烈地鼓动,像是要替他补上缺失的那部分生命。
又或者我只是非常、非常想要吻他。
阿米娅告知我梅菲斯特的死讯时,我正结束一次物资运送任务。罗德岛判定这个人的生命不再值得维持。与她通话之前我正和浮士德聊起尼龙箭嚢和摇滚乐,提示铃声响起时我还半开玩笑地抱怨了无孔不入的上级通讯。我打开车窗,夹着霜粒的夜风刮得我脸颊发疼、嘴唇发僵,使我转述这个消息花了近一分钟。
“我想你赶得上送他最后一程。”我猛踩一脚油门,这样作结。他沉默了似乎有冬眠之久的长度,路标急速地向后掠去,车座上的围巾和笔记被风狂乱地翻动,只有他的身形仿佛空间内恒定静止的原点。我做好准备接受扑面而来的悲伤,但他只是出奇温和地说:“拜托了。”
那时我想到他闭口不提的过去、他讳莫如深的真名。我早就明白我身边的是一个碎片,一个真正的浮士德在我世界中的投影。也许上天这样裁决于他:一部分的他得以和我互相给予重生,而另一部分的他直下地狱。
那又如何呢,距离深渊底部尚有一个黎明,我还能陪他坠落一会。
取得权限耽搁了大约半小时,为了尽快得到许可我叫醒了煌(“……你?灰喉?去‘暖炉’那里?……我到底喝了多少?”),以借用她的员工证。在走廊里我和一位菲林护士打了个照面,她手中推的行动病床上覆盖了白布,只露出极具标识性的浅色头发。干枯,稀疏,杂着刺眼的黑色结晶。
浮士德在我身后小声地咕哝一句什么,我不能够听清——也不敢回头看他的表情。护士不作停留,直走入操作间,滚轮在门槛上颠出喀啦喀啦的声响,那一头银发消失在隔舱门后。我瞥了一眼挂在门口的登记表。值班人员:Mortician;死者亲属签字:Medic;死者:不具名。焚化设备很快便运作起来。
指示灯依次闪烁,屏幕上的指示线平稳地持续。也许死亡最佳的意象不是乌鸦或黑猫,而是这种庞大而精密的器械,由现代工业加冕的一位敬业的死神。我突然感到自己的可笑:那一天在龙门,我试图说服浮士德寻求罗德岛的帮助——那又能改变什么呢?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躺在这里,等待仅存的肉体从世上被抹除。现在,我们的无能赤裸地展露出来。随着另一头的拉杆被拉下,梅菲斯特的下落成为一桩悬而未决的传言。无论是令其接受审判,还是使其逃脱宿命,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到。谁都不会满意这个荒谬的结局。煌会气得抓一抓头发,说便宜了这小子;阿米娅会体贴地感慨:世上的不幸太多,我们无法消灭所有悲剧;塔露拉会寻找她的下一个棋子,抑或是下一个棋盘。至于浮士德……
我迟钝地发现浮士德正在哭泣。起初他只是茫然地注视,泪水随着每一次眨眼溢出眼角。而后他越发剧烈地颤抖,将脸埋在双手里,嘴唇痉挛一样地哆嗦。呜咽被压抑成痛苦的低吼,大颗的眼泪从指缝里滚落下来,却没有在地面的瓷砖上留下痕迹。一场海市蜃楼的暴雨。他尝试说些什么,音节被反复地梗在喉咙里,使人想到牙牙学语的婴儿。“灰喉,我——”他听起来脆弱得像一张纸,每个词尾都带着无助的气音,“我以为他能——他能活下去。”
他在哭。……他难道不该哭么?这个人已经坦然接受了加诸于自身的一切不公,命运仍然要拒绝他唯一的索求,还戏耍般扣留住他不属于世间的灵魂,叫他见证自己愿望的破灭。怎样能使他好受一点?告诉他来世是存在的,相爱的人总可以重逢?这种童话我自己都不相信。提醒他对于梅菲斯特来说这个结局足够奢侈,人总要为自己的行径付出代价?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难道不正是这种觉悟将他逼向了末路?
如何安慰一个人?我向记忆寻求答案,当我还是一个易于崩溃的孩子,他人曾如何平息我的爆发?这样的事鲜少发生。目睹过母亲骇人的歇斯底里,我如此善于隐藏自我,把冷漠视为强韧,用自毁代替求助,直到阿米娅引导我将内心的火焰化为弩弦致命的振荡,我得以在严苛的战斗中成长……是啊,他和我是一类人。他哪里需要居高临下的安慰,我们渴求的只是来自另一个灵魂的共鸣。
我向他的脸颊伸出手,指尖和幻影交叠在一起,好像光在水里漾开。他处在一个如此冰冷、如此孤独的维度,体温或触感都难以抵达,唯有言语可供使用,而我实际上不善此道。“你不该承受这些。世上不存在完美的选择,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没关系的,哭出来吧,这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我从一团乱麻的思绪里抓取无逻辑的字句,拼命向他传达我拙劣的关心,“……已经可以放下一切了。”
我的幽灵朋友终于发出无法抑制的号啕,整个人被抽离骨架般塌陷下去,断断续续地吐出含混的控诉:伊诺,我的伊诺,他有天使的嗓子,他喜欢书……他说他爱我!我不要他死,他应当、应当活着,为他自己,一天也好——一刻钟也好!我都做了些什么……他多么疼!他多么疼呀……
此时此刻,有人正在一千七百度的高温中化为尘灰,而浮士德希望这个人活着。在这样纯粹而强烈的执念面前,任何话语都显得很苍白。共感的飓风捕获了我,迟来的钝痛将我狠狠击中。正是那些无法被赔偿的幸福、本该令人向往的可能性、还有任谁都填补不了的一块情感的真空,无比真切地改变了我。我何以要一再逃避这一点?十年又三个月零五天,我没有一刻不在想念我的父亲,即使我欺骗自己那是憎恨和怨怼。人一旦体会过这种摧肝裂胆的思念,就失去了在眼泪面前置身事外的能力。一个孩子正在为他同样年轻的恋人哭泣,难道要我保持要命的清醒,去考虑正邪善恶等宏大的命题?去他妈的,现在我们谈爱和死亡!人正因生命的有限而发明爱,但爱天生就与永恒同源,这多么矛盾啊!这种无可躲避的矛盾成了一种黏合剂,好像此时此刻世界压缩为一个小小的设备间,天地间只剩两个人分享同一种悲伤,作为死亡的臣民,作为同等渺小而速朽的事物。
许久,随着机械的轰响逐渐止歇,他的抽噎也慢慢平息下来。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我这样问道。问题出口的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了他的答案。他从手掌中抬起头,眼睛通红一片,那其中的决绝使我心中一颤。——啊,就是这样了。
“……原谅我,灰喉,”他哑着嗓子喃喃道,目光投在遥远的地方,带着一种脱力的虚无,“我没办法再抛下他一次了。让一切结束吧。”
我怎么可能拒绝他呢。我想起雨幕里那个瘦高的身影,他看起来沉静、空洞、伤痕累累,一种圣徒即将牺牲血肉的高贵和残酷,偏偏加诸于一个眉目可爱的少年人。在那个万劫不复的时刻,若他要我向他奔去,我便会迈开脚步;他要我为他哭泣,我便会泪如泉涌;他要我爱上他,我便会从胸腔里捧出一颗完整的心。然而他只是微笑着示意我:做你该做的,扣动扳机。
到头来,这就是我能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我最后一次呼唤他是在天光开始放亮的清晨。其时我又一次取出那枚击针杆簧:一个精巧的法术装置,在它的主人死后仍忠实地运作,我有幸使用过一回。我向相关人员打了招呼,得到了使用源石去活化装置的许可。很快它将变成普通的弓弩部件,它原本的所有者将得到应许的安眠。
我们还剩下最后几分钟的时间。浮士德低着头,刻意向我隐藏他的表情。——他很痛苦。如果我不打破沉默,他将带着这种痛苦走进最后的时刻。可我该说什么、该怎么说呢?
所有美好都有时限,这个道理人人心知肚明。我不擅长处理分离,尤其是骤然的不辞而别;似乎我陷在一种诅咒之中,那未完成的告别将永恒地障蔽我望向前路的视线,使我的人生陷入静止的沼泽。好在这一回,我得到了一段漫长而温柔的缓冲。从我为他摘下那枚羽毛,从我用瞄准镜框住他的胸膛,或者更早些,从我第一次拿起弩箭、从雨水第一次降落在龙门,我便开始了和他的告别。一场搁置已久的仪式,我只需要将它做完。
“……我是一个多么自私的人。”我艰难地开了口,“死亡是你一开始所选择的,现在你终于即将得到它,我却无法为你高兴。”
“是吗?我倒觉得,我才是自私的那个,从头到尾都是。”他歉疚地苦笑,“不过,我们之间也无需计较那么多。很高兴能在最后认识你,罗德岛的燕子,祝你享受精彩的人生。”
“哈。说起来有些惭愧,我已经无法想象没有你的生活。”
“你有很好的朋友,她们比任何人都关心你。最重要的是,她们是拥有未来的人。……相比之下,我只是个不该存在的错误罢了。”
那不一样。那怎么会一样呢?我无言地看着他。我该如何向他解释,他已经被包括在我预想中所有版本的未来?半个月后雷神工业的新型铳弩将会进入预售,他或许会向我分享自己的看法;明天煌将挑战我的酒力,我需要有关伏特加的心得;罗德岛本舰预计继续向北行驶,也许不久后我们将谈论雪暴和冻原……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如此期待这些细小的事情?现在,作为这漫长夜晚的结尾,我将要放弃这一切,目送他回到虚无的怀抱。我张了张嘴,但没有词语从喉咙里发出;我现在的表情一定非常可笑,毕竟我还不习惯流露真诚。
他接着说:“……这些日子,你使我看到了我从未奢望的另一种生活。我做好了下地狱的准备,却没想到进入了天堂。那些我不配得到的东西……我不知道怎样感谢你。”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在感谢我?难道不是我从和他的相遇中获得更多?我幸运地从童年悲剧的余波中找回自己,不再是属于巨物的某块零件,或浩劫中受害和加害的一环。友谊,以及我无法避讳的爱情,是如此地不可思议。弩、战争、深秋的日落,所有东西都被赋予了另一层意义,使我将藉由这些事物无数次地回忆起他。
他抿起月食一样遥远而暗沉的微笑,使我产生一脚踏空的幻觉。我闭上眼睛——我无法注视他的脸,也无法不注视他的脸。我曾用砂纸打磨手臂,幼稚地以为这样足以祛除病患;而这次我切实地知道,即使我将自己打磨到只剩心脏,只剩母胎中混沌的意识,他的名字仍然构成我像火构成灰烬,日落构成黄昏。我努力调动声带,从齿间挤出最适宜的答复。“我理解。”请留下来。“不必顾虑我。”请留下来。“这段时间也多谢你了。”请留下来吧。
我听到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睁开眼时他的身形已然开始消散,看起来仿佛包裹在一片光雾之中。这就是最后了。“……不打算说出来吗?”他小声地问道。
我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这对你而言很重要么?”
“我不想多留给你一件遗憾。”
而我不想多留给他一件负疚;这一点上我们达成了共识。于是我说出了那个词。“我爱你。”
一句话讲完空落落的,我应当补充点什么。我会非常想念你?我会记着你,除你以外我再无可能爱上他人?这个人被自己灵魂底色中的疲惫折磨了一生,将他压垮的不正是这一类牵挂的重量么?我终于只是补上一句:“好好休息。”生和死的狭缝里我有幸陪伴了他一程,但也只能送到这里了。我向来知道生后世界只是人们聊以自慰的谎言,但我此刻宁愿欺骗自己:也许在我生命的末尾,我得以经历这条他曾走过的路,并在路的尽头和他重逢。那时我会向他讲述我的一生,我如何贯彻了他的理想,如何替他见证了更好的世界,如何战胜缺憾和灾殃,成为他所期待的我。我将再次万分郑重地说我爱他。
他向我倾身,手臂环上我的脖颈,一个缺少触感的拥抱——不,有那么一瞬间,我确确实实地闻到属于大男孩的汗味,耳边扑来带着温度的呼吸,战术背带的粗糙质感蹭着脸颊。我最好的朋友,使我第一次感到爱情、感到活着的少年,他明明就在这里,他将慢慢长大,他将和世界一样长寿,在摇椅上点一支昏昏欲睡的烟——我陡然陷入一种感官和神智的空白,好像在睡眠的边际,意识被梦和现实轮番拉扯,任何念头都会加速这种平衡的崩坏,使我滑进苏醒的深渊。他轻轻地回应道:“嗯。”
又或者这声音只是风灌过窗缝。我再凝目望去时,他已经完全溶化进黎明的空气。这是一个秋日晴天,举目之处没有硝烟、毒雾或工业粉尘。人人都应该在这样的好天气中长大,呼吸和爱将同等地自由。有液体落向我的手背,三滴,五滴,我的脸颊上举办一场潮湿的葬礼。也许这就是成长的本质:循环往复的告别。
我擦干眼泪,转过身,走向泰拉崭新的明天。
fin.
纪念作者62547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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