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蕾西娅小姐?
趁着理智还没占领昏昏沉沉的脑袋
她还可以稍微抱着那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被叫住时,她还是迟疑的回过头
是啊,她长高了好多。
“特蕾西娅小姐?”
阿米娅和特蕾西娅都不会忘记她们第一次单独见面的时候。失眠的小卡特斯身上还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抱着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大枕头,踩着小碎步穿行在陆行舰走廊的内部。她本来想去找博士,但是她忘记了博士的房间应该怎么走。该往左还是往右,在第三个还是第五个路口。阿米娅忘记了。她只记得博士和凯尔希医生商量说,要把她的房间换到离他们近的地方,这样的话她就可以随时找到他们。
可是今天晚上走廊上空空荡荡的,也没有什么人在行走。巴别塔正在荒地上缓慢地前进,干员们要么在会议室里开会,要么就已经睡着了。阿米娅迷迷糊糊地走了半天,都没看到博士在哪里。反倒是她在一个记不清有没有来过的路口,看到了一扇虚掩着的门。鹅黄的光亮从门缝里透出来,将走廊里清冷的暗色缓缓驱散。
阿米娅推开门,看见了那位粉白色长发的女性。这也是她第一次在这样的情况下,试探着叫出她的名字。
“啊,原来是阿米娅。”特蕾西娅有些惊讶地转过头,笑着朝她走过来,“怎么,很晚了哦。”
阿米娅摇摇头,她的刘海有一段时间没有剪了,垂下来挡住了半边眼睛:“我睡不着。”
“原来是这样。”特蕾西娅并没有责怪阿米娅是个不睡觉的坏孩子,她只是点点头,然后把门关上,轻轻牵起阿米娅的手,“所以你来找我了?”
阿米娅摇摇头。“我是来找博士的。”
真是有点过于诚实的孩子,连一点漂亮话都还没学会。特蕾西娅哭笑不得,她牵着阿米娅的手走到另一侧桌边,然后慢慢坐下。她从桌上拿起了一个小小的绘本,里面画着五彩斑斓的图案。
“特蕾西娅小姐在做什么?”阿米娅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那张桌子,在她进门的时候特蕾西娅就站在那张桌子旁边,眉头紧锁着,似乎在想什么事情。阿米娅不知道,所以她想问特蕾西娅。
“在工作。”特蕾西娅笑了笑,她把绘本放在阿米娅的膝盖上,然后轻轻翻开第一页,“不过,现在可以给阿米娅讲几个小故事。”
“好。”阿米娅乖巧地回答。年幼的小孩子的好奇心很快就消失了,随即转变成了对绘本故事的期待。阿米娅似乎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这一点:大人们在“工作”的时候并不会随时带着一个绘本。哪怕在那个时候,她只是一个刚刚离开雷姆必拓的小兔子,她以为大人们都是这样的。
就像博士那样,就像凯尔希医生那样,就像罗得岛上好多好多的干员们一样。她所接触的那些大人们,似乎都随时准备着陪伴她长大。阿米娅的记忆里有这么一段短暂的岁月,在巴别塔缓慢穿行于荒地的丘陵之间,双月照下的时候,只要自己叫他们的名字,他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特蕾西娅小姐?”
阿米娅明明记得,那只是一个平常到再平常不过的晚上。巴别塔安静地停靠在卡兹戴尔城外的荒地里,双月悬挂在天空,光辉黯淡。她好像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躺在雷姆必拓的那个废墟里,任她如何呼唤,都没有人回应。火舌翻腾,意识蒸发,结晶在她体内疯狂生长,最后堵住了她的喉咙。
阿米娅吓醒了,好在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只是在做梦。可是在那之后她怎么都睡不着,所以她抱着枕头下了床,想去找博士。她之前就听说博士和凯尔希医生他们在准备着什么“夺回卡兹戴尔”的作战之类的,那个眉飞色舞地给自己讲述这个宏图伟业的萨卡兹神情激动,导致她压根就没有听清。
不过特蕾西娅小姐也许还在。在阿米娅的记忆里,如果她没有找到博士,那么特蕾西娅小姐就一定会在。而且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她叫出她的名字,似乎总能得到回应。特蕾西娅给了她这样的感觉。
可是,当阿米娅又一次在巴别塔这只庞然的巨兽体内失去了方向感,她发现她再也没有找到特蕾西娅小姐。博士和凯尔希医生也不在,许许多多的干员都不在。那些平日里总是要凑过来给自己打招呼,揉揉脑袋的哥哥姐姐,也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整个世界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
阿米娅感到没由来的害怕,所以当她听到脚步声和金属嗡鸣的声音的时候,她只是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她发现主控室里的灯还亮着,门大开着。可是这一次,房间里面惨白的灯光却没能照亮门外的黑暗。一点都没有。
直到四年后重新见到特蕾西娅,阿米娅都一直以为,那是她和特蕾西娅的最后一次见面。当时的她还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没有看到满地的尸体和鲜血,没有闻到刺鼻的血腥和恶臭,她穿着整洁无比的衣服,站在门口,轻轻地呼唤特蕾西娅。而特蕾西娅也回过了头。
后面的事情,阿米娅很少再谈起。那时候的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而那场灾难的后续却需要她用一辈子来慢慢忘记。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阿米娅没有像其他所有人那样,追问一个真相,或者所谓答案。并不是因为她对此漠不关心。这仅仅只是因为她有些忘记了应该向谁追究这份责任。
她有答案,几乎所有人都有一个答案。但那个答案无人验证。
所以他们离开了,他们又留下了。巴别塔变成了罗德岛,故事一次又一次翻篇。
阿米娅知道,她必须尽快长大,要比任何都成长得快,才能帮助凯尔希医生,帮助博士和特蕾西娅小姐。
可那终究不是她所应该承受的重任。
在内化宇宙里,阿米娅没有问特蕾西娅,当初究竟是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将那顶王冠刺进自己的胸膛。就像她没有问博士,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过去太久了。阿米娅对自己说。
博士也好,特蕾西娅也好。等到他们重新再见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好多年。
他们会认出自己吗,会因为自己长高了而惊讶吗?
阿米娅必须承认,在某一个短暂到足以忽略的瞬间,她这样想过。
在他们分别之前,他们都还像是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一家人。博士和凯尔希医生会因为小事开玩笑,特蕾西娅小姐歪着头微笑,他们会发现自己,然后和她一起看绘本,听故事。
可是重新见面的时候,切尔诺伯格和伦蒂尼姆都变成了废墟。熟悉的朋友一个一个离去。阿米娅知道,她已经长大了,很多事情也再也回不去了。甚至当她意识到,也许那些让人怀念的往事,也仅仅只是因为自己的年幼而看似美好,她难免会有些失落。
阿米娅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很偶尔,很偶尔,当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双月黯淡的光,她还是会抱紧怀里的枕头,不安地蜷缩成一团。
“特蕾西娅小姐?”
当阿米娅从一场已然模糊的噩梦中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的脸上满是泪痕。特蕾西娅坐在她的床边,微笑着看着她。
这个单词几乎是下意识地从阿米娅的嘴里逃了出来。在她如梦似幻,脑袋还昏沉一片的时候,她仿佛又一次看到了过去的幻影,如此真切清晰。下一秒她就意识到自己做出了错误的判断,比梦境更让人神伤。
“早上好,阿米娅。”魔王回答。
“早上好。”阿米娅揉了揉眼睛,从床上爬起来。
“我检测到你的精神波动很剧烈。”魔王平静地说,“还好吗?”
阿米娅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她勉强挤出一个笑脸,然后下了床:“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已。”
每天早上洗漱的时候,看见玻璃里自己身边的那副面孔,阿米娅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恍惚。哪怕她应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但她还是会情不自禁地遐想另外一种可能。
如果特蕾西娅小姐没有离开,她是不是也会像现在这样,安静地等自己洗漱,再坐在她身后帮她梳头发?
有时候,阿米娅总是不着边际地想这些事情。
她还是会经常失眠,还是会经常到那个会议室去。长高了不少,有时候还是要抱着枕头睡觉,但枕头已经很小了。小时候的睡衣早就穿不上了。只是她已经过了看绘本的年纪,也早已经不会在罗德岛上迷路了。
可是,她再也没有见过有一天的深夜里,鹅黄的光从小小的门缝里钻出来,驱散了所有的黑暗和寒冷。那或许只是小孩子才走得到的地方。
“特蕾西娅小姐。”阿米娅说。
魔王从镜子里看着她,却一个字都没有说话。
“您在这里吗?”
魔王没有说话。
阿米娅知道,她不应该得到答复。哪怕她希望凯尔希医生和博士能够向她解释,魔王和特蕾西娅小姐究竟是什么关系。但她到底没有问出口。她还没有勇气承受一个确定的现实,所以至少现在,至少今天,趁着理智还没占领昏昏沉沉的脑袋。她还可以稍微抱着那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从那双眼睛里看到陌生的影子,填满了熟悉的轮廓。
阿米娅知道的。他们已经长大了,世事总是改变。
阿米娅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转身准备出门。就在她的手即将碰到门锁的时候,魔王从身后叫住了她。
阿米娅迟疑地转过头,看着那熟悉到让人眼睛发酸的面容,突然用熟悉的语调说话。
“真的,长高了好多呢。”
但理智就在一瞬间消失,变成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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