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河
啊老人河啊,啊老人河啊,你日夜不停地流,不停地流……
这条河叫老人河。队伍里的萨卡兹说。他们面前的河宽广而平和缓慢,水流被过度宽敞的河道平摊到几乎不存在的地步。河床上的石子清晰可见,看起来似乎能涉水过河。
然而这几名萨卡兹并没有这么做。他们拉过河边停留的渡船,往船头挂的小筐里面投入一点钱币,开始组织人们排队分批次坐船过河。
安多恩站在最后,以防有任何人不小心落水。为什么叫老人河?安多恩有些好奇。
这个时候要过河的寻路者们只有几十名,因此很快只剩下包括安多恩在内的最后一船人了。高大的女性萨卡兹轻快地跳进船里,开始引导还站在这一岸的人们向这条船交一点钱,走上船来,渡过这条河。安多恩最后一个踏上这条古老的歌斐木小船。他小心地朝筐子里放进去一个硬币。
这时候,他看见小筐子里不只有硬币。有最大额度的龙门币钞票、维多利亚铸造的足重金币、闪耀的首饰,也有破旧的布娃娃、吃空的药片板和陶瓷小狮子。他丢的拉特兰硬币掉进去,插在小狮子和首饰中间,很凑巧地立在那里。女性萨卡兹解开缆绳,开始摇桨。
安多恩意识到,这条河远比他以为的深。作为一条河,它的清澈度居然已经超过了那些雪山下雪水融成的湖泊;甚至连贵族们争相购买的莱塔尼亚女巫仙泉水,在它面前都显得污浊不堪。他原先以为的清澈见底,实际上是超过十米、甚至接近二十米的厚重水体。只是因为惊人的清澈,它才显得接近不存在。
在这条清澈、宽广到无法形容的河流中,安多恩看见河底的水草向上延伸,鱼安静而缓慢地游过这不存在一般的水体。他把水壶灌满,用壶盖舀起一点水,喝到口中。他意识到,这条河是甜的。甜,而冰凉。他默默把所有带在身上的水壶都灌满了。在他们走过的路上,有这么好的水源的时候并不多。
我们传说,第三次渡过这条河的人,就将知道自己将如何死去。在船尾负责转动舵片的男性萨卡兹说。这样,不论他年龄如何,他都会成为一个老人。安多恩点点头。
这是安多恩第一次渡过老人河。
安多恩第二次渡过老人河的时候,先在河边过了一夜。
他们刚从莱塔尼亚贵族那好奇、优雅,又苍白僵硬如同死尸的手下逃出来。安多恩不得不多次动用源石技艺,才勉强保住了几个成员的命;他们离开光辉灿烂的莱塔尼亚,离开霓虹闪烁的卡西米尔,向东,一路向东,直到他们把城市和文明的光芒抛在身后,直到他们进入锈锤也不常踏足的荒野——星星在他们的头顶闪烁。
黄昏时,他们沉默地在荒野上跋涉。
大地干燥,扬起沙尘。有许多人已经数天没有喝到一口干净的水,有许多人因为伤口无法清洗而开始发烧。这些人被文明和社会抛弃,却无法停止思念抛弃他们的事物。安多恩知道,他带领的这些人太脆弱了,他们必须得到自然或人类的帮助,否则他们将无法撑过去;然而,他们当如何获取这些帮助,他也毫无头绪。
直到他们听见河流低沉的歌声。
当年告诉他老人河的萨卡兹已经死在他们身后,因此直到他们看见在夜幕下反射星辉的河面,他这才意识到,他们又回到了同一条河流边。所有人因为这种声音的存在都稍稍提起精神,河流的歌声呼唤他们,呼唤他们来到河边,呼唤他们坐下,呼唤他们放下疲惫,好好洗一洗。
升起火,煮上一点茶叶,坐上一口小锅。在这荒野之中的老人河里,无人回答他们的呼唤,他们也因为这种孤独得到彻底的安全。但是,孤独会引发怀念,怀念会变成哀悼。因此,当肚子被填饱后,当有人蹲在河边慢慢清洗自己的伤口时,另一些人开始唱歌。
鬼族战争在大地角落
鬼族战争,人族在享乐
互相厮杀从早到黑夜
直到死去受尽苦折磨
歌声低沉,几乎融入河水的歌声。然而人们都听到了:没过多久,知道歌词的开始一同歌唱,不知道歌词的哼着曲调,打着拍子应和。
安多恩心想:啊,这首歌也叫老人河。
有人拿出一直携带到现在的手风琴,琴声和歌声一同在星星闪烁的天空之下响起。尽管这是萨卡兹的歌谣,但没有关系,佩洛和丰蹄都可以听懂他们在唱什么,黎博利和菲林都可以唱。这是音乐。音乐可以表达很多东西,比明面上的歌词多很多很多的东西。
让我离开这泰拉大地
让我离开人族双手
请告诉我那清澈老人河水
你在哪里,我要回去
歌声慢慢消散,星空下泛起压抑的哭声。安多恩坐在大地上,仰望星空。星星依旧闪烁,天幕沉默不语。老人河在他们身边,不断流淌着,不断低声歌唱它见证的一切。
安多恩最后一次见到老人河的时候,尚未到衰老之龄。他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自己的身体一步步走向暮年,但与此同时,他并没有停下他想完成的事情。寻路者继续壮大下去。他已经是某种程度的传奇;没有见过他的人传说,拉特兰的神明眷顾他,所以他即使在大地上流浪已久,依旧没有得矿石病。他对这些传说一笑置之,与此同时,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他只不过是一名凡人。
这一天,他因为一点小事,需要回到拉特兰附近。按照当地向导给出的路线,他们一路在荒野中穿行,在傍晚时来到一条河边。河水在晚霞的光辉中低声歌唱,水流清澈,却幽深而无比缓慢。
……老人河。
安多恩瞬间明白了。
向导想对他说说这条河上的规则,但他摆摆手拒绝了,走向河边,拉过渡船来,在小筐里投进去一枚硬币。
龙门钞票,金币,首饰,药片板,小狮子,布娃娃;他当年投进去的那枚硬币还在小狮子和首饰之间插着,他笑了笑,心想这大概是某种仁慈。
他上船,听着向导滔滔不绝地讲述老人河的故事,微笑,点头,正如几十年前的那一次一般。船行到河流中央,他听见一声惊叫。
一个孩子落水了。
他想也没想,就跳下河向她游过去,从背后抱住她的身体,把她送回岸边。孩子湿淋淋地爬回岸边,母亲感动地哭泣,抱着她不断和他说谢谢。他微笑,想说没关系,想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想游回自己的船上。在他的胸口,一阵剧痛袭来。他意识到他无法呼吸了,他挣扎着想握住什么东西,但没能做到。他的嘴唇没入甜蜜的河水,然后是他开始泛白的发丝,他依旧清澈的双眼,他的鼻尖;他往下落,饮用过两次的河水灌进他的鼻孔,轻声告诉他,他将如何结束。
于是,他彻底理解。
这是他第三次渡河——也将是他知晓,自己会如何死去的时刻。河面的辉光逐渐远离他的意识,他不断下坠,闭上眼睛,屏蔽了自己的光环和翅膀放出的光线。就在这里。他将死去,他将被这条河清澈的河水埋葬。他因此成为一名历经一切的老人。
他的意识里,只剩那首萨卡兹的歌谣:
啊老人河啊,啊老人河啊
你日夜不停地流,
不停地流。
(责任编辑:瑶濯;绘图:深海鱿鱼酱;本文首发于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