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
杜宾看着那双盈盈的绿眼睛,
像是看到了玻利瓦尔那片被春风吹拂过的大地,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
生命的气息飘散在原野上
玻利瓦尔很少下雨,大地总是干燥的。
但也有下雨的时候,比如她曾经的部下们死去的那天。阿兰还睁着眼睛,那两潭绿色空洞地映出阴谋的模样;胡安的手臂不知所踪;何塞的家书染满鲜血,被踏烂在泥土里……杜宾闭了闭眼。
太久,太久了。同伴们的面容都已模糊不清。她也无法想起那一天,究竟是天空在为死者恸哭,还是从始至终,只有自己的眼泪砸在干涸的大地上,被吞进,消失,就像自己从未哭过,就像他们从未活过。政治家不会怜惜人命,服从愚蠢的命令,或是背叛,二者同样糟糕,但杜宾必须做出选择。
她有些迷茫,像她这样的士兵,或者说军人,存在于世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维多利亚常常下雨,大地总是湿润的。
自己无法忍受成为政治家的工具,毅然决然加入了民间自卫组织——那时她心中希望尚存。然后她来到维多利亚执行任务,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多雨的阴郁的国家。雨水降落地面,街道上空无一人,告示板上用被洇湿而模糊的粉笔字涂写着今日的打折书籍,空气中飘散一种沉降的烦闷感,军靴被水花溅湿,杜宾在屋檐下等着大雨过去。
有什么在接近,她的耳朵动了动。孩子,菲林,不足十岁,脚步轻快,大概家境优良。军人的直觉让她迅速回头,身后的小女孩却像是被她吓了一跳,祖母绿般的双眼怯生生的。
杰西卡走在路上。
小姑娘正是贪玩的年纪,贵族豪门的繁文缛节简直令她窒息。女仆们无论如何也抓不到灵活小巧的菲林女孩,她唱着自由的颂歌跑出家门,小皮鞋嘎吱作响。对她来说有些过大的雨伞旋转着,水珠受力四处飞散,又被重力牵引至共同的归宿。街上是可以放声高歌的空旷寂寥,只有雨水击碎在地面的声音。
她突然看到书店外有一个躲雨的人,高挑优美的线条,军装更显英气。她跑过去,被对方突如其来的回头吓到,愣愣地看着那双充满疑问和提防的眼睛,一时发不出声音。
杜宾凝视着孩子,战场经历让她对这些人畜无害的外表下隐藏起来的那份未知极其警惕,那双状似阿兰的绿眼睛又令她想要卸下心防。
她俯下身去,在那对瞳孔里看到自己,恐怖,肃杀,带着硝烟与战火,像是儿童蜡笔画里一个突兀的剪影,与洋娃娃和小熊格格不入的黑白死神。杜宾有些厌恶这样的自己,她别过头去,小姑娘却轻扯她的衣角。
“你是军人吗?”孩子仰起头问她。
“我是。”
“那你会保护我吗?”
杜宾愣住了。她想起自己探查废墟时曾遇到过一个孩子,一个面黄肌瘦,端着和他一样高的大弩的孩子。他瑟缩在角落里,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扣下了扳机。
时至今日,她仍记得那张小脸上如临深渊的恐惧。
环境塑造人生。她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面前毛绒绒的小脑袋。
“会的。”
“一直都会?”
“一直都会。”
她看见那孩子笑了,天真,纯净。年幼的菲林将雨伞和一个精致的布袋塞到她怀里,转身跑开。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细密雨丝交织成的烟幕中,再难寻觅。
杜宾撑开伞,缓步走进大雨中。
士兵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她觉得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后来杜宾辗转去过许多国家,许多地区,它们有些像维多利亚一样多雨,有些像玻利瓦尔一样干燥——但她再没遇到过像那孩子一样的存在。维多利亚发生了政变,她想知道年幼的菲林有没有被卷入其中,现实却是她被矿石病束缚住双脚,再没机会踏足那片湿冷的土地。
她常常回想那一天的事,田野上,星空下,落雨时,行军的营帐里,逃亡的旅馆中,她会想起那对绿眼睛,想起她赠予的礼物——雨伞在某次敌军突袭中为她挡下致命一击,她跑遍了城内也无法修复断痕;布袋里装着不好看却好吃的饼干,细小的碎屑散落在用作内衬的丝绸上——风吹日晒使它破旧,褪色,但没有落得和雨伞一样的下场,仍被杜宾珍而重之地带在身边,她抚摸它,就像过去千百次做过的那样,就像在抚摸它曾经主人头顶的发旋,温和,平静,兵戈相接之声都暂时远去,她闭上眼,记忆中的笑容比万物美丽。
士兵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她觉得答案越发明晰。
命运总是奇妙的,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杜宾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但她深以为然。她正拿着一份黑钢的简历。
绿眼睛,墨蓝色的长发,穿着士兵制服。
当年的孩子已经长大了,那对绿眼睛变得沉稳深邃,让她联想到密林深处幽静的湖水。
杰西卡,上帝的礼物。真是贴切,杜宾想着,杰西卡的存在确实是一份相当厚重的大礼,当然,对她而言的。
之后的一切顺理成章,数据均衡的少女成为了她的学生,而她再一次品尝到了那种总也无法重现的味道——毕竟那是少女亲手烤制。而现在它们也拥有了和味道相称的优美外形。“教官”的生活日复一日,有时她凭栏远眺,觉得那些军旅生活就像跨世纪般遥远,成了一场场在黎明前破碎的幻梦。
杰西卡很憧憬军人。为此她同深闺大小姐的生活告别,成为了黑钢的战斗人员,又为罗德岛提供协助。很多人理解不了她的选择,于是嘲笑她,议论她,甚至诋毁她,但杰西卡不惧怕这些,更何况她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太清楚了。
她不过是选择了那个雨天撞入她眼帘的身影,选择了那身笔挺的军装,选择了那张已经模糊在记忆里的面容——尽管她还记得那人有一颗泪痣。她举起枪,源石技艺精妙流转,子弹穿透了虚拟敌人的头部,后坐力使她伸出的手臂微微发麻。
现在是实战演习。汗水刺激双眼的感觉痛苦至极,杰西卡忍耐下来,紧盯准心中的敌人,余光却瞥到了立在一旁的杜宾。她注意到教官正以一种蓄势待发的姿势观战。
很奇怪,她想着,很奇怪。稍一走神,对面的敌人向她扑来,千钧一发之际被细剑钉在墙上。她自心底感激芙兰卡前辈。
演习有惊无险地结束,杰西卡独自来到训练场,靶子一个接一个被击碎,心思却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她反复回味那无限惊险的一瞬间,她确定她看到了,她看到了,杜宾教官在那时的反应,像是要立刻冲过来,而不是等着她们自己解决,气定神闲地——要知道演习中受伤是如同喝水一样正常的事。
杜宾教官的脸上有一颗泪痣。
当天晚上她久违地梦到了过去的事,雨天书店的屋檐下,穿军装的人瞭望看不到的远方。对方回过头来,那身形和杜宾教官重叠又散开,朦胧烟雨中唯有那颗泪痣清晰如故。杰西卡睁开眼,梦里水滴破碎在石板上的声音犹在耳畔。
窗外仍是漆黑,今天会下雨。
时隔许久,杜宾接到了一个对她而言陌生又熟悉的任务——审讯。对面的俘虏还是少年,身体表面却已经源石丛生;作为基层战斗人员,杜宾意识到她无法从他嘴里撬出任何有意义的情报。
这小子没有价值。她叫来了杰西卡。
“杀了他。”
“……请问……您说…什么?”
“我说杀了他。”声线没有一丝起伏。
“啊……”
枪口对准那个慌乱不已的俘虏。杰西卡的双手剧烈颤抖着,眼里的慌乱一点不比对方少,但更多的是不忍和同情。她艰难地开口,声音悲哀艰涩。
“杜宾教官……可不可以,放他走?”
“动手。”杜宾的声音冷冰冰的,不容置疑。她知道杰西卡下不去手,就像她知道杰西卡一直很努力,也一直很善良,善良是一种可贵的品质,但它并不适用于战场。自己需要将她培养成战士,而战士……
绝不能过于善良。
那双原本怯懦的绿眼睛里逐渐燃起了一种杜宾再熟悉不过的情绪,虽然它不应在此时出现。那是坚持,杰西卡已经拿出了自己的态度:她绝不退缩。正如自己绝不放弃锻炼她。
两人僵持着。但僵局很快出现了转机。
博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而直到刚才还瑟瑟发抖的俘虏突然摆脱了束缚,炮弹一般冲向这位敌方的指挥官——
子弹穿过他的头颅,温热的鲜血飞溅到杰西卡的脸上。她的手中枪口仍在冒烟,随着血液的冷却也渐渐失了温度。杜宾向博士表示歉意,博士只是摸了摸杰西卡的头,那双绿宝石眼睛里的情绪晦暗不明。
她知道杰西卡不再是孩子了,那颗子弹就是她日复一日努力的证明,她的体魄和技艺已经十分优秀。因此作为教官,她现在应当训练杰西卡的精神。但这对吗?
杰西卡不会再是孩子了。记忆中的小姑娘远去,消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无可挽回的幻象。是自己亲手摧毁了那份曾经点亮她生活的天真和善良。
士兵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她突然有些动摇。
杜宾看向窗外,雨水正坠落。
龙门的巷战很激烈。杰西卡举起那把已经成为她亲密战友的枪射击,手臂像山脉一样沉稳有力。她在小巷间奔跑穿梭,皮靴重重踩在满地积水上,四溅的污水沾湿裤脚,雨滴汇集,在脸上流淌出一条条纵横的纹路,湿发紧紧黏在脸侧;唯独那双碧玺般的眼睛,坚毅得像是有火焰在燃烧。
突入大楼,解决掉潜伏的敌人,击杀暴露位置的狙击手,登上二楼,一切都随着计划推进,行动似乎完美无缺。
一发子弹擦过她的耳朵,嵌进身后的墙壁里,通讯装置被击碎,坠落的同时杰西卡猛冲出去;对面小小的袭击者被后坐力震飞了武器,再转头时杰西卡的枪口已经抵住他的眉心,手枪上膛的声音和通讯装置碰撞地面的声音同样清脆。掉落的武器被她一脚踢开,双眼紧盯手足无措的袭击者,划破的耳朵上火辣辣的痛感燃烧神经。她和孩子对立着,沉默着,但她最终垂下了枪口。军装口袋里有不知什么时候装进去的,已经被压碎的饼干,她掏出来晃晃,看到孩子的眼神随她的动作而游移,双手紧握,怯懦不安,杰西卡将饼干塞到孩子手里,动作和多年前塞给那名军人时一模一样。她摸摸孩子的头,那对尖尖的小耳朵抖动着。
“杰西卡,你真的想要成为军人吗?”
“是……是的!请您教导我!”
“那么你认为军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她不知道,所以选择了沉默。
“听好,杰西卡。军人,常常带去毁灭。但是毁灭和杀戮都不是目的,它们只是手段。军人的存在意义是——”
回忆中杜宾的身姿和话语骤然中断。杰西卡猛地转身,将孩子推到自己身后,枪口对准楼道口,源石技艺一触即发。
杰西卡失联了,这在巷道战里是相当致命的一点。罗德岛不熟悉龙门这片战场,失联极可能意味着遇险,杜宾在泥泞中奔跑,通讯终端上杰西卡失联前最后发回的位置不停闪烁着,像是催促的号角,又像是危机的预警。
一幢大楼。她匆忙赶到,军装已经湿透,大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让本就阴森的楼道更加灰暗,楼内寂静无声,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尸体堆积在各处,她认出那是杰西卡的源石技艺。杜宾谨慎地踏上楼梯,眼神搜寻着绿眼睛菲林的身影。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突然抵住她的后脑。
“不许动!……啊……杜宾教官?”
她诧异回头,正对上那双有些歉疚和不安的绿眼睛,一只手拢在背后,有两只小小的耳朵探出来。一个菲林小孩。那孩子扯了扯杰西卡的衣角,她微笑着俯身对小孩介绍自己,用那双夺走过人命的手擦去孩子嘴角的饼干屑。和用枪口制住自己的时候判若两人。
善良是一种可贵的品质。
但它真的不适用于战场吗?
杜宾意识到要终结残忍和痛苦,靠的是杰西卡这样的“下一代”,每一代的“下一代”。环境塑造人生,杰西卡对战场的理解脱胎于自己,却已经有所不同。
“杰西卡。”
“是,是的!杜宾教官!”
“军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杜宾看见那双眼睛变得亮晶晶的,和多年前那个雨天如出一辙,那眼睛里的光芒让自己为守护它而奋斗到了今天。她很高兴还能看到那对绿眼睛没有变得像自己一样。
“那…那个,我认为,是保卫!”
保卫。杜宾想起最初的雨天里,她许下了一个承诺,她一直都记得。她摸摸杰西卡的头,像她曾经做过的那样。
“你成长了,杰西卡。”
杰西卡红了脸,她行了一个立正礼,向自己道谢,细长的尾巴在身后轻快地摇着,诚实表达了主人此刻的心情。杜宾看着那双盈盈的绿眼睛,像是看到了玻利瓦尔那片被春风吹拂过的大地,春水初生,春林初盛,生命的气息飘散在原野上。
雨停了,金光从大楼已经破碎的窗户洒落进来,弥漫到孩子的脚下。她们知道是时候了。
杰西卡知道踏出大楼意味着重新迈进枪林弹雨,尽管这也意味着重新沐浴在阳光下。她必须保护那孩子,但是杜宾教官在,她想自己或许可以不用表现的那么坚强,说出害怕的权利在此时重新回到她的身上。
“杜宾教官,如果外面很危险怎么办?”
“我会保护你。”
“一直都会?”
“一直都会。”
杰西卡向着那片璀璨的光迈出了第一步。
(责任编辑:黑子;网页排版:武乙凌薇;绘图:阿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