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似金黄的明月般 取铳
一似金黄的明月般
年轻的安多恩向贤者们求教,但答案来自其他人。
取铳
年轻的安多恩从流浪中回归拉特兰,他面临一个重大问题。
一似金黄的明月般
年轻的安多恩向贤者们求教,但答案来自其他人。
安多恩从救济院的床上坐起时,太阳还没有出现,天已经泛起蒙蒙的灰紫色。
他从一张张小床铺的缝隙中悄悄地走过去,试图不惊醒上面睡着的人们。走过门口最后一张床的时候,他注意到睡着的佩洛耳朵抖动了一下。他再度放轻了脚步,极慢地拉开门,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也许之后和他换张床,佩洛睡在门口可能会睡不好,安多恩这样想着。
安多恩是睡在这间救济院寝所中唯一的萨科塔。实际上,连救济院的修士也不太明白安多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离拉特兰城已经不远,救济院收留的对象通常是前来拉特兰朝圣的异族人。这类人其实相当稀少,能真正走到这个地方的就更少。和那些异族人不同,像安多恩这样的萨科塔,完全可以直接去巡回教堂登记,自然有更好的安排给他。
修士向安多恩提出这个问题时,安多恩只是轻声说了句“谢谢”。然后就询问,是否可以去寝所了。修士有些惊讶,但也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多管客人的事。这个可怜人一定有自己的故事,她对自己说。
虽然救济院的修士会把收留的对象称为“客人”,但以拉特兰的标准来说,寝所的条件显然不是为“真正的客人”所设的。寝所被床铺摆满,在这里休息的人没有隐私可言,床铺相当窄小,床上的陈设也颇为简陋。
只是以安多恩的标准而言,救济院已经会让他觉得“真是拉特兰的风格”。即使是这样的地方,也会提供单独的床铺而不是通铺,每张床上都有枕头,甚至有褥子。过去的三年里,大部分时间,安多恩都是在比这糟糕得多的地方捱过夜晚。
擦干脸的时候,天已经变白了,太阳的利箭般的金光在东方的天空上时隐时现。今天安多恩要去拜访一位圣贤,问一些他已经问过无数遍的问题,他曾向自己发问、或向其他人发问的那些问题。他不知道这位圣贤会给他怎样的回答。
时间仍然很早。从救济院到那座礼拜堂有些距离,前一天,安多恩向修士打听了路程和方向。算了算,到达的时候,应该刚好是晨祷。
不对,他又摇摇头。在离拉特兰城这么近的地方,礼拜堂大概不会有晨祷。安多恩把水袋在木桶里灌满,走出了救济院的后门。
离拉特兰城越近,安多恩就越能感受到这片土地上流动着的喜悦与满足。四月的风像情人的蜜语一样温柔,逐渐升高的太阳照得人身上暖烘烘。
他路过麦田、稻田、啤酒花地和甜菜园子,看到年迈的黎博利在清晨的田间巡视,脸上的表情就像自己是这片大地的主人。
安多恩加快了脚步,他不太想看这些。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想。但这些,所有这些,让他很沮丧。应当是沮丧,他想,这样形容比较好。
八个月之前他在萨尔贡。萨尔贡的仲夏是安多恩难以理解的热烈,那样深蓝的夜空和明亮堂皇的月光让他想起拉特兰的夜晚,但萨尔贡的空气更饱含残忍清新的气味。
安多恩踏过被血浸透的黄沙,在横七竖八的尸体旁跪倒。
“萨科塔,你在做什么?”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同时传来的还有一种“半开玩笑的敌意”。安多恩不自觉地抚过手中的施术单元,又觉得没有必要。
“很抱歉。我在祈祷。”最后他这样回答,声音不大,但背后走来的瑞柏巴能够听到。
高大的瑞柏巴女性踏在沙地上的脚步声听起来有熟悉的感觉。当然,萨尔贡的黄沙与伊比利亚的海滩全然不是一回事。
“这是你们拉特兰人的那套把戏?”安多恩听见声音从头顶传来。他似乎应该反驳,无论是“拉特兰人”还是“那套把戏”,但最后他只是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我不会伤害萨科塔,我的父亲曾经受过萨科塔的恩惠。实际上,我对拉特兰人很感兴趣,要是你愿意回答我的一些问题,我不介意帮你一个小忙。”褐色皮肤的瑞柏巴踢了踢安多恩腰间系着的水袋,靴子和皮革相触的声音相当清脆,像是某种萨尔贡打击乐器。
安多恩迟疑了一下,“感谢你的好意……但我并不是拉特兰人。”
“哦,一个萨科塔,不是拉特兰人?那你跪在这里,咕咕哝哝,是在做什么?我以为只有那帮信拉特兰教的鸟……先生女士,才会做这种事。”
“我是拉特兰教的信徒……我出生在伊比利亚。”安多恩开始后悔答话了。其实他可以做个简短的祷告就离开,不是吗?就算眼前的商队头领要发难——说实话他看不出这有什么必要——想要全身而退总是不难的。然后他想起了自己的水袋,不由自主地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
“哦……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是伊比利亚人?我还以为萨科塔都情愿把拉特兰认作故乡。那你去过拉特兰吗?”
“……请容我先完成祷告。”
褐色皮肤的瑞柏巴饶有兴味地注视着默念祷文的萨科塔,她注意到她没有看到铳。有意思。她见过的萨科塔不多,但每一个都热衷于炫耀自己的铳。走到近处她才发现这个萨科塔相当年轻,她上下打量着这个可怜兮兮的小子,觉得这个小孩儿——在拉吉普看来,这就是小孩儿——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萨科塔都老气横秋。
她耐心地等他念完那套冗长的祷文,在他试图站起来时轻巧地扶了一把。
“谢谢。请提问吧。”安多恩对瑞柏巴说。
“走吧,别待在死人边上。你都不知道冷吗?沙海的夜可不是你这种小孩儿能应付的。”年长的瑞柏巴女性拽着安多恩向篝火走去。安多恩挺起胸膛,轻微地挣扎了一下,但瑞柏巴只是发出了大笑,迈开步子把安多恩拽得踉跄。
火光在萨科塔的脸上跳跃,瑞柏巴注视着这张年轻的脸,他的眉毛轻微拧起,发愁的表情像是已经长在了脸上,和他眼睛里尚且天真鲜嫩的颜色格格不入。真不像萨科塔,不过,到底还是个萨科塔。瑞柏巴暗自想道。
“你叫什么名字?”
“您可以叫我安多恩。”
“打算去哪儿?”
“……南边的伊巴特。”
“伊巴特?就凭你?就你带的这点儿行头?”
“传说在伊巴特有一位……贤者,我希望向他请教几个问题。我想我相当好运,遇见了您和您的商队。我可以做您商队的守卫。”
“守卫?你?萨科塔,刚才要不是我扶你,你会一头栽倒在死人的肠子里。你觉得我需要你这么个……孩子,做守卫吗?”瑞柏巴觉得有些好笑;她背后竖起耳朵听着二人对话的几个年轻人则更直接,从喉咙中发出嘶声,一齐举起了弯刀。
刀刃将烂银般的月光映在萨科塔的脸上。
“更何况,你跪在那里、对着唧唧歪歪念了半天经的尸体,是一帮想要打劫我的狗贼。如果你不是萨科塔,现在已经被我的弩手钉在地上了。”瑞柏巴发出嘲笑的声音。安多恩无言地举起了手中的《圣徒行记》。这本装帧过于精美的书是他身上最像拉特兰人的东西。
以那本小册子为中心,光晕漫开。
瑞柏巴睁大了眼睛。
那光的流淌似乎轻缓,而又迅疾,于黄沙之上铺嵌圣堂的地面,三五散坐的瑞柏巴商队瞬间被笼罩其中。月光隔绝其外。
瑞柏巴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了,她知道自己仍睁着眼睛,但眼前什么都没有。但她却不惊忙,不慌张,不恐惧;她感到安全、平稳、妥帖……
——不!!!
瑞柏巴想要怒吼,却发不出声音。
然后金黄圆月与深蓝夜空重新出现在她的视野。她发现自己站了起来。瑞柏巴环顾四周,看到不少人脸上仍残余怔忡,然而昏迷的伤员也睁开了眼睛。她抬起手臂,看到之前战斗留下的划伤已经愈合。
转过脸,年轻的萨科塔直视她的双眼。
“……失敬。”迟疑半秒,她补充了一句,“你可以叫我拉吉普。”
“抱歉,拉吉普女士。”萨科塔再度低下了头。
“你的铳呢?”拉吉普重新坐到了篝火旁,拍了拍身侧的沙地,示意萨科塔坐过来。又向后面挥了下手。壮实的瑞柏巴男人迟疑着将与自己装束同色的兽毛披肩搭在了萨科塔头上,又自以为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萨科塔手中的小册子,小心地坐在了离篝火稍远的地方。
披肩的流苏搭落在安多恩的额头,他扒拉了一下,低声说:“我没有铳。”
这算撒谎吗?安多恩想。他其实有铳……有过铳。那把铳,现在应该在拉特兰公证所?
但也可能他们已经收回了它,毕竟它的主人只拿起了它半分钟,就放回了执行者手中。所以,安多恩确实有可能没有铳。
“萨科塔,没有铳?”拉吉普啧啧称奇。“你该不会是那种,什么,拉特兰的叛徒,被一脚踢出门外了?”
安多恩没说话。
“你还能去拉特兰吗?”拉吉普逗他,又看了一眼安多恩手里的《圣徒行记》。
“怪人。”拉吉普在心里总结。
“多久可以到伊巴特?”安多恩问,好像他已经自然成为了这支商队的一员,比后面狐疑盯着他的壮实瑞柏巴更泰然自若。拉吉普又笑了。
“六天,足够了。”拉吉普回答。“不过,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伊巴特有什么贤者。希望你不是被骗了。”
“存在……当然存在,你怎么会认为那不存在,年轻的萨科塔……是的,不存在,可怜的萨科塔,幸运的拉特兰……老伊辛很尊敬……”
“老伊辛没有见过你……老伊辛不知道你是谁。啊,老伊辛想起来了,有一位慷慨的萨科塔,他和老伊辛分享了一袋酒。美味啊,美味啊,拉特兰人的酒都酿得如同蜜一般……”
“老伊辛不明白你的问题……你很强大……年轻……骄傲……你很安全。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你在问什么?”
安多恩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这段对话。好在面前的老人替他做了决定,老人不再看他,向安多恩背后走去。
“愚蠢的萨科塔会找到他的路……”
安多恩猛然回头,黑袍的老人已经走远了。
“‘明智的萨科塔会找到他的路,他终将抵达拉特兰’……我很抱歉,孩子,对你而言,我不是那个明智的萨科塔。”
“我很希望能够回答你的问题,但我不能。”
“回归拉特兰吧,孩子。拉特兰以外的大地给了你太多痛苦,痛苦会扭曲生命,你不该如此残酷地对待自己。”
安多恩感到熟悉的绝望漫上心头,但他知道这只是情绪,是他需要克服的东西。更有力的东西支撑着他的脊骨,他不会低头。
但他想要一点点时间,也许一刻钟。
圣贤有一句话说错了:安多恩并非在异国他乡罹难受苦,他不是为了残酷地对待自己而“背井离乡”,而恰恰是为了追求舒适。
因为最使他痛苦的正是拉特兰。
安多恩坐在礼拜堂大厅的长椅上,似乎在垂首静思。圣贤怜悯地让修士们别去打扰,亲手端了一杯热饮放在年轻的萨科塔身边,悄声离去了。
安多恩看着手边升腾甜蜜热气的饮料,嘴角扯出一个笑容。
他年轻时曾对着镜子严肃禁止自己这样笑,庄重体面的正人君子不该有这样的笑容。
但是一刻钟,他现在有一刻钟。
如果不是如此疲累,也许安多恩应该拔腿就走。礼拜堂和圣贤的话对他就像毒药,人都趋利避害,安多恩也不例外。
但安多恩毕竟身在“故乡”,对不对?所以给他一刻钟。
时钟指针走过一个又一个一刻钟。安多恩闭上了眼睛。
他还有多少地方没有去过?
应当还有很多。对年轻萨科塔的双脚来说,这片大地足够广阔。
他还能去什么地方?
安多恩捂住自己的脸。
哒、嗒、哒、嗒。
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伴随着年轻女孩极低声的自言自语:“这里怎么回事……难道有人在礼拜堂办葬礼……”
脚步声停在了身后,那个自言自语的声音问候他:“日安,先生。你知道罗贝托老师上哪儿去……”
安多恩转过头,像是很奇怪这大地上除了他竟还有其他人。粉色头发的年轻萨科塔看到安多恩的神色,向后退了半步。
安多恩没有说话。
“你……在想什么?”粉头发问他,轻轻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似乎害怕一只手的重量会压垮他。
安多恩看到面前比他更年轻的脸孔上浮现悲伤的色彩。安多恩感到很失礼,看样子,是他的情绪影响到了面前的少女。在外面待得太久,他有时会忘记这种“同胞情谊”。
“我很抱歉……”但先道歉的是后来者。“你的可可凉了,我去帮你换一杯吧。”
粉头发拿起那一满杯饮料,从侧门走了出去。
哒、嗒、哒、嗒。
安多恩也许该趁现在离开,但粉头发像是知道他打算逃跑一样,很快回到了大厅,把新的饮料塞到了安多恩手里。然后坐在安多恩旁边的长椅上,啜饮了一口她自己那杯。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开心的萨科塔呢,罗贝托老师说你刚刚‘回来’,你去了哪里,乌萨斯?旧高卢?”
安多恩感到自己并没有说话的能力。他低头看着可可液面上旋转的泡沫。泡沫越转越慢,渐渐消散在褐色的甜蜜液体中。海边的泡沫不会这样,一波泡沫破裂在潮湿的沙面,新的浪头就会推生出新的泡沫。海水的泡沫是永恒的,等到了夜里……
他感到仿佛温热的潮水漫过脚面,漫过腰际,托住他的脊背。
“我喝完了哦?”粉头发向他晃了晃手中的杯子。“真的建议你把你那杯也喝掉。总是不如自己来得真切,对吧?”
安多恩拿起杯子,他学着粉头发的样子啜饮了一口。
潮水轻柔漫上沙滩。
他一直知道潮水是可怕的,但时至今日他却常常忆起潮水。潮水,涛声,海风,皮肤上的盐粒。漆黑的海上金黄的明月,若沉若浮,像泪水跌落眼睛。
安多恩的手指摩擦杯子把手上缠绕的毛线,细密而粗糙。他感到自己又将要露出那个笑容,他抿住嘴唇,绷紧了脸。
“我走啦,希望你有好过一些。”
安多恩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他无家可归,如果他无处可去,如果拉特兰就是他的炼狱,那接下来他该去的地方就再明白不过了。
安多恩说:“谢谢。”
取铳
年轻的安多恩从流浪中回归拉特兰,他面临一个重大问题。
“回家了,你该开心点!” 面包店老板说,把赠送的小圆面包塞到了安多恩手里。
安多恩谨慎地点了一下头,他的脸色在老板看来实在凝重得过分,只好送给客人一个宽容的微笑。
灰头发的萨科塔第一次出现在面包店时风尘仆仆,疲惫不堪,衣着整洁却破旧。站在拉特兰的面包房里,像灿烂舞台上一颗坏掉的射灯,成排光柱中凭空凹陷一道黯淡缺口。六岁孩子都能看出他不是本地人。
但拉特兰天然是萨科塔的故乡,不论生于何处。
萨科塔站在玻璃柜台前端详柜中作品,糖霜、掼奶油、精致草莓与樱桃,各色点缀熠熠生辉,整间屋子流动暖热甜香。
在内厨忙碌的老板突然皱眉,拿挂在一旁的布巾擦了手,走到外间。
他感到了——悲伤,程度不轻,甚至浸染到墙壁这边。这让他迷惑。谁会在他的面包房对着他的得意之作悲伤?
然后他看到那个灰扑扑的萨科塔,心下便了然。这面包房附近有一处泽恩公寓,常有回归萨科塔被安置到此处过渡。看来这一位回家前遭遇了不太好的事情。
安多恩感受到老板的同情怜悯,低头向他致意,想要回以微笑,却发现不是那么容易做到。他假意去看另一侧柜台,移开眼睛。
“回到拉特兰”比他想象中更难。“回到”,当然了,几乎每个和他打交道的萨科塔或者黎博利都这么说。入城关口的戍卫,户籍登记处的公务员,公寓的管理小姐,楼下商铺的店员,本区教堂的修士……
他们说,“欢迎回到拉特兰!”
安多恩听见了,却想起破败的海边街道,泥泞的贫瘠荒野,寒风中月轮影影绰绰,辨不分明。不似此地堂皇。
可他“回来”了。
站在四号港的调货广场,安多恩松了一口气。外城港口的萨科塔不像城内那么多,异族商人和运输队在这里来来往往,回本城很不方便。太好了。
负责这一批戍卫队新人的联络官曾向安多恩表示,像他这样的回归萨科塔,如果希望派到离本城更近的岗位,他可以帮忙申请。安多恩自然拒绝了。
他刚刚从所属小队队长的办公室出来。进门之前,安多恩透过玻璃另一侧百叶窗的缝隙看见红发的黎博利女性四仰八叉地躺在办公椅上,毫无形象可言。敲开门后,黎博利站在他面前,距离半尺,精神抖擞,目光锐利。物理高度矮了安多恩一头多,气势却足像圣徒故事里的巨人。
“你的铳呢,新人?”黎博利问。
“这是安多恩,这一批分派到四号港的就他一个。”陪同安多恩来报到的联络官说。
“……在公证所。”应该是吧,安多恩想,如果那把铳还属于他。
“年检?”黎博利接过联络官手里的文件。
安多恩不置可否。黎博利低头翻看打印纸,纸张哗啦哗啦。
黎博利自称比安多恩大不了多少,要求安多恩不得叫她队长,要叫“可爱的焦万娜”,并声称这是本队惯例。
安多恩便应道:“明白了,可爱的焦万娜。”
可爱的焦万娜发出惊讶大笑,安多恩看了一眼联络官,联络官回以抱歉的眼神。
可爱的焦万娜说:“真是个听话的孩子,安多恩。”
走出办公建筑,安多恩望向堆满外城港口的巨大货箱。远处停泊的载具轮毂高过安多恩的腰,拉特兰城的轮廓隐没其后。
他想起执行者第一次将那把铳放到他手里,那时他比现在更年轻,更狼狈,更心急如焚,更怒不可遏。他用十九年学到的全部教养把绝望恚怒变作固执倨傲,他把样式古朴的铳递还给执行者,他说:“这不属于我。”
他不是拉特兰人,他不应拥有铳。
三年后他归于——重来此地,不再是远走求援的伊比利亚少年,他失落了许多愤怒,捡拾了更多茫然混乱。他相信他终要在这座城寻找答案,他试图走进去,试图把自己藏起来,所有人都说欢迎回家——安多恩仍觉得自己像被丢到汐斯塔的萨米人,花尽全身力气,不知是否成为一个好客人。
他竭力接受试炼。但他能做到吗?
对照手册检查完G、H、I区的货物、仓储负责人和过关单据,安多恩回到焦万娜的办公室。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抬手敲门。
“I-34货箱的入港时间是两周半前,但GHI区其他货箱的入港时间都是一周之内,这样正常吗?”安多恩站在乱糟糟的办公桌前问。
“很正常。”焦万娜挑了挑眉毛。
“手册上写中长期货物存放区是T区往后。”安多恩看了一眼发给他的终端。
“两周不算中长期。”焦万娜懒懒答道。“你的备用铳呢?年检也不该不带备用铳,你不怕工作要用?”
“我是术师,没关系的。”安多恩决定这样回答。
“嚯,”焦万娜打量了他两眼,“你科目二考了几次?等等,你几岁拿的证……不对,我看档案上写你在外面待了几年,你拿证了吗?”
“我是术师,没关系的。”安多恩说。
“行吧……反正他们说你合格了,合格就行。不合格,我就把你扔回预备队,没意见?”
安多恩无言地摇了摇头。
“为了你好。”焦万娜爽朗地说。
港口戍卫队辅助境关工作,安多恩一整个下午都在报关大厅协检。到了晚饭时间,关务员邀他一同,自称要“照顾新同事”。去食堂的路上,安多恩问对方,什么情况下货箱会在港口滞留呢。他小心地没有提到之前和焦万娜的对话。
“嗯……四号港是货运港,滞留的情况不多见啊。毕竟要是滞留久了,理论上我们是可以把货物征收掉的。四号港走的大型货箱,丢一箱也是损失惨重……对货主来说。”比安多恩还高的萨科塔青年摸着下巴上不存在的胡子,深思熟虑地回答,没有注意到安多恩皱起了眉头。
“不过,确实碰上过货物到埠之后,收货企业没能及时卸货的情况……”
“为什么?”
“破产了。”
安多恩一时顿住,同事猜到这反应,大笑着用力拍他的后背:“你对工作还挺上心的嘛——没关系的,破产之后有清算拍卖,就算是滞留货物也会有人接收的。”
“那,港口不是成了免费仓库?境关会允许这种事吗?”
“当然要交滞留费啦!刚说的那一次,最后承运方的本地物流足足交了五个月的滞留费,惨到家了……”同事这么说着,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这是焦万娜不理会滞留货箱的原因吗?安多恩想着,总觉得什么地方还有些错位。他回忆和焦万娜的对话,摸索思考的痕迹,缓缓问:
“所以,滞留货箱会一直放在进港时的储货区……吗?”
同事转头看了安多恩一眼,点了一下头:“很细心嘛。是要转移的,虽然不一定及时……短期和长期储货区的吞吐量差距很大,境关会定期检查,转移滞留货箱。”
安多恩觉得自己好像抓到了那个线头:“定期?”
“嗯哼。你运气还挺好的……上周这月度的检查刚结束,我连着加了两天班啊!怎么不早点来啊小子!”同事一把揽上了安多恩的肩膀,晃了他两下,立刻感到了灰头发萨科塔瞬间的僵硬和……怀疑?高大的萨科塔晃了晃脑袋,难道我的好意还不够真挚?新人不领情吗?他有一点点受伤。
“好嘛,不说工作啦,我请你吃科西嘉派吧,怎么样?”高大的萨科塔放下手臂,笑眯眯地对新同事说。还是得用甜点。他严肃地想。
努力使同事相信自己并没有讨厌他之后,安多恩得以独自回到宿舍。
第二个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他将施术单元握在手里,望了一眼戍卫队办公楼的灯光,离开宿舍,走向仓储区。
他想,焦万娜很显然知道什么,但没有说实话。当然了,她没有与安多恩无话不谈的义务。
高大灯柱在地面划下浓重阴影,又被另一侧的灯光逼退到货箱边缘。安多恩在货箱隔成中向I-34走去。要是被发现会怎样?也许该带盏灯,“帮忙巡逻”。他想着,犹豫要不要把光亮起来。两列货箱之外传来一声大喝:“什么人!?”
交叠的奔跑声越来越近。
被发现了?安多恩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目测角度——不,被发现的不是自己。有其他人闯进了I区。安多恩摩挲了一下施术单元,光在手心亮起。光线亮起的一瞬,第一个脚步声从安多恩身前疾跑而过,凭空降生的光源恰好照亮那张惊恐的脸。
年轻的乌萨斯,穿着农夫的布衫。
光线照亮了乌萨斯,也照亮了安多恩。乌萨斯的眼睛盯住安多恩的戍卫队制服,发出一声大喊,脚步一滞,似乎要向安多恩扑过来。
“——住手!!”弩箭声破空而来。
不假思索地,安多恩举起手臂,手心的光源瞬间膨胀,将乌萨斯和自己笼罩在内。
光芒之内,安多恩看到弩箭擦过了乌萨斯的耳朵。乌萨斯张大了嘴,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也只是一个晃神的时间。年轻的农夫转身慌不择路地奔跑,在亮如白昼的领域内,安多恩看到他翻出了港口的边界。
光芒熄灭之后,巡逻队员向安多恩跑过来,喘着气问:“那个乌萨斯跑了?”又比划了一下,问:“刚才那个,是你的源石技艺?”
“嗯,一点防御技巧,不过他并没有攻击我……”安多恩低声说。
“好家伙,防御技能,这么亮!……哎,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记得你是今天新来的?别第一天就受伤。”
安多恩点点头,看向乌萨斯逃走的方向。“需要追吗?”他问。
“嗯……应该是平民,暂且不用。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溜进港口……姑且先赶走。要不是看他要向你动手,我也不想放箭。”
“我会写进今晚的报告里……要是再溜进来,就得逮起来问一问了。”巡逻的队员顺着安多恩看的方向望去。看来这位同事不知道。安多恩想。
安多恩留意辨认着野地中的踪迹,好在逃跑的人遮掩痕迹的本领不怎么高明。他发现自己接近了一座农场,农场边缘谷仓的屋檐下,窄小的气窗亮着模糊昏暗的光。
安多恩礼貌地敲门,注意控制音量,不打算惊动谷仓另一侧的民居。
耐心等待了片刻,安多恩又敲了一次。谷仓中透出的光抖动了两下,像是有谁拿起了提灯。在安多恩敲第三次门之前,谷仓的门开了,年轻的乌萨斯农夫看了一眼站在门外的安多恩,煞白的脸上写着恐惧和迷惑。“戍卫队的……大人……”他咬牙切齿地说,却也压低了声音。
“我不是作为戍卫队来的,这位兄弟。”安多恩让光在手心亮起。
乌萨斯眯起眼睛,盯着安多恩看了一小会儿,将他让进了谷仓。
安多恩找到像是乌萨斯休息的地方,坐在一个空铁桶上。“我没有什么可招待您的。”乌萨斯生硬地说,依然站着,像是尽力礼貌,又压抑不住一点忿忿。
“你是去港口找人的,对吗?”安多恩试着用最诚恳的语气问。
“找什么人?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我不认识港口的人,我就是路过,一时好奇。”乌萨斯的语气依然强硬。
“你看到了我的源石技艺,对吗?”安多恩继续问,然而并不等乌萨斯回答,便继续说:“我的源石技艺,作用之一是庇护。我可能没办法和你解释得很清楚……但庇护是‘对象性’的。刚才,它覆盖了四周的一小片区域。我们都看到了,在那个范围之内,只有你、我,和某个货箱的一角。”
“但在那个领域之内,我能清晰感知到的‘庇护对象’不止我们二人。”衣袖之下,安多恩握紧了拳头,不让自己的手颤抖。他接着说:
“你在找的是I-34货箱,你只差一点就找到了,对吗?”
乌萨斯的脸涨红了,他呆立片刻,突然跪倒在安多恩脚边。乌萨斯睁大了眼睛,举起双手,似乎不知该往何处放:“老爷、长官……您知道……您知道!她还活着吗?他们还活着吗?您会救他们吗?您能救救她吗……求求您!求求您!!”
看着面前的乌萨斯,安多恩有些手足无措,他本能地想要后退,谷仓粗糙的墙壁却挡住了他。他的喉头动了一下,湿润干涩的舌头:“我想那货箱里还有人活着……我想是的。您不必那样叫我,请叫我安多恩……我会做我能做的一切。但我需要帮助。请告诉我您知道的。”
“……我收到了那封信,但已经来不及了!等我的回信寄到,照我妹妹说的日期,她已经钻进那个什么运输队长说的箱子,上了那条该死的船!”
“我不该和她说那么多拉特兰的事……不,不,我应该回去,我应该自己去接她,我该早点对她说我会去接她……呜……我……”
“那个杀千刀的贱种,他在骗人!骗子!!我在这里干了六年活儿,换了四份工,也没有拿到拉特兰城的居住许可,要是花钱就能行……啐!那贱种竟敢骗她,骗了那么多人!!”
安多恩看着乌萨斯眼中通红的血丝,感到喉舌被千钧的铁块压住。他该说些什么?
沉默比乌萨斯的冬天还要重。他见过那样的冬天。
最后他将手放在乌萨斯的肩头,枯涩地问:“你妹妹……坐的船,何时离开乌萨斯的,你知道吗?”
“一个半月了……按大型货船的速度,早就该到了,我查了物流公司的信息,每天都到四号港附近打听,却一直没消息,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发生!……可我妹妹没有出现……一直没有……没有来找我……她还在那个箱子里,是吗?”
乌萨斯的眼睛里蓄满泪水,他抽动了一下鼻子。
“老爷,为什么那箱子一直不卸货?我知道,以拉特兰的规矩,就算是抓了偷渡的人,最多也就是坐牢,不会杀头……要杀也该杀那个运输队长!可是,一直不卸货,我,我怕……”
安多恩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又再睁开。
“……我来想办法。”仿佛有火苗燎灼,他想起层层货箱后巍然自若的拉特兰城。
“我很……抱歉。现在,我没办法给你保证……你每天都会来四号港是吗?我可以和你保持联络。至少我可以告诉你,每天货箱里……是什么情况。”
“我会想办法。”
“也许,事情也没有那么糟……我想现在港口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只有我。”他宽慰年轻的乌萨斯,也像在宽慰自己。
“不错,我知道。”焦万娜看着窗外的摆渡车,安多恩看着她的背影。
“那为什么不卸货?”
“因为那个乌萨斯说得对,我们要抓的是那个‘运输队长’。”
“这和卸货有关系吗?”
“安多恩,你很聪明,就别装傻,也别把我当傻子。我是你的长官,我做事当然有道理。”
“拿人命冒险的道理?”
“轮不到你在这里说教,黄毛小子。你以为拉特兰是福利院?”
“哦,拉特兰当然不是。”
听到安多恩话里的讽刺,焦万娜嗤笑了一声。
“好了,还有事要报告?你想写书面汇报也行,要我教你怎么用汇报系统吗?或者也有可能,你会去做一些安排给你的‘正当工作’?”焦万娜把重音落在了最后几个词上。
安多恩又去了I区。
他小心地围着I-34绕了一周,谨慎地释放源石技艺。货箱里至少还有十一个人活着……十一个,不算少,但他不知道一个半月之前走进这个货箱的人有多少……
他祈祷这些乌萨斯人的幸运。
焦万娜不是唯一的路,安多恩想。他打开终端,重新确认了一遍夜间巡逻的排班表。看起来焦万娜没有移除他的班次。
他为焦万娜感到一点遗憾,因为如果他是焦万娜,他就会那么做的——然后他醒悟,他在嘲笑焦万娜。只因为他小心忍耐,仍按捺不住愤怒。
但他不应如此。安多恩收拢心神。如果想用别的办法,他会需要一些工具。好在安多恩还有一位在农场工作的帮手——虽然严格来讲,安多恩才是对方的“帮手”。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他向港口之外走去。
回到港口的戍卫队宿舍,安多恩看了一眼摆在窗前的电子时钟,日期和时间在暗下去的天光中刺眼地亮着。他闭上眼睛,在心中默算自己的排班时间,和其他队员的交接,焦万娜的安排。最近的一次是两天之后……
他最好再仔细研究一下货箱的结构。
明天去见仓储负责人。
今晚最好不要去I区了。
两天……
猝然响起的通讯声打断了他的担忧。他拿出终端,看到焦万娜发来的文字消息:
“I-34,现在。”
安多恩抿紧嘴唇。穿上制服,他走出宿舍,向仓储负责人的办公楼走去。
还没踏进I区,安多恩就听到了大型载具的引擎轰鸣。“卸货中”……他回忆刚才在仓储负责人那里看到的I-34状态标记,与卸货许可下发的时间。他望向那个方向,两列穿着戍卫队制服的身影站在载具阴影的边缘。
他听到带着乌萨斯口音的男人高喊,仿佛在抗议 —— 但不是他认识的那位年轻农夫。一个暴躁的中年人,还有些声音在附和他。然后是重物砸在货箱门上的声音 —— 应该是某种重物,总不会是拳头…… 戍卫队里,应该不会有瓦伊凡…… 吧。
安多恩开始奔跑。
他听到货箱的金属门缓缓拉开的声音。这声音在白天的港口此起彼伏,此刻却显得刺耳。
载具的引擎声似乎消失了一瞬,然后骤然咆哮,与男人的怒吼同时响起,淹没了一切杂音。
在随脚步晃动的视野里,安多恩看到一列戍卫队员与搬运工装束的乌萨斯们缠斗到一处,另一列则后退,举起了弓、弩与铳。
红发的黎博利锁住为首男人的肩膀,侧面发力,要将那个身形高大的中年乌萨斯按倒在地,直到 ——
安多恩看到载具的车门打开,司机模样的乌萨斯一跃而下,投出如矛尖般的双刃兵器。
安多恩举起手,同时意识到 —— 太远了。
兵器钉入焦万娜的左肩,冲力将她从中年乌萨斯的身侧掀开,黎博利向后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形。
下一秒,她拔出扎进骨缝的矛尖,狠狠刺进正挣扎着站起的乌萨斯后背。将乌萨斯一脚踢倒在地,焦万娜接过同僚抛来的弩,一箭擦过那个司机的脸颊,钉在载具车门上。
箭尾簌簌抖动。
“为什么是那天……”安多恩低着头问,按焦万娜的指示给她削苹果。
“我要兔子耳朵的苹果,你会削吗?”焦万娜回到了安多恩第一眼看见她的样子,但这一次可能是出于遵循医嘱……大概吧?安多恩的脸色微不可察地扭曲了一瞬,把苹果切成瓣。“你在这种事上倒是听话。”焦万娜斜睨安多恩。“和你没关系。货箱滞留二十天,依规传讯相关人员处理。”
“别太自我中心了,安多恩。”焦万娜嘲笑道。
“那些人……”安多恩低声问,焦万娜的红发在视野边缘模糊成一团。
“自费遣返。”焦万娜向后一靠。
“……”
“我说了,拉特兰不是福利院。”焦万娜注视着安多恩。“而且,这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安多恩?”焦万娜放轻了声音,安多恩抬起头,一瞬间甚至以为说话的人不是她。
“我希望你能好好工作。不然我会很难办。”焦万娜说。“多看看你的规章手册。把26节看上个十遍。以后这种事别来给我找乱。”黎博利的声音又恢复到平常。安多恩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他放下手中削好的兔子苹果,站起身向焦万娜道别。
“你什么时候把铳拿回来?你确实有证吧?”焦万娜一口咬掉苹果兔子的头,最后问。
安多恩走出病房,带上了门。
焦万娜吃掉手里的苹果,翻了一个白眼。
两周后安多恩在港口交通接驳处被乌萨斯截住,年轻的农夫满头大汗地叫住了安多恩,身后跟着比他更年轻的乌萨斯女孩,女孩怀里抱着一个藤篮。
“安多恩……先生!我带娜达来给您道谢,快,娜达,快说谢谢!”
女孩的脸上还带着一点病容,却也焕发着毫无疑问的喜悦:“安多恩先生,谢谢您……要不是您,我不知道该从哪儿找出愿意给我担保的大人……我们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一条规则!钱我也会和哥哥一起还的,我在努力找工作!”
“这是我做的饼干,我知道的,哥哥一直和我说拉特兰的事情,希望您不嫌弃……我放了很多糖!”
“谢谢你……娜达。抱歉,现在我只能做到……这样。”安多恩接过女孩双手捧上的藤篮,垂下了眼睛。
“您在说什么?我再没有别的盼望啦!我现在就像是到了天堂!要不是您……”女孩的眼睛闪着光,似乎还想继续说下去,却被哥哥打断了:“好了,娜达,别多话,别耽误安多恩先生的时间。”
农夫转向安多恩,看了一眼萨科塔背后的时刻表:“您这是要去城里吗?”
“嗯,我去一趟公证所。”
“这可真是,这,希望没耽误您搭车……太不好意思了,我看见您就冲上来了,怕娜达白跑一趟……”乌萨斯农夫对安多恩说,却又在提到妹妹时不由自主看向身边的年轻女孩。女孩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没关系的……”
“我看看,下一班车……还有十五分钟,您得赶紧去月台了!娜达,咱们和安多恩先生道别。”走过检票口之后,安多恩回望了一眼,看到乌萨斯兄妹还站在栏杆之外,妹妹似乎看到他回头,又挥了一下手。
安多恩在休息区等着前面练铳的萨科塔们出来。他约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到四点,可以趁现在再看几页《实用铳械技巧》。
“我第一次看见有人在靶场看这本书……”年轻的声音透露着难以置信。
安多恩抬起头,粉头发的萨科塔看了看他的脸,又看了看他手里的书。
“这本书不好吗?”安多恩问。
“不是说不好……不过,你该不会,第一次,来靶场?”粉头发一个词、一个词地蹦出来一句话,像是看见成年人站在婴儿学步车里。
安多恩只能沉默。
“你叫安多恩,是吗?”
“我是蕾缪安,上次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呢。”
“这是你的铳吗?好复古的款式……唔,要不这样,我来教你用铳,就当是……”
“欢迎回到拉特兰。”蕾缪安说。
安多恩的手指划过铳柄的浮雕花纹,抬起头,回以微笑。
(责任编辑:瑶濯;网页排版:武乙凌薇;绘图:深海鱿鱼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