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膜
所有的巧合和奇迹,
都来自我背负的那个响亮的名字,
都源自娜塔莉娅·安德烈耶夫娜·罗斯托娃
出生时带着一层胎膜。
娜塔莉娅·安德烈耶夫娜·罗斯托娃出生时带着一层胎膜。
为她接生的医生看见她的第一眼就失声惊呼自己的女助手:“胎膜,柳芭,是胎膜!”这位医生常年嗜酒,脸膛红通通地仿佛一块柿饼,向来对外宣称酒是自己的第二任妻子,基本上没人能分出他是睁着眼睛醉酒还是清醒地打瞌睡。因为这一点,伯爵夫人和他生过不少气,但事后无一例外地用伯爵上好的伏特加酒把他请了回来。与他形成呼应的是他的来自莱塔尼亚的女助手,总被他叫错名字,此次亦然,瞪着眼睛低声开口:“是路易莎……我不知道您记性是出了什么毛病——上帝啊!胎膜!”
伯爵夫人抬了抬眼皮。聪敏的女助手小声在她耳边说着恭喜;端着银托盘的侍者无言地朝她笑笑,等待她的吩咐。所有的这一切都使伯爵夫人内心的忧烦变成了淡淡的欢喜,如此看来那医生的一惊一乍显得也不是很蠢了。多谢从娘胎里带出的这一层膜,又是罗斯托夫家里的大小姐,万事开门红,参加她命名日的人百分百会多出几番。都说这东西是用母之痛苦换吾之幸福,但是伯爵夫人知道,这孩子的姓氏比她的胎膜含有的幸运成分更多些。和贫民区的小孩放在一起,都是一样嗷嗷地哭,无所谓有没有膜,但谁知有胎膜的行列里也分三六九等,也分爵位和财富呢?仔细想想,这种问题有种残忍和奚落的成分混在里面,将做母亲的觉得自己多虑了,想得头痛,于是下决心不再去想。摇摇铃铛招来女侍者,后者麻利地把那小婴儿抱出去,伯爵夫人又从所谓伯爵长女的母亲变回自己。伯爵夫人由衷地感谢那短暂取缔了自己母亲身份的女侍者,然后在做母亲的前夜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等她醒来时,一个在生理学和伦理学上都算得上光荣的头衔已经挂在了她身上。那小婴儿安静地睡着,匀细的呼吸像自己年青时在切尔诺伯格郊外听见的溪水的声音。伯爵夫人不自觉地低下头去吻她,一缕鬈发垂落在她的脸颊上。伯爵夫人幻想着婴儿眼睛的颜色:哦,像伯爵吧,他的蓝眼睛比汐斯塔的海都沉静,这种颜色适合一个贵族小姐;不,最好还是像她,伯爵当时就为了她的绿颜色的双目而神魂颠倒,他曾称呼她“我的绿宝石”,虽然那是年轻时候的事了;或者是她的父亲,一双红色的眼睛,锐利又不失风度的眼睛……
走完神,伯爵夫人问垂立在一侧的女侍者:“这孩子受过洗了吗?”
“是的,受过了,太太。神父为她命名,娜塔莉娅。”女侍者笑容可掬,因为前一天夜里娜塔莉娅既不哭也不闹,没吵醒所有佣人的美梦。在上一个主顾哪儿可受过不少罪,不到半米的小孩儿能把一打佣人搅得心神不安,回头来老爷太太们还要数落。真是胎膜起的作用?女侍者悄悄儿想,不敢说。
“这好极了。您现在去,把伊娃叫来,从此就让伊娃做她的奶娘吧。我的小乖乖,娜塔申卡……对了,娜塔莎没弄出什么乱子吧?”
“没有,太太。伊娃会很高兴的,这样一个有胎膜的幸运儿,哈哈……”
在伯爵夫人和女侍者谈话的时间,娜塔莉娅睁开了眼睛。哦,伯爵夫人惊呼,一只蓝色,一只红色。她父亲和外祖父的颜色。这是娜塔莉娅第一次走出胎膜,拨开母亲子宫里颠扑不破的羊水。
眼皮闭上又睁开,窗户外一片叶子落下来,伯爵夫人看见那棵枯老的树,心里替它发着愁。但娜塔莎并不在意,闭上眼睛,握紧拳头,她不自觉地把大拇指包在手心里,让其他那四根手指作了卫兵,一副餍足的姿态,要继续休息。
后来伯爵夫人总说,在她出生的那一年,有一棵老树枯死了。那个时候,她还像一只小幼猫,缩在毯子里,呼呼地喘着气。这应该是胎膜的功用——带走一棵老树,又带来一个小宝贝,相比之下后者显然是那个更幸运的事。娜塔莎每每听这事都不好意思,她想象自己小时候的样子,这太难为情,那个小不点儿和伯爵夫人说的幸运宝贝肯定不一样,又哭又闹,没准还总流涎水。她嫌过自己长得慢,感到这一觉仿佛睡了十几年,她不知道,在她像那天一样第无数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冰霜已经慢慢爬满了窗户。
娜塔莎拉开窗帘。天气太冷了,她搓搓手,哈着热气,半晌之后捻起笔蘸几下墨水,在日记本上写下一句话:什么是幸运?
这是第一页,她不想在上面涂涂改改。她只想写几句话,写得漂亮点,美观第一。不知该空过去还是继续往下写,她阖上双眼久久思索着。
门外响起侍女索妮亚的声音:“小姐,叶卡捷琳娜·沃洛申娜来啦。”她睁开眼睛,给钢笔盖上帽子,笔记本大喇喇地敞在空气里,纸页也冻得瑟瑟缩缩。
“请进,卡捷林娜。但我要说对不起,”她欠身,把自己的朋友带进门里,“你来得真早,我没有提前收拾。”
“说了多少遍,叫我卡佳啦。你和那些大人们似的,叫人用敬称,走到哪都用‘您’。真是老一套了,娜塔申卡。”
卡佳发觉娜塔莎没有用爱称称呼她。或者说,在她看来是爱称,但充其量算一个小名。她歪歪脑袋,用手指卷着头发梢儿,靴子底在娜塔莎房间门前的毯子上蹭了又蹭,为了表现自己和“那些大人们”不同,很用力地强调那声“娜塔申卡”。
娜塔莎笑笑,目光狡黠:“拜托,沃洛申家的大小姐,你明明上次找我玩的时候还央求我叫她卡捷林娜呢。也不知道卦为什么变得那样快……”
惊奇于女伴回应的卡佳似乎想起了什么,很惊慌地去捂娜塔莎的嘴。上次来找娜塔莎玩,娜塔莎才上完礼仪指导课,她左一个“叶卡捷林娜·沃洛申娜”,右一个“您”,让本就不在乎敬称云云的卡佳倍感忧伤,以为娜塔莎成心拿自己当外人。想起从前在摇篮里就认识的好朋友,如今这样隔膜,卡佳愈想愈伤心,最后放声大哭起来,抽噎着恳求娜塔莎原谅她,并像之前一样称呼自己卡捷林娜,她什么都愿意给娜塔莎。
卡佳追,娜塔莎躲,两个孩子在房间里移动起来。这场追逐以娜塔莎一下子跌在床上、卡佳触痛她的胸口为结局。娜塔莎吃痛地看了看花蕾似的小胸脯,倒抽了一口冷气。
“对不起,我不该追你的,娜塔申卡。”卡佳的眉毛很温顺地撇下来,“爸爸总让我做事有点分寸,可那是对陌生人,好朋友是不用端架子的,对吧?”
“你父亲说得对。我们看看书吧,行吗?就这样安静地做点想做的事。”娜塔莎伸手去合笔记本。
卡佳眼疾手快地用胖胖的手指头夹住本子的封面,把它从娜塔莎的桌子上拎起来。
“看看这封皮!多精致的一只小鸟,你就忍心扣在桌子上不看它?”
从本子里翻漂亮图画的卡佳突然被一句话吸引了,她的黑眼睛里闪出了一道亮光,像萤火虫的尾巴,又像探照灯。
“‘什么是幸运?’哦,娜塔申卡,原来你也会问这种问题……可是,你不幸运吗?”
“为什么这样说?”
“你带着胎膜出生,这还不够幸运?”卡佳反问。
“带着胎膜出生,又幸运在哪里?有些人也有胎膜,可——”娜塔莎打了个寒噤,把剩下的半句话吞回肚里。
她的脸色凝重起来,小小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忧伤。卡佳,黄色绉纱裙子下纯粹的灵魂,这个率性的胖女孩,天真又残忍地疏通了她思想的大堵车:所谓幸运与否都是同级比较,贵族和平民之间的差别,不在于一张胎膜。不,她不愿那样去想!她不愿相信娘胎里不同的胎膜可以直接通向不同的人生,这个事实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太残酷了。同年同月同日生,有些人能安心地过好一切,有些人要做奴隶的儿女、奴隶和奴隶的父母亲……胃里有东西要涌上喉管,脚下光洁的地板砖、卧房里柔软的维多利亚式四柱床,此刻飘着血味儿。难以洗掉,从那张胎膜和她一起出生的时候就绕在身旁。肮脏的血渍和母亲温暖的血液,味道混在一起,煮成一屋子空气。她几乎要哭了,老天爷,再好用不过的熏香。
卡佳用肉乎乎的手掌摸了摸娜塔莎的胳膊肘:“娜塔申卡,你怎么了?”
娜塔莎搓了搓眼睛:“对不起,卡捷亚,我刚才有点儿困了。”她摇摇铃铛,叫来索妮亚,请索妮亚拿来一只茶壶和两只茶杯,外加一罐方糖,想借喝茶把这件事盖过去。
索妮亚端来一个盘子,珐琅制的茶壶在盘里轻轻晃动,大有一种倾倒之意。壶身的绿色藤蔓花纹从底座攀上壶顶,空隙里生着各色的小花印迹。
卡佳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娜塔申卡,这壶真是漂亮啊!只有天下最杰出的能工巧匠,才能创造这样的艺术品!”
娜塔莎笑笑:“莱塔尼亚产的。我九岁那年夏天去莱塔尼亚度假,那时和你通过信,记得吗?它就是那时买下的,是我买走了最后一把壶,索妮亚当时和我在一起呢。”她把壶盖拿下,瓷制的盖内刻着一个名字:Hans。摘下壶盖的瞬间,蒸气从壶口冒出来,滴滴的水珠腆着肚子为娜塔莎照镜子,无数个娜塔莎透过滚滚的热意盯向她们。如此对称的镜头。如此完满无缺。
笑意被热气带走,娜塔莎把一直提着的嘴角放下,眼睛垂向地面:“后来,那个工匠再也不制壶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觉得这些小玩意儿们,他们的生命,就终结在我手里了。你能明白吗?”
“别再说这些了。”卡佳坚决地用手指堵住耳朵,“你每天都在想这些,娜塔申卡!你难道活得不累吗?我一直要说一个道理,没人会在乎凉亭是谁堆起来的,在亭里躺着难不成让你羞愧了吗?拜托,进了中学这些日子你忙得不像你了。门门拿上五分,哦,天啊,这个世界上最该快乐的就是你了!”咽咽唾沫,卡佳拍着手,“你让自己过得太累了,娜塔申卡!别总是感到自己亏欠谁,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既然事已至此……伊戈尔——我哥哥,你见过的——从卡西米尔回来,他说那里的人没有时间发慈悲,你懂我什么意思吗?我希望你快乐一点儿,大小姐!来吧,我们出去玩会球,行吗?别想那些了,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场,你又会喜欢这种日子了。”
娜塔莎用力地点了点头:“我应该变得很幸福、很满足!但我仍然觉得一切都由于我,幸运在它,而不是我!你应该告诉我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卡捷亚。这对我很重要。”憋出两句话,她汗津津的掌心教手指甲印上了痕。
卡佳很低地嗯了一声,踮着脚尖附上来抱娜塔莎,亲了亲她的嘴唇,一颗眼泪顺着嘴唇滚下来,替两个人上了一层唇蜜。“对了,娜娜,别再想胎膜的事了,谢谢你的茶,但我晓得你在想你的胎膜。呃,伊戈尔今天在家里,我要去找他……对不起,娜塔申卡……我爱你,深深地爱你,再见!”卡佳钻出了娜塔莎的卧房,鞋跟当当敲着送别曲。可娜塔莎没有反应,仍旧保持原先的姿势,眼睛睁向一分钟前卡佳站的位置。
几分钟后,娜塔莎翻过那页,在新一张纸上添了一句话:如果我的胎膜是幸运,那我又是什么?
她推开笔记本,走进餐厅,发现自己来得正好,索妮亚正要来叫她。她感到那洇开的墨水装满了自己的每一个细胞,眼睛开始一滴滴地往外涌墨水,流到衣衫上,顺着绸制的袖子滴进餐桌上摆好的饭菜,一会要吃到嘴里才能发现是泪,因为太咸了。
晚饭由于卡佳的无心之语,娜塔莎吃得并不痛快。夜里她听见索妮亚和伊娃她们铺床的声音,断定她们要睡觉了,轻轻下床锁上了卧室的门,扣子解开,一颗,两颗,饱满浑圆的胸脯露出来,睡裙脱去,一件,两件,小小的私处显在外面。同班的女生时不时聊起这事儿,她平时要么装听不见要么假装不在意,心里默地记下没了那地儿的膜就不算女孩了。如此圣洁,如此珍贵,以至破坏都称一种可惜、可怜!她并不想要去做那种让人腻乏无聊的事,她在随身的衣兜里翻出圣母像,捧在手心,小小的胸乳随呼吸而颤动,她要祷告。是的,没错,向圣母祷告,差一层胎膜,不过无所谓,她出生时就这样,赤条条来,唯一层胎膜向世人证明子宫的温暖。圣母注视每一个人这样生这样死,注视娜塔莉娅·安德烈耶夫娜与心一样赤诚的身体,注视她的思索、痛楚与幸福,她的纠结、徘徊和柔软。夜里有风,透过南墙的窗缝吹进来,她没颤抖,反而起了一身汗。月光和卡佳的临别目光一样轻柔地抚摸她,银色的绮丽为她的思想和肉体盖了一层纱,白色的头发似雪,卧在她隐在黑暗中的肩上。如此圣洁、真实,她的眼泪和跪在地板的膝一样冰冷,全身上下唯一有感觉的是叶芽似的乳尖,在空气中接触夜晚的清辉。一切都为一种热切的、满含着潮水似的情感的低低的诉说声音所环绕着,娜塔莎大滴大滴地涌着眼泪,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盯住圣母纯净、流露怜悯神情的双眸,向她的精神养母急切地诉说着一切。
“……我做这一切,并非有意亵渎你,而是被一种难以言使的疼痛的思绪迷乱着,挚爱的圣母,倾听我的痛楚,怜悯我呀,除我生身父母之外唯一的亲人,我恳请您将我从炼狱中拯救出来!所谓胎膜给予我幸运,但无人告诉我这幸运是来自它还是来自我的姓氏;而我,我在这里又算个什么!所谓做人,赤裸着来赤裸着去,我褪下衣衫是愿您仍能拿我当婴儿看待,把我当做一个尚未背上十字架的婴儿,她不知道所谓胎膜云云,小姑娘她只知道那一声啼哭是受苦的开始……妈妈,救救你的孩子!哪怕,剥夺我所有的权利,请让我明白这一切!假使做人像算术题一样容易该多好!母亲,我的圣母,原谅一个孩子打搅了你安详的灵魂……”
颠三倒四地说完这一切,娜塔莎瘫坐在地,仿佛溺水的人从岸里给捞上来,大口吸着空气,脑内反复播着那段空白。她揉揉发红的膝盖,连滚带爬地坐到床上去,伸手拍拍粉红色的脚掌心上的灰尘。扣子原路系上去,给自己接了一场生。这有点儿丢人,她擦净脸颊,暗自腹诽,盖上了被子,好像刚才跪在圣母面前的孩子不是她一般。后来十七岁的娜塔莎会知道用来形容她的一个词语,那词是一个同龄人安给她的,早慧。
第二天娜塔莎又会见到卡佳。好吧,其实胎不胎膜的也没那么重要,对吧?她在日记本上迟疑地写下这行字,墨水洇在纸上流出一条红河。白白的纸,红红的字,慢慢的她,亮亮的天,天啊,好像一幅画儿啊。超现实的杰作,小女生笔下荡出一条河,又无忧又无喜,流动的笔触绵延到地平线,染红所有,一直到她最想考中的切尔诺伯格第四中学。走出精神画廊!走吧,走呗,还有什么忘记拿的吗?哦,你忘了带走自己,大小姐。哦,你说什么,你说把自己留在这里也无妨?不,不行,那怎么可以,你得明白凡事都得有个结局,你要知道杰作最大的缺憾莫过于悬疑小说没有结尾,画中人没有眼睛!天真的艺术家做了妥协:好吧,好吧,画上眼睛还不行吗?于是她就把那幅画扛出去了,留下地上一片脚印和白墙上一幅画的印迹……
娜塔莎走啊走啊,穿过后台的幕布,直到站在礼堂讲话台上才停下。这位大艺术家借着翻讲话稿的时间向台下扫视。一改梦中的空白,台下有很多眼睛,贵族子女的眼睛,议员子女的眼睛,满满装着她早已习惯的神情。扫一圈又原路扫回来,瞥见一双黑色的眼睛,盯着她,尺水观澜一样看不见深意。装作熟视无睹,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作完学生会长讲话就下了台,后幕工作间都没去看一眼。坐在工作间的教师学生看她很有目的性地往后走,都以为是有什么急事,又不好拦下来问个清楚,都没太在意。其实真没有什么别的事,只是小小地被那目光绊了一下,在酒馆看教科书的人并不多见,对吗?她觉得那种目光是不一样的,那丰饶谁也理解不了,正如她自己也理解不了胎膜意味着什么一样,距离产生美和情意。自己曾去过炎国而北方交界的地带旅过游,莲花在水里立着,很高傲地摇头,打赌没有人会下水触碰池心的萍叶一样。随行的人们啧啧嘴,嫌它太傲,一点也不衬白墙黑瓦的柔美气,可她在心里说,好样的,快快长!
莲花,不,眼睛的主人,先一步躲避她,对身边同学说声打搅就从东侧门走出了礼堂,身边的同学把笑容隐在手掌后面。她想到那笑呵呵的同学是卡捷林娜的另一个朋友,那女孩的嘴里就飞出了一串笑声:
“真是的,谢尔巴科娃,你这促狭鬼,出去进来的!”她说完,周围的地方响起一阵低低的笑声。
“尤妮利亚•莫洛托夫娜。”娜塔莎轻拍那女孩圆润的肩膀,低声问,“你说的是文艺部的那个谢尔巴科娃吗?我找她有事情。”
尤妮利亚对她点头,施以一个略有弧度的微笑,话里不乏玩笑气:“会长大小姐,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我的。东侧门,谢尔巴科娃左拐啦。”
“例行公事罢了,”娜塔莎同样点点头,“玩得开心。”
娜塔莎走进东侧门的楼梯:“谢尔巴科娃同学,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我正找您呢,您做好文艺部宣传的任务了吗?”
“苏丽珂·卡帕纳泽。我看得出来,您不是因为文艺部宣传活动来找我的……哦,是在疑惑我为什么盯着您看吗?”苏丽珂露出一个富有挑战性的神情,“我本以为大小姐不会惊奇,连镁光灯都习以为常,哪里怕别人看几眼?”
娜塔莎很无奈地笑了笑。苏丽珂立刻答:“不用介绍了,会长,我知道您。娜塔莉娅•安德烈耶夫娜•罗斯托娃,切尔诺伯格第四中学学生会长,带着胎膜出生的、罗斯托夫伯爵的长女。“苏丽珂一口气说完,鼻腔里喷出笑音,脸上有一种无言的奚落。
“您为什么要刻意强调胎膜?”
“胎膜象征幸运,您不晓得?哦,也对。您已经足够幸运,切城四中,鼎鼎大名,普通家庭的学生只能在梦里考中,贵族议员们的子女可以免试入学。您又要问我怎么进来的,哪里出您意料:我不算这所学校的学生,我是彼得海姆中学的,交换生。”说完这一长段话,苏丽珂抬起了自己小小的下巴。
“您是彼得海姆中学的学生?”切城四中曾经和各个中学一起办过一次新年晚会,这事儿她一直记在心里。那时她并不是学生会长,只在宣传部干部长,张贴告示跑上跑下,尤妮利亚为她取了个绰号,“报童”。
苏丽珂听见彼得海姆明显来了兴致:“对,我就是那里的学生。还有我哥,一个大学生,也是那里毕业的。”
“哥哥?”
“新年晚会上来过这里的呀。那么大的人了,唉呦,和我借的围巾来参加晚会!上面还缀着花边儿呢,真把我笑死了……他还说在舞会上有一个女学生,和她跳舞很愉快。这可太奇怪了,你懂吗?他不是那种喜欢在大厅跳舞的人,可是他跳了,然后夜里回的家,脸庞红通通,像喝了酒。”
娜塔莎想起那一天,她看向她的舞伴的眼睛。是在开学晚会上,所有人都打扮得很华丽,女学生们的香水脂粉,让一向不注重形象的男学生们都挺直腰板收起了肚子。高年级学生,也许,同一级,只是自己没注意到?她在半秒钟后否决了这个意见:毕业生们在西宴会厅参加晚会,那是他们的半个毕业典礼。
他是一个身材削瘦、有点儿驼背的男学生,声音里藏着羞怯,灰色的瞳仁里闪着玻璃的光采。他是属于这所学校的学生吗?
您是谁?她问,声音隐在微笑之下。
一个大您一届的学生。请不要说话,跳完这一支舞吧。
您有经验,在跳舞上您算专家。她眉毛聚起又分开,面孔上的梨涡残存着快乐的痕迹。
这下他也笑了。谢谢,跳舞的时候,请把您的心交给我。
可以。但您要保证把我的心还回来。
歌声回响在大厅里,昏暗的灯光困倦地卧在她鼻翼。尾声,她要问他的名字时,他系上围巾,动作匆匆,要走。那么冷的天,如果尤妮利亚看见了一定会以为他是为了和她跳舞才来的。那是一条女式围巾,侧面缀着花边,娜塔莎几乎要笑了,这时他灰扑扑的眼珠儿转过来,声音低而羞怯:“我妹妹的围巾,原谅我……”
娜塔莎心底忽然泵出一泉勇气。她伸手抓住他的胳臂,脸庞穿上一层狡黠的纱衣:“如果我……下次见到您,我是说,怎么,怎么认出您来呢?”
他很神经质地打着了一个战:“哪里,您要知道,一个好的舞伴,只因一见,只需一见,用不着见太多次……老朋友当不了好搭档,正如哲学家做不了父亲,诗人做不了丈夫……原谅我……”
然后他就出去了,留娜塔莎一个人站立在原地,出神,无限柔情,无限凄迷。她只见过他这一次。
苏丽珂挥了挥手掌:“大小姐,在听吗?”
娜塔莎回:“在听。只是我在想,那次我遇见一个人,戴着女式围巾,声音低低的,很内敛的样子。这就是您哥哥吧,我想?”
苏丽珂纠在一起的眉毛舒展开了:“那就是他,他不轻易当众跳舞,绝不,我现在也担心他,到了大学该怎么办呀!他,建筑系,好小伙子,全国竞赛拿过金奖的,那个‘罗曼诺夫杯’,就他一个人呀!”
娜塔莎无奈地笑:“我知道,那次竞赛是贵族们联合资助办起来的,但他没去拿证书,对不对?”
苏丽珂放下了戒备,开始用“你”称呼娜塔莎了:“他说,贵族们看他的目光像看早市上的猪肉,他受不了,没要那证书。你说,会长,他是聪明还是傻?”
娜塔莎不置可否。兄妹俩都有一种对贵族的鄙夷,都毫不掩饰,只是苏丽珂更口直心快些。这是一个好的谈小话时机,她想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于是她问苏丽珂:“苏丽珂•卡帕纳泽,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回答我一个问题,行吗?”
苏丽珂不说话,示意她继续。
“如果一个人,觉得,所谓幸运、幸福都缘自出身与姓氏,而并非他人告诫他的种种,他感到痛苦、迷茫,该怎么办呢?”她没说是自己,勉强留下一丝难堪的清高,担心苏丽珂猜出来,又找补一句,“我前些日子在阅览室心理学刊物看到的……很有趣的论题。”
苏丽珂颇有深意地看她一眼。
“我哥哥喜欢讨论这种问题,你知道吗?他喜欢哲学问题,特别是谦虚发问的贵族大小姐的哲学问题,或者说……私人烦恼。”
“不,苏丽珂,回答我的问题。”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幸运。你说,此人觉得,所谓幸运幸福都来自出身和姓氏……请问,这种幸运的实质性作用,是什么?没有这种东西,是否就能被称为,‘不幸’?”
“实质性作用?我的——我说的这个人,他的人生,就是一种幸运。大家都这样认为。不是什么中彩票的事才能说明有运气,他就是幸运。”
苏丽珂撇了撇嘴:“你觉得这个人活着就是幸运的?用不用带一层头膜出生?他,哦,她,她怕不是你吧,大小姐?如果所有人的生命都是那么幸运,相比之下,不胡思乱想的人才更幸福!
“话又说回来,从一个人,一个个体就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判断幸运与否,太过轻浮。你能说那些追求理想的人,不幸运、不幸福吗?哪怕是平民,从未受过教育,一生的积蓄也买不下你参加学年开幕式的一身衣服……或者说,比如,比如我,我本不应该,但我自认为比你幸福的多。如果我哥哥在这里,他也会这样想,虽然他不说这种话。我有我爱的哥哥,我有学识,我有野心,我有理想。和你一样。和所有富翁、贵族和议员一样。我也是一个人,我的血管里流淌的血液和你们别无两样。你也是,……会长。你拥有的不只是出身,你还有别的东西,别把出身和所有都捆在一起!你现在知道我哥哥为什么拒绝罗曼诺夫奖了吗?幸运不仅仅是胎膜,别把路走得那么窄。是解答题,不是单项选择,大小姐。这种话我不会再说了,我希望你懂。”
苏丽珂微笑着,把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一个自信的无懈可击的微笑。黑眼睛衬在白脸蛋上,黑瓦白墙一般。这个骄傲的乡下姑娘正是这样:莲花,池水,冬雪。她有点恍惚,心脏如同被抓起。片刻后,苏丽珂绕开她,掀起帘子走出了东侧门。
定了定心神,娜塔莎顺着走廊离开了礼堂。眼泪冲掉了脂粉,她伸手截下来,不让它们流到脖颈里去。也许,因为一种被点醒的羞愧,情感在此刻决堤,彻悟,大喜大悲。她在这一刻承认,这个坚持称呼自己真正姓氏的女孩,比她,以及礼堂里的所有人,都要懂得多。和她相比,苏丽珂更真实,或者说,伟大。她难以否认这个事实。于是她离开礼堂,第一次做了个失职的学生会长,后来的讲话也没再去听。
娜塔莎木木地回到家,心脏被雾霾包裹,每一条脑神经里 PM2.5 含量都大大超标。一口气未能喘上来,索妮亚突然敲开门传话,哦,伯爵夫人要找她。
于是她走下楼梯,来到了前厅。安德烈伯爵也在,坐在扶手椅上,眼睛垂下,空气里似乎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固体颗粒。娜塔莎要后来才会明白,那种难以言说的难闻的气味是战争的味道。苦难的味道。乌萨斯的味道。在那之后,她再没有勇气使用任何品牌的香水。异样的味道常使她感到无由的恐慌。
“沃洛申将军一家已经走了,大部分贵族们都要走。他们离开了切尔诺伯格。我们也许也要走,只是没人通知我们。这里有事情将要发生,我猜想,继续待下去,只能拿到一个……悲惨的结局。”伯爵说,话里不乏讽刺意味,“而且,也没有人给我们颁最佳演员奖。”
伯爵夫人没有搭话,手指狠狠地抓住椅子扶手,印花布陷下很深的一块,削出一座柔软的峡谷。娜塔莎的每一个脑细胞无声无息地在固体颗粒之间挣扎,心脏从峡谷中间掉下去。
卡佳?卡捷亚?就这样走了。娜塔莎忽然想起卡佳那天和自己说,伊戈尔从卡西米尔回来,那里没人有时间发慈悲。一起长大的女伴里,卡佳最天真,话语里有一种真挚的刀刃,求学十多年只学会了安心做一个贵族。也许卡佳走了更好。太天真了,太好了。如果自己能有卡佳一半果决,这一切也许会更好。如果和伯爵提要求离开……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张了张嘴。她习惯于在说话前理清谈吐的逻辑。
那一瞬间,苏丽珂的眼睛在面前出现。她看着她。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睫毛里好像带着土腥味,神情比数年前 Hans 的刻刀还锋利。水光点点艳丽的黑色。从南国水乡的黑瓦到莱塔尼亚黛色的群山,这个女学生都拥有。一个早熟的孩子,一个稚嫩的女人。不,娜塔莎摇摇头,尽力把脑中的浮油撇出去。她没能说出话,她觉得自己现在不该说话。她现在才明白那个道理:人不是在学会说话的时候习得思考的,人在知道自己不该说话时才理解一切。
伯爵夫人很担心地看向她:“怎么了,娜塔莎?你的脸色很差。”
“我很好,妈妈。”
“怪你父亲!随随便便说什么离城,吓到你了,对不对?要组织贵族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总有人要缺一口这个少一点那个。至少现在我们还在一起,安德烈,我们的庄园还站在这儿呐,你不该当着娜塔莎的面说这个。”
伯爵淡淡地笑了笑。“怪我,阿纳丝塔夏。你先别着急回去,娜塔莎。我们今天就在前厅用餐吧,没有宾客要来。”
娜塔莎点点头,理好裙子坐下,拿起叉子戳中了西兰花。半个钟头以后,由伯爵夫人发动的餐厅圆桌会议结束,她把头从盘子上挪开,决心不再想伯爵夫人关于吃太多甜点会猛长青春痘的命题。
学校里的学生像娜塔莎晚餐盘子里的西兰花一样飞速变少,一向座无虚席的学生会会议室只剩下十几人。面对这片空旷,娜塔莎揉了揉眉心。一阵尖利的声音在广播中嘶鸣,震得她耳朵生疼。片刻,一个声音响起:
“破东西,吵死了!贵族学校……喂,喂喂,听得到吗?所有学生,在露天体育场集合。所有学生,在露天体育场集合。
“我说的是所有人,在校内的每一个学生。无论你此刻在何处,现在立即到露天体育场集合。任何试图躲藏、逃跑的行为,都将严肃处理。有人想得矿石病吗?”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私语声。娜塔莎拍了拍桌子:“各位,我们现在已经收到广播通知了,是有紧急事情。会议暂停,请有序离开会议室,去露天体育场集合。”
学生们鱼贯而出,娜塔莎跟在最后。从楼梯上俯视,学生各色的脑袋像一把水彩笔的笔尖,无数个像素点整齐地排成纵队,一片图画无声地走向体育场。
那个白头发小个子站在看台上,注视台下熙熙攘攘的学生,胳膊抱着,一副餍足的姿态。娜塔莎知道他,整合运动的首领,感染者。她本以为一切都能很简单地结束,可是她错了。他的目光扫过队伍最后的娜塔莎,然后原路扫回了队伍最前端。和她当时作讲话的动作如出一辙。现在,所有人,出发,去彼得海姆。我们接管了这座城市,这样做对你们好。徒步,走吧,别愣着。
没人回应。没人抗拒。连一丝声音也没有。黑袍子的士兵们站在学生后面,黑压压地,无声地打闹铃。队伍开始移动,风在树枝间哀哀地哭,丧家犬一样。走吧,走吧,走吧。这样一直走下去。娜塔莎在队伍末尾,走得很畅快,她想这可能是她人生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长距离徒步了。像苏丽珂那样,真正看看乌萨斯是什么样子的。她开始自我安慰:某种意义上这也很好。这场徒步让所有人都变成了一样的高中学生,没有姓氏,没有家境。她向前跑两步,赶上了苏丽珂,苏丽珂梳着大辫子,黑得油汪汪,有一种饱满之意。这种情况,她也不得不承认苏丽珂是不同的。
苏丽珂。娜塔莎唤。苏丽珂。这是怎么一回事?
苏丽珂的眼睛盛满了悲哀。大小姐,记住这一天。他让学生丢掉了身份,过些日子我们就会丢掉尊严了。……我只是突然有这种感觉,好像悲剧马上就要来了,我心里很不舒服。她眼睛别过去,揉揉鼻尖,继续走吧,彼得海姆还挺远的呢。
于是娜塔莎不再询问,也不再回答。
天黑的时候,他们走到了彼得海姆。一所很典型的二流或者三流高中,门上几个欢迎你字样的贴纸教风拆得缺胳膊断腿,残损的字母拖家带口,带着黏连在身后的胶水冒冒失失地打了招呼,空有伤口而不见血。有个女生大胆地问:“我们要住在这里吗?我们的被褥,还有财物呢?我们的父母呢?”
这句话被一个整合运动士兵听到了。他转过头来,兜帽的褶皱也难掩笑意:“你还想要这些?”
“别打岔,该进去了。”是梅菲斯特的声音,“走到操场上,看见那个平房了吗?上面写着Ⅰ。那是一号食堂。这所学校本来是有两个食堂的。”
下一秒,一号食堂敞开的门里冒出浓烟和火光。梅菲斯特没有把话说完,所有人都明白,现在只有一个食堂了。学生中间骚乱起来,无数人望向来时通过的大门,门锁得很紧,黑色的锁仿佛榔头,别在栏杆缝里,远远看去像伤口结了痂。图画散开了。娜塔莎几乎要被人流冲跑,她伸出手去拉苏丽珂一闪而过的外套后摆,苏丽珂没回头,递给她一只手,拽住她,奔跑。她紧紧攥住苏丽珂,苏丽珂回握她的手,掌纹契合她的,一副修锁匠用钥匙开锁的架势。娜塔莎手指动了动,权当回应,任苏丽珂带她跑来跑去的。
三楼,九年级五班。苏丽珂和她相视一眼,两个人分别把前后门关上,苏丽珂推来一些桌椅,要堵上前门。推到第三张桌,里面有一些书本掉出来,一张白花花的纸飞到她眼前,那是一张传话用的便签纸,七扭八歪的乌萨斯语难以辨认:
“我怎么才能让米里亚姆和我约会???”
“米里亚姆看不上你,小麻子。”
“没人说过你像一只到处喷废水的搅拌车导管吗:)”
娜塔莎没看完那张纸,就把它丢到了地上。她要继续推桌子,把后门也堵上。苏丽珂蹙起了眉毛:“你要干嘛?”
“不能让其他人进来。……这个教室需要发展成一个类似基地的地方,安全系数要高。我们要团结……”
苏丽珂反手拉开了窗帘,要她看窗外纷扰的人群:“团结所有人,包括贵族?在现在这个情况下?”
“我再没有更好的选择了,苏丽珂。这事儿,一个人做不成。”娜塔莎刚爬上三层楼,很疲惫地投过来一个阴郁的神情,“我姓罗斯托娃。”
“太好不过了!你是贵族,你应该去团结你要团结的人,然后统治你要利用的人。你本应如此!这一切和我,一个小小的乡巴佬,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没有要排除你,然后自立家门。”
“不,是我,我要走,不是您下令驱逐了我。”苏丽珂的脸隐在阴影里, “离了苏丽珂·卡帕纳泽,您就可以安心地组织贵族的团结,然后踏在无数人身上,建造一个新彼得海姆了。我要走了!您蛮可以恨我……不过请记得,是我替你关上了门。”
“你太极端了,苏丽珂。”娜塔莎揉了揉眉心,“从刚刚认识到分道扬镳,我们只用了两个星期。”
“我只是习惯预想未来会发生的事情,然后提前做出决定。我们不是一路人,……娜塔莎。”
一字一顿地说完这句话,苏丽珂拧开后门,走进了连廊,留娜塔莎一个人站在桌子堆中间。她突然想到以前和卡佳在一起的日子,她们常在沃洛申庄园的大花园里捉迷藏。卡佳很机灵,随便找个犄角旮旯都能藏到天荒地老,当已经在花园转了好几圈的时候,她会失去耐心,兜转着回到花园中央的雕像旁边,靠着,等卡佳自己出来。那是一生拘谨端庄的娜塔莎为数不多的恣意时刻。她恍惚觉得站在桌子堆里有一种靠着那尊雕像的感觉,于是平躺在地上,任凭自己慢慢地变成那尊石像的影子。后来她会知道,人生最大的畅快不过瞬间,那快意像高原的暴雨,泼洒进每一个毛孔,但感冒多久可以好只有天知道。别人可以打吊针,她身体太弱,只能吃一辈子感冒药。
就像几天后她一步一步地走到操场中央,俯身去看一个士兵的时候,她又有了同样的感觉。他趴在地上,身体冰冷,整合运动的巨大徽标印在身后,四肢摆出一个标准的大字型。她闻到了那种气味。细胞在尖叫,血液在奔腾,思维的经纬顺着板块的漂移而断裂,肢体比大脑先行动,在思考之前她已经爆发出凄厉的惨叫。她只想尖叫,她只能尖叫。她在原地蹦起来,反复弹跳,像孩提时分起劲地跳舞一样。她没有力气再去移动,她不想接触地面,她恨不得变成气球飞到天上去。这个时候有一个人站在她后面,拥住她,用有力的手臂环住她,不让她再失控。
别这样,想想,想想办法!跟着我,跟着我来……安娜和拉达都在那边,一切有我和罗莎琳,你到这边来,和我、和我一起……走吧,来!
这是谁的声音?
好温暖。她在那个怀抱里努力抽着气,要说话:“我看见你知道我们以前在庄园里的时候也有后厨好几个好几个厨娘一起收拾一只猪她们之中的有些人拿着砍刀而有些人端开水等到端进料理室的时候就是这样苍白什么声音什么颜色都消失了而我我们就是这样把它吃掉的你知道我们会用一些佐料这样会更鲜美这样把它拿起来就像就像牵着人的有血色的手……”
“我们到这边来……你吓坏了,没关系,我们和你在一起……我们过来……”
于是娜塔莎跟着那个声音转身,然后走过去。所有姑娘们簇拥过来,拥抱她,亲吻她。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她伸出手指数了两遍。
五。其中一个小个子女孩儿也伸出手指头,指向她。
五!
五。我们在一起呢。另一个声音说。
我们在一起。娜塔莎,醒醒。我们在一起。
哦!我全都想起来了。娜塔莎半哭半笑地自言自语,我们还在一起。这是安娜。这是拉达。这是罗莎琳。这是……索尼娅。你是索尼娅。我们在一起,我们是一个团体。我们相爱,多么好。
突然,她惊叫一声,吓到姑娘们。那是谁?她问的是站在不远处的那一个人。
她苦苦思索着。她急切地要辨识那人的身份。
哦!是苏丽珂。苏丽珂!
她呼唤,奔跑,想看到熟悉的那张脸。她在快要接近苏丽珂的时候猛地停住了,因为苏丽珂垂着头,跪在那个士兵黑色的轮廓旁。她的脖子低得仿佛折断,眼睛反而上瞟,神色淡漠地盯住娜塔莎,大辫子垂在后面。她的声音仿佛从地底传来:“娜塔莎,我就是彼得海姆的学生。还有我哥,一个大学生,也是从这里毕业的。”
娜塔莎咀嚼着这句话,她张张嘴要说什么,斟酌好话语,突然被一个声音击中:
跳舞的时候,请把您的心交给我。
刹那间,所有的腹稿都燃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满心的灰。她想起那个夜晚,那个年轻人的女式围巾,还有他灰色的眼珠,苍白的面孔。那是她第一次有心脏在为爱情跳动的感觉。他还没有把她的心还给她。现在他伏在地上,从兜帽里露出来的半张脸面色铁青,唯有一片仰面朝天的橙色徽标代表他的性命已经交还大地。
苏丽珂已经开始挖掘泥土。娜塔莎不想靠前。她低声地呜咽:“别徒劳了。别费劲。他已经……死了。让他安静点儿。”
苏丽珂不管她,继续刨,刨得手指出血了。娜塔莎已经悄悄离开了。她心里什么感觉也没有,她很平静。她要好好地给这家伙挖一座坟墓。你看,苏丽珂在心里默默地骂他,你非要这么犟,你非要去整合运动,我劝过多少次你都不听……那么多人说你有才,最后还是只有我一个人留在你旁边。你是这个世上最最狠心的人,你忘了我,你甘愿为了别的去死。连我都绊不住你。苏丽珂又开始怨彼得海姆,这地的土太硬了,挖也挖不动,这所学校连一个学生都不愿意接纳,小气。他不会让你多操心的,彼得海姆,她想,我哥从不麻烦别人,他光给我留疤了。她想着想着,终于开始抽噎,为什么非得是你啊?你就那么笨,等着别人弄死你?你在学校都学了些什么玩意儿,你写的那么多大论文里哪一份替你挡了子弹?
她还没哭够,娜塔莎扛着两把铲子来了。她把那铁家伙丢在地上,喘着气说:“苏丽珂,我们,用、用吧。”
她们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把他埋了。晚上,娜塔莎带她去她们的领地,问她,你要和我们一起吗?
苏丽珂靠在墙角,摇摇头。我不想再相信任何人了。谢谢,娜塔莎。……我现在想承认,其实之前我讨厌你,因为你是个贵族。以前叫你娜塔莎,话里都多少带了刀子,只有这一句是真心的。
你留下他的东西了吗?
没有。他行军临走之前,我在他兜里塞了一堆零碎玩意,但是现在所有的东西都没了。
那,相片呢?
有一张,在他衣服前胸口袋,那个是我们俩在彼得海姆门口照的。我没拿出来,怕他想我。算了,娜塔莎,你休息吧。
夜里,娜塔莎没能睡得成。她梦见一个烧烤摊,凑近一看烧烤架里磷白色的东西是他的骨灰。她闭不上眼睛,怕一整晚都做梦。眼睛咕噜咕噜转,看见苏丽珂也没睡。她蹭过去,和苏丽珂脸朝脸儿,伸手拥她。苏丽珂的身体很僵硬,但娜塔莎不信邪,她一直拥着她,直到她借着月光清楚地看见苏丽珂灰扑扑的脸颊上滚下了一颗眼泪。
第二天,她们起来的时候,惊异地发现学校已经空荡,看来梅菲斯特他们已经走了。娜塔莎她们和苏丽珂在校门口说再见。六个姑娘一一拥抱,珍重地祝福,仿佛毕业生要交换留念册,娜塔莎后来还能想起她们各自是如何道别的:
再见,苏丽珂。这是她说的。
祝你的路上永远有太阳。这是安娜说的。
一路顺风!这是拉达。
拜。这是罗莎琳。
……。这就是索尼娅了。
再见。苏丽珂郑重地说,再见,我要走那边。
于是她们五个就这样看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远了。后来没人提过苏丽珂,甚至是在罗德岛上,也从来没有人提她,没人再记得要想她。但是她们,这些憧憬着自己未来的姑娘们,都相信她去了一个更好的落脚的地方,因为她是那么非同凡响,那么值得尊敬。苏丽珂让她们明白,相遇其实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可是算上告别就要变得那么难,人所剩的坚忍,气节,与自尊都浓缩在那一句话里:再见,我要走那边。她想为自己的哥哥做一块行走的丰碑。她已经有一种敢撞南墙的勇气,要去蹚一蹚世界端来的装满凉水的洗澡盆儿。
“她那么勇敢,那么坚强,那么好。”走出从前切城 CBD 的那天晚上,安娜叹一口气,那口气像一个老师,“我没见过像她这种的学生!”
娜塔莎想,苏丽珂的“走那边”,单单是选什么方向的问题吗?这样一看似乎苏丽珂对自己更残忍,她那么匆忙地给自己的人生卡一个章,又是为了什么呢?她就真的一点也不后悔吗?
想了想,娜塔莎垮下脸,笑得嘴里发苦,那时候她们中没有谁能安然地守好自己那半条命,她们的十七岁充斥着暴力、冲击和无奈,就连娜塔莎自己在梦里见到爱过的男学生起床之后也会呕吐。她们太年轻,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情意和谎言,她们只明白爱是在阴沉的切尔诺伯格城里一柄饱满而坚挺的攻城器械,她们不羞于对任何人表达自己的爱意,但仅仅不羞于表达。要问真的爱吗,她们说不出来的。在那种日子里,说爱近乎是犯罪,你无法给予对方他们想要的真实,你只能在他们受伤流血的时候,默默地递上你的纱布领巾,恐惧,担忧,微笑,祷告声,以及叹息。甚至在上帝面前,这一切都无法被拯救。而她们只有十几岁,天真、眼泪、美丽全是第一次,她们想给你的太多,可她们毕竟什么也没有。
娜塔莎有些恍然,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感觉像摸一块带着心跳的石头。她在一片空白里摸索着,啊,是安娜的手。她觉得自己会把她惊醒,怀着歉意又松开,手掌里是她的残留的温度,这使娜塔莎变得稍稍安定下来。过了一刻钟,也许是半小时,黑暗让她丧失了感知时间的能力,安娜来回握她的手,她就感觉到了事物的存在,自己空无一物的内心里有了所需的全部。在纷争、内斗与流血事件中,一只回握上来的手,就是一百万个承诺。那感觉像是在穷苦的日子里突然有了一切荣华富贵,就算只是黄粱一梦,就当是她心甘情愿。到罗德岛之后安娜会告诉娜塔莎,那天晚上所有人的手都是牵在一起的,手掌上的纹路是一个个字母,一个个字母组在一起是一个单词,一个名字,一个个名字又变成一条条线,这群孩子们的生命线、爱情线和事业线是由彼此的名字拼成的。
在夜里她无数次想起自己的亘古不变的思考主题,胎膜。她尝试用苏丽珂的声音和自己对话:大小姐,你现在还觉得自己的幸运来自你的胎膜吗?她问完自己,鼻子不争气地酸涩,眼泪像汤勺一样被含进嘴巴里。
完全不是。所有的巧合和奇迹,都来自我背负的那个响亮的名字。
于是她慢慢地跪下,闭眼,低头,双手合十。她从前什么都不懂,这个世界对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她要把自己从纠缠的脐带里解脱出来,她已经窒息十七年了。这感觉一点也不真,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那柄美工刀。她把刀片推出来,手指由于寒冷而麻木,不灵活。她想解脱。她曾经被这个世界蒙在鼓里那么久,到现在了,一切都已经无所谓。
她转过头去,向自己的伙伴们投去最后的一瞥。像绝症患者一样那么动情地、认真地看。她很后悔,现在想这些还来得及吗?
她突然感到无法呼吸,于是她醒过来。她居然醒过来了,原来做了好长时间的梦,午觉一觉睡到了黄昏。还好下午没什么事,不耽误。她感到反胃,自己做梦的主题都是这些。不过,也还好,那些都是梦。
她才发现一个黑影杵在自己跟前。床边站着谁?
是索尼娅,凛冬。她站着干什么?
凛冬塞给她一张纸条。那纸条是古米写的:
早露姐!我和真理姐一起出任务了,明天回来。对不起,麻烦你,等到明天吧!我要给你和凛冬姐带很多好吃的小饼干。爱你的,古米。
看见了?古米她们明天回来。等到明天再说。凛冬简单地说。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凛冬加重了那两个“明天”的语气。于是她用尽全力朝凛冬笑,好的。
这样也好。至少,她还有明天可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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