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春天的人
冻原上的老人常说一句古话,乌萨斯的冬天“能把天上的水和人心变成石头”。旷野上的风如刀,劲风缠裹着雪片掠过大地,在这天地之间,有个男人孤独地跋涉。
他叫什么?不知道。在雪原中前行,不必有个名字。他从哪来,向哪去?不知道。故乡已经遥远,终点依旧未知,也许他要走一辈子。
他是什么人?他是个躲春天的人。
当最后一个村庄也不愿意再和游击队交易,塔露拉知道他们必须向北走了。于是这支疲惫而伤痕累累的队伍,拖着生满冻疮的脚,在乌萨斯的冬天里向冻原更深处走去。魁梧的温迪戈在最前方清理出道路,他的披风与甲胄在无际银白中撕开一抹鲜红。士兵们虔诚地注视他,一半是出于尊敬,一半是为了防止雪盲。
他们遇见那个萨卡兹是在第六天,安德烈倒下的时候。他本来就是队伍里最小的孩子,稚嫩的身体却要承受和战士同等强度的行军,只发起高烧已经算是万幸。当时他小脸烧得通红,不住咳嗽着,喉咙呼哧呼哧地一起一伏。塔露拉端着一碗草药熬的汤,正准备喂给他。
“你们想害死他吗?”她听见背后粗鲁而率直的声音,然后是一只大手啪一下打翻了汤碗。“这么明显的痰鸣音,还敢喂流食?生怕没法呛死他是不是?”
这个萨卡兹就这么凭空出现在营地的火堆旁边,就像个幽灵般绕过了所有哨兵。他怒气冲天地把安德烈抢过来,侧耳贴在他胸口细听心跳声。
“还好,这小子的心脏还跳得挺有劲儿……喉咙是个问题,气管切开吗?不行,至少这鬼地方没有条件。”他用毫不顾及他人的大嗓门自言自语,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他转向塔露拉,用一副理所当然的,习惯了使唤人的腔调冲她呼喝:
“你,去弄根细管子来!”
他不容置疑的语气和将军般的神情让人不敢有半点怨言。管子飞快地拿来了,他俯下身跪在雪地上,让安德烈半躺在他的臂弯里,一只手掰开他紧闭的牙关,把管子送进去。他的手臂上肌肉虬结,动作却像护理一个婴儿那样轻柔而准确。他叼住管子的另一端,因为胸腹发力,脸涨得通红。
“安德烈是个感染者呀!他难道不怕……”有人低声说,但下一秒他就闭嘴了,因为男人那锐利如刀的眼神恶狠狠地向他射过来,就好像在说“关你什么事”。
终于,他响亮地啐一口唾沫,把含着血丝和源石碎屑的痰吐在雪地上。拔出管子的安德烈响亮地咳嗽着,但呼吸顺畅多了,脸也不再通红。
“您救了我们同志的性命,整合运动感谢您。”塔露拉向他伸出手来。
他没有回握。
“明天,我要向北六十三里,有病人或者伤员的话,到那里去找我。”
整合运动和一名萨卡兹医生,就这样维系着一种奇妙的关系——每天的早晨当游击队吹响起床号,他早已消失无踪,而经历了一天的跋涉,即使是身经百战的盾卫都筋疲力尽时,总会发现医生的篝火闪烁在他们眼前,距离昨天的扎营地正好六十三里的地方。他就像高挂天际的北极星,尽管平常不会去看,但一抬头,他总是在那里。
“你是什么人?”叶莲娜问。白兔子坐在火堆对面,百无聊赖地用小木棍拨动火苗。火焰摇曳着躲避她的触碰,火光下她的面容也因此忽隐忽现。
“曾经是个医生,现在只是个躲春天的人。”
“躲春天?”她不自觉地微微张开嘴,拨动火苗的动作停止了。
“我每天要走一百二十七里。”他说,就好像这是“我每天吃三顿饭”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似的。“我计算过,这样刚好花一年时间走一圈。这样走下去,我就能确保自己待在永恒的冬季。穿越圣骏堡时他们不太欢迎我,所以我加快了些速度,现在该走慢点。”
“一直向北?”
“一直向北。”
“我听父亲说,冻原的极北方有邪魔,连整支集团军都不敢与他们正面对抗……”
“那又怎么样?”他问,好像丝毫不觉得邪魔是什么值得注意的麻烦似的。“我穿过去。”
“萨尔贡的焚风热土——”
“我穿过去。”
“伊比利亚一望无际的海——”
“只要一只舢板,一个鱼钩和一把小刀,我还是渡过去。”直到这时霜星才意识到他的手腕,脖颈和脸上一层叠一层满是伤疤,哪怕游击队里年纪最大,见识最多的战士,伤疤也不会比这更多。
“可是,为什么?”她没说出口,但疑惑的眼神毫无疑问表达着这意思。
“你们才不会懂。”他把拨火棍狠狠戳进火里,转身进了行军帐篷。那里现在是他的“领土”,伤兵和病人甘心受这个粗野却善良的君王摆布,他老是粗声大气,哪怕只是交代个包扎和缝合听着也像是吵架。但只有他才能在十分钟内拔出插进大腿的弩箭还不让伤口感染,被战争术士烧焦的伤口,他看一眼就知道该敷什么样的草药。
他凭本事赢得了整合运动的尊重,但他这一段悠哉的旅程终有尽头,之前飞一般掠过圣骏堡积攒的里程用完了,为了继续他永无休止的巡礼,必须回到每天一百二十七里的速度,把游击队抛在身后。但他的脚步还是停下了,尽管并非自愿。
在他和游击队分道扬镳的第一天下午,集团军对游击队展开了围剿,盾卫和百战先锋互相厮杀,雪怪和战争术士的法术一同湮灭。即使是他也能感到脚下大地的震颤。要回去吗?回去拯救生命?可他不是已经发下誓愿,一生作追逐冬天的永恒巡礼吗?
“这干我什么事!”他大声说,也不知是说给谁,抑或是说给他自己。“不过是有几个人死掉而已,在冻原上这是常有的。相比之下,还是赶紧去追冬将军要来得更要紧些,前几天实在拖延得过分了。”
他打定主意,迈步要走。可一根埋在雪里的树枝绊住他的脚,把他拽得踉跄扑倒在雪地里,那根绊住他的树枝正落在他脸旁边。
“你不许我走,是不是?”他向那树枝发问。“你是不是要说,像他们这样的人,就这么像狗一样在雪地里把血流光实在可惜?哎——我又怎么不知道呢!”
这是世界上最奇特的单人剧,由同一个人——一个在良心,誓言和骄傲的漩涡中挣扎着不被撕碎生存意义的人,同时扮演正方和反方。同一颗良心,要遵守誓言就必须见死不救,要挽救生命,非得背信弃义不可——尽管那誓约是自己与自己立的,可毕竟还是誓约。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行走的轨迹不再是一条坚定的直线,成了个狂乱的脚印漩涡,这个悲哀而骄傲的人在这漩涡里被撕扯着,不得不同时叩问“良心”和“誓言”两边何以成立的理由。
“你说你要去拯救生命,你可曾挽救这冻原上所有的生命?多少次你在村庄歇息,补充了干粮就不见踪影,你听过那村民无望的哀号吗?若你真决心保护所有生命,为何要永远巡礼?既然已经注定对每一片土地都蜻蜓点水,又谈何拯救生命这庄严的职责?”
而同一个人反唇相讥:
“你立下誓言的理由究竟为何?不是你自己亲口说:当一个男人明明有力量,却不用来保卫自己的祖国,他就再没有踏进春天的资格?现在,另一个祖国——不是萨卡兹的祖国,而是被压迫者的祖国在你面前陷于毁灭的边缘,你明明有力量,却不去保卫它?”
林间的雪地上,那狂乱的脚印漩涡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终于,男人站在脚印漩涡的中心。地上再也找不到没被踩过的雪,心中再也找不到没被质疑过的观点,他的眼里终于不带半点迷惘。
“就这样办吧!”他对自己说。
然后他跨出脚印的漩涡,就像跨出了自己为自己画的囚笼,向他应该去的地方迈开大步走去,来时的脚印已被抹平,雪地上只留下标志着他挣扎的脚印漩涡,和从漩涡中延伸出的一行崭新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