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尽头与冷酷之梦
凯尔希对于季节的更替并不敏感。
在最初的时间里,她忙着盖一栋房子。在墓园边上,她亲手砍下那些什么过错都没犯的可怜的树,将他们刨削成一块块板,把木桩打入泥土,用那些颜色较好的作为墙,再在屋顶铺上一层圆木——这花了凯尔希十年时间。而使这栋小木屋变得更像一栋小木屋,又花了她额外的三十年。
在小木屋造完之前,她就直接睡在墓园的泥土上,靠着这一座或者那一座碑,枕着记忆,与一些不太安分的逝者的鬼魂聊些絮絮叨叨但没什么意义的句子。
凯尔希对于季节的更替并不敏感。
对长生者来说,这似乎是很可以理解的。他们经历过无数的春季与秋季。旱季过后总是雨季,雨季过后或许还是雨季。当他们回望时,常常以十年作为单位,于是这所有的季节就都如同溶解的油画,只剩下一个黏黏糊糊的颜色,难以分辨清楚了。
那地方最早只有特蕾西娅一座碑,在约莫几个或者几十个冬天之后,被称作博士的人也埋在了那里。再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发展成了墓园。
其实凯尔希并不总是做着看守墓园的工作,在曾经的曾经,她的胸口还别过写着“凯尔希医生”的名牌的。虽然那早就成为了过去,就像特蕾西娅一样,就像罗德岛一样,就像其他无数个已经过去和正在过去一样。
她抬起手,好让阳光不那么刺眼。现在是慵懒的午后时间,在鸟类近乎灭绝的第九十天后,气温终于有些回暖,风把天刮净了,露出其后苍白的一片,一轮血红的太阳遥遥钉在天上。
她的手心和手背相对应的地方各有一块不小疤痕——凯尔希当然不是生来就会造小木屋,在变得熟练前的确吃了不少苦头——反正现在,即使她想,也没办法再别上那块名牌了。
想到医生,凯尔希不禁有些惊讶甚至羞愧起来。自己这样的人竟然也能当过医生?她沿着记忆往前追寻,却带着一种胆怯与恐慌,仿佛是一个小偷在暗地里悄悄窥探另一个人的人生。那家伙是如何做到站得那么笔直,一连六七个小时,忙碌而且精确像是钟表一般?那家伙为什么一天能与那么多人交谈,产生那么多种感情?那家伙到底能坚持多久,到底能燃烧多久,假如灾难从未发生?
可是灾难总是会发生的。从统计学上来说,一个人到死之前至少会遇见三次能够改变人生的意外。凯尔希不清楚自己遇见的算不算改变人生,算的话,这又是第几次。总之,她现在独居在亲身造的小木屋里,右手业不再能从事精细的任务,肚子上长了层可爱的赘肉,拥有的一切是一座墓园。
凯尔希的墓园与别处大不相同,里面卧了恐怕有超过一半的矿石病感染者。
你知道,这个群体素来是不盛行土葬的,出于疾病,他们在死后会被人领着去往贴有“生物感染综合处理”标签的炉子,然后,困扰他们一生的沉重躯壳就会在那里变成一抔洁白而且轻盈的羽毛。
凯尔希觉得今天回忆过去的时间似乎有点长了,长到令她的平静有些动摇,胸口一团硬邦邦的空气,像是囫囵吞进了一块雨云。但既然已经想到了这里,便不能不继续想下去。一场半途而废的旅行远比一块雨云要难以忍受的多。
关于那块墓园的事得追溯到她还在罗德岛时候的日子(罗德岛是她从前的家的名字)。凯尔希原本以为那是严冬,但经由日后普遍理性的梳理才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冬天的开始。某个漂亮而且坚强的女孩儿躺在病榻上,深沉的冬季,纸似的薄薄的面孔,从窗外漏进来的日光冰冷惆怅,干净的消毒水的味道,仪器嘀嘀哒哒的声响。女孩儿软弱到近乎哀求地说,她希望能永远和博士在一起,凯尔希同意了。
从那时起,这就逐渐发展成了他们之间不言明的传统——死后,将自己的羽毛葬在博士的羽毛旁。
而活得最久的那个,现在造了栋小木屋,孤零零地、久久地活着。
天气日渐暖转,凯尔希常去的那条小溪在昨天正式解冻,发出澎湃的轰鸣。她觉得,这实在没办法不去和附近的镇民说一声。
她并不是完全的与世隔绝,一根若有若无的线尽力把她拴在了活人这边。
事实上,对于这种颇有点姿色的妞,想要斩断这根线反而需要付出加倍艰苦卓绝的努力。
凯尔希惫懒于付出这种努力,过去的四十年里,她变得比以往温驯得多,不十分欢喜,也不悲伤,柔顺平静,把一年过得像一天一样短暂。
所以镇民们大多都知道这里有这样一栋小木屋,有一个为人古怪但心地不坏的俊俏家伙,并且对她抱有亲切的善意。唯一的遗憾在于,同她交谈的人很多时候都会在某一点上倏然感到某种朦胧的不安,怀疑自己无端地消耗她的宁静时光,而这种感觉往往是正确的。
凯尔希对于季节的更替并不敏感。不过天气确确实实在日渐暖转。
夜里,她做了久违的梦。说是久违,不仅仅因为凯尔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梦——在生理上,无梦的眠总是好的,在心理上,却偶尔会因此感到稍许落寞;而且也因为梦的内容即使在她所有的梦中也显得古老。
她梦见年轻的学者与他所侍奉的粉色发丝的君主。她梦见自己淡去了皱纹,剥下伤疤与老茧,肤白如玉就像是新生的蛇,站在两人中间。这是有关巴别塔的梦。
年轻的学者摘下兜帽,露出令人熟悉的面孔。他指指梦的主人,又指了指自己:“你是博士,我是凯尔希。”
漫天飞雪,每一片雪花都大得和罗德岛一样,不是白色,而是某种在日照下显出的神秘的浅蓝色。风沿着空荡荡的通天塔盘旋直上,发出的声音就像尖叫。
凯尔希朝他啐了一口唾沫。吐唾沫想要吐准很困难,需要足够的练习和肺活量,凯尔希显然不具备这种条件。但是梦里这口吐得相当之好,在青年身上砸下了一个深深的弹坑。
学者微笑。“我恨你。都是你的错。是因为你自身的残破才招致了这种噩运。”
粉发的特蕾西娅没有笑,她的声音轻柔,但饱含力量。“你应当沉湎在过去,永远活在冬天和旧的事物当中,与我们这些逝者为伴。我期待这样。”
凯尔希于是也朝她吐了一口唾沫,轨迹漂亮,而且正中,足以证明之前那次不是巧合。
从两人身后钻出一只小小的卡特斯,怯生生的,双颊带着小孩子特有的红晕:“我以后一点都不想成为凯尔希医生这样的领导人。”
凯尔希打算吐出第三口唾沫,但因为对方只是个孩子而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梦就醒了。
咄咄怪梦。
凯尔希为自己现实中不需要吐别人唾沫而突然发自内心地感到幸运。
那天下起了雨,落地又细又轻,仿佛生怕踩脏了什么。远处的深青色的群山全被濡湿了,去年的裂缝里青草簌簌地拱动。
凯尔希注意到某人旧的坟前却开了一朵新的花,粉色,没有名字,多半是野花,孤零零地被淋得湿透,但兀自欣欣然。安静的墓园中,仿佛只能听见它一个人的叫喊:“我在开花!看呐,我在开花!”
于是她朦朦胧胧地发现:春天约莫确乎是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