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进森林
她走进一片森林。阳光洒下,很暖和,不似她一直呆的地方——她一直呆在哪儿?
她摇摇头,有些晕。这里美好而温暖,好像所有的生命都在迎接诞生以来的第一个春天。这里土地肥沃,她的脚微微陷进大地。在她模糊朦胧的印象中,见到这样好的一片地是难事。有这样的土地,他们就能种上一季红麦,养活一个聚落的人……原本几乎只存在于幻想中的景象来到了她的眼前,心中升起的喜悦让她下意识想喊来同伴。
可她“喂——”了一声后却停住了。她该接上谁的名字?她环顾四周,无人同行。她醒悟过来自己的幻想仍是幻想。她似乎经历过这样的事,她曾有一个目标——或者用诗意的说法,一个梦——她曾有一群同伴,然而最终她的身边空无一人。是他们抛下了她,抑或她抛下了他们?
但既然自己经历过,那重复一遍也没什么可怕的。森林在她的眼中更加清晰了,她甚至感觉自己的脚下就有一条指引向前的小径。她总是这样,一旦找到了该走的路就会毫不犹豫地踏上去。
这片森林如此完美,就像应许之地,绿色的屏障天然杜绝了悲剧。
她走走停停,饿了便吃灌木丛中的野果,渴了就饮溪水。黄昏时她点起篝火,看到火苗从指尖冒出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能生出火焰。小小的火苗透明且飘摇,她将火小心地种在树枝上,那一团火焰便明亮起来,发出蓬松的热气。她靠着一块石头坐下,在心里感谢火焰又感谢那些燃烧的树枝。困意爬上她的肩头。
在森林中的第一夜,她做了一个梦。她看见一片草原,及膝的绿草被风吹着轻轻晃动,把自己的双腿蹭得有些痒。
这里没有树木枝叶的遮挡,阳光比森林中更盛。
春日,自己不曾见到的春日。她在梦中如是感慨。但是这样的春日阳光中却只有她一人。这样的草原中应当有那些小鹿和小兔子,还有开心奔跑的孩子。
他们最后都去了哪?
她的欢欣随机被悲伤取代。她不愿再看这片空旷无人的原野了。
醒来时篝火已经熄了。她察觉自己的眼角湿湿润润,触感却不像泪水。她低头,发现一只灰色的小鹿在舔自己的脸。小鹿见她醒了,便用鼻子碰碰她的脸颊,发出几声欢快的鸣叫。小鹿的鼻头同样湿湿润润。她想,或许是这小鹿在身边陪了一夜,自己在梦中才那么暖和。于是,她起身后摸摸小鹿的头。她问:“要同我一起来吗?”小鹿走到了她的身侧。
在森林的第二日,她收获了第一个旅伴。她们一同采灌木丛中的野果,饮溪流中的清水。
其后的第三日和第四日,她遇到了一只白兔和长角的巨人,还有一只小鸟以及他的蛇朋友。
白兔推给她一颗浆果,她便接受了这样的好意。红色的浆果却是辣味的,她被呛得咳嗽起来。这片森林里的兔子还会捉弄人。她笑着擦掉了眼角的泪水。
白兔开心地跃起又落下,沿着小鹿的角攀上她的肩膀。毛团子蹭得她的脸有些痒,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白兔就在她肩上跺了一脚,又跳回了和她一起来的长角巨人的手上。她有些抱歉地看向白兔,小鹿蹭蹭她的手臂。
巨人是她的旅伴中唯一会言语的,但他大多时候沉默寡言。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石头在摩擦,是什么人用石头造了他的嗓子吗?“你,保护好,他们。”巨人指指她身边的小动物旅伴,又指指自己,“我来,保护,你们。”
她听着石头巨人的声音,突然有些悲伤。她走过去抱住他:“在这片森林里,我们不需要从危险下保护什么。”
小鸟是她的旅伴中最吵闹的那个,每天在清晨鸣唱他的新乐曲,然后吵醒他的蛇朋友。小鸟最喜欢停在她的头顶上,或小鹿的背上。小鸟的蛇朋友盘在小鹿的角抬着头,有些担心地看着小鸟。她揉揉小鸟再摸摸小蛇,说:“他呆在我头上,或者小鹿的背上,都挺好。”小蛇才安心地伏下身。
小鸟的蛇朋友是条温柔的蛇,总是关心小鸟。夜里他只会盘在小鸟的身边睡觉。“他们总是分也分不开。”她看着蛇和小鸟,笑着对小鹿说。小鹿低低地叫起来。
“真好。”她靠在小鹿身上,“我也觉得真好。”
她与她的旅伴们继续行了一千个日夜,他们一同采灌木丛中的野果,饮溪流中的清水。这里的灌木不曾枯萎,溪流不曾结冰。只是她还会做那孤独的梦。一千个夜过去了,她梦中的草原经历了两次秋天与三次春天,那些柔软的草从绿色变成黄色,再枯萎,再发出绿色的新芽,但草原上依旧只她一人。从梦中醒来,她总是悲伤。她睁开眼睛,看见白兔柔软的绒毛,看见石巨人黑色的双角,看见她肩上的小鸟,看见小鸟青色的蛇朋友。她大口喘气,最后看见小鹿清澈透亮的双眼。她的旅伴们担忧地看着她。痛苦突然攫住了她的心脏。在每个做了梦的清晨,她看着她的旅伴,总是觉得虚幻。她想,原野中应当有她的旅伴们。
在第一千零二日,他们行到了森林的尽头。森林并非无穷无尽,若他们执意行走,那么森林就会呈现自己的终点。在他们脚下小径的尽头,深绿色的墙破开一个洞口,寒风从那破洞处灌入。
一条黑色的蛇盘在洞口。黑蛇长舌又尖牙,口含毒液。黑蛇蛊惑她:“你要继续向前吗?你要离开这座森林吗?这里温暖又安全,你在这里有食物也有同伴,你真的要离开吗?”
她看着自己脚下的路——她自己决定好的路——这条路通向森林外的冰雪之中。她要继续向前吗?她看向自己的旅伴们。
“去吧。”白兔开口,那是少女的声音。
“你得,去看看,一切。你得,知道。你,活着。”石巨人开口,那是一位老战士的声音。
“你要代我们找到一片春天里的草原,我们在里面种上红麦,和更多人一起生活。你答应过的。”小鸟和小蛇开口,那是两个男孩的声音。
“去吧,带着我们一起去吧。”最后,小鹿开口,那是温柔如同春日一般的声音。
她挺起胸:“是的,我要离开。”
黑蛇狞笑着:“瞧瞧这里,你和你的旅伴朋友们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春天呢。”
她向前一步:“这并非春天!”
她点燃自己的火,火光比在过去一千个夜晚中燃烧时还要明亮:“我在梦中见过春天的原野。在春季过后是炎热的夏季。之后树木和草变成黄色,那是秋季。最后,那些生命在冬季枯萎蛰伏。它们再发芽,那才是一个春天!”
她拔出自己的长剑:“我们在森林中行了一千零二日。这里的树木从未发出新叶,这里的花草从不枯萎。这里只是幻象,而你身后的雪原,只有那里才可能有春天!”
她挥剑砍向黑蛇:“我要同我的旅伴们去寻一处春天的原野。”
她踏出森林,踏进冻原。风裹挟着雪,逼她闭上双眼。她听闻耳边有人呼喊。
她睁开眼,有人正吼道:“站起来,塔露拉!”
她取回了自己的名字。她长久以来第一次呼吸。
她站在严冬中,她正要带自己的同伴往春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