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福增寿
迷人不醒,苦海滔滔;福如山岳,寿同松乔
一 ·
看守所的拘留间还算宽敞,但如果你跟八九个男人挤在房间一角,彼此头发里的烟草味道、胳肢窝里的汗味交织混杂在一起,又潮又热的汗汽和呼吸像雾一样弥漫,那可绝算不上什么舒服的体验。
被犯人们让出来的一大片空间里坐着两个人,两个女人。白发的女人稍年长些,亮橘色的号服衬得她的皮肤苍白如纸,她坐在轮椅上翘着二郎腿,正对着男人们欣赏自己黑亮的美甲,闲适得如同坐在自己家的沙发上;黑发的女人清瘦,统一尺码的女款号服穿在她身上松得像一口麻袋,她盘腿正坐,面壁向西,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膀大腰圆的汉子们瞪视着她们,你推推我的后腰,我拱拱你的胳膊肘,呼吸声变得愈发响亮而焦灼,汗珠顺着湿成一绺绺的头发滴在衣领里,却没有人敢往前一步。白发的女人伸直胳膊,像是在吹去指甲上灰尘似的,对着前方“呼”地吹了口气,那些男人立马像笼舍里受惊的羽兽一样仓皇后退,直到无路可退,恨不能把背后的墙壁砸开。
拉普兰德,嵯峨。有人敲了敲铁门。你们可以走了,出来办一下手续。
可是小僧的晚课还没有诵完……哎哎,拉普兰德施主你等等小僧……白发的女人扭着轮椅就走,黑发的女人匆匆起身跟在后面。铁门轰然关闭,窸窸窣窣的嘟囔声飘出门缝,逐渐放大成推搡、埋怨,最终又发酵为咒骂与斗殴的野蛮混响。
释放书上的名字签得歪歪扭扭,拉普兰德拒绝在文件上按手印,她说不喜欢手染上红的东西。嵯峨有样学样地签下歪歪扭扭的名字,她说拉普兰德施主不按手印,小僧能不能也不按?
嵯峨推着轮椅,说拉普兰德施主我们现在去哪?拉普兰德舔舔嘴唇。去杀人。
二 ·
拉普兰德是个杀手,嵯峨是个和尚。杀手与和尚的相遇就像是一个三流编剧写出来的剧本一样,荒诞而且毫无逻辑。而拉普兰德和嵯峨偏偏就是这部荒诞剧本的女一号和女二号。
她见到和尚的时候,正忙着把飞刀从合同目标的喉咙里拔出来。失去心脏驱动的血喷不了多高,但还是溅在了拉普兰德衬衫的袖口和手腕上。她像是没看见一样取出手帕擦拭飞刀,她穿着红色的衬衫、戴着红色的手套,这样溅在身上的血看起来没那么显眼。
拉普兰德抬起头,一个和尚站在她的面前,恭恭敬敬地施礼,口称阿弥陀佛。
找我?城里顶多有几个脸熟的牧师,连庙都没有,她不记得自己见过这样一个和尚。拉普兰德仔细看了看和尚的脸,圆乎乎的,长刘海几乎要遮住眼睛,她玩味地用飞刀挑起和尚的刘海,看到她眉心的印。这座城里任何人遇见穿红衬衫、戴红手套的鲁珀都会转身就跑,和尚却像色盲一样对拉普兰德毫无反应,自顾自地跪坐下来,把尸体那双惊恐地睁圆的眼睛拂上,双手礼佛神情肃穆。
哦,找他。这就由不得拉普兰德不警惕了。她捅的一向不是小角色,这和尚保不齐是对方家族请来的大师,专门来找她索命的。看着和尚把手伸进袍袖,她不露痕迹地后退,双腿和手腕的肌肉如弹簧般积蓄力量,不管这位大师掏出什么,她都能以最快的速度扑上去一刀送她见佛祖。可和尚只是掏出一方布帕,仔细地擦去尸体脸上的血迹,又帮他扣好衬衫的扣子。
和尚像是没看见拉普兰德的动作似的,捻动手腕上缠着的佛珠,念诵南无阿弥多婆夜。拉普兰德没怎么见过和尚,更不知道有没有靠念经把仇家念死的和尚,她保持着紧张的姿态一步步后退,直退到七八米外的一条巷口,和尚还在虔诚地对着尸体念经,没有半点动手的意思。
他妈的神经病。她啐了一口。
第二天她下楼喝咖啡的时候又看到了神经病,她以同样的流程给一具烂在阴沟里的尸体瞑目,以同样庄重的姿态跪坐念经。尸体的上半截早就被老鼠啃得血肉模糊了,拉普兰德甚至不知道和尚拂上的到底是他的眼睛还是什么别的东西。难闻的臭味隔着马路飘进她的鼻子,她不想多看多闻,反正人不是她杀的。
约莫一周后她在城市的另一头看到和尚跪在闹市中间。和尚怀里抱着的尸体瘦骨嶙峋,肋骨几乎要刺破皮肤外翻出来。人群像海浪绕开礁石般不约而同地和她保持距离,和尚仰头向西,清澈的双眼悲苦而迷茫,她转头,看到拉普兰德。拉普兰德狠狠打了个冷战。
城里来了个和尚。拉普兰德一边把手指往德克萨斯的身体里送,一边在她耳边嘟囔。
怎么,大名鼎鼎的白狼打算出家了?德克萨斯讥讽。拉普兰德手腕一使劲,身下的女人便像滩软泥一样陷在床单里,只剩下求饶的力气。
你不懂。拉普兰德叼着黑狼的耳朵往里面呵气。这几周全城的尸体都被她送了一程,几乎每个人都能给你讲有个和尚跪在死人旁边念经,念完就走,没人知道她是谁、从哪来、要到哪去。
那不是挺好吗。德克萨斯缠上她的脖颈。一个满城收尸的人,肯定不是冲着你来的,你怕什么。
可全城的尸体少说有一半都是我弄出来的!白狼的爪子又深入几分,德克萨斯兴奋地咬住她,把她反压在床上,拨弄她耳朵上的绒毛。
亲爱的,你是在变相肯定我们的业绩吗?
比起开玩笑,你最好赶紧查清楚那个和尚到底是哪个家族雇来的,她要真找上门来,咱们俩都得死。
拉普兰德捧着德克萨斯的脸,告诉她,自己从没这么紧张过。我现在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她跪在尸体旁边的模样,她认识我,德克萨斯,她认识我。
你再好好想想,和尚,你敢说自己从没认识过和尚?德克萨斯用双唇包住拉普兰德的手指,吮吸上面晶亮的水渍,她把手放在拉普兰德的喉咙上,轻轻地划了一下。
她想起来了,于是她如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松软下去,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
她真的只是个和尚。
三 ·
拉普兰德叼着吸管喝柠檬水,嵯峨坐在她的对面大口吃着面包。
西西里卡布奇诺卖完了,只有哥伦比亚拿铁,拉普兰德宁肯死也不喝哥伦比亚拿铁。柠檬水又冰又酸,她皱着眉头,几乎听不进去面前的和尚在说什么。
嵯峨说拉普兰德施主我们真是有缘,小僧在这座城里为逝者超度的时候总能看到施主您在场。拉普兰德抬起眼皮看她,小和尚吃得很香,幸福得眼睛里发光似的,面包渣飞得到处都是。嵯峨咽了嘴里的面包,很是欣喜地说,拉普兰德施主您还记不记得我们曾见过的,小僧接引您上过香呢。
拉普兰德当然记得,彼时她站在稀稀疏疏的香客之中,面对八九米高的黄铜佛像不跪不拜,一个小和尚踢踏踢踏地踩着木屐过来拉拉她的衣袖,说施主面有心事,需要小僧带您去上香吗?她跟着小和尚踢踏踢踏地在宝殿里转悠,小和尚一边走一边念什么如是我闻,还一本正经地向她介绍诸佛的法号,她心不在焉地拈着几根香,眼睛里只映出一个戴着墨镜的秃脑袋。
嵯峨吃完了面包又拿起盘子里的苹果啃,她说拉普兰德施主当真好兴致,刚杀过人就来喝咖啡了,小僧第一次见到死人的时候连着吐了三天两夜,师伯说小僧差点就没了性命,灌了好几碗汤药才吊回来。偌大的咖啡店里只有她们坐在最中间的一张桌子,客人们看到穿着红色衣服的鲁珀进店之后不约而同地起身,躲得远远的,拉普兰德笑笑,说你也不遑多让。拉普兰德前脚刚把人弄死,嵯峨后脚就来了,一套法事做得精熟,她推开店门的时候头发上还沾着白花花的脑浆。
她说你怎么总能找到死人。小和尚放下苹果。这座城里的死人多得根本不用找,穷人富人,老人小孩,巷子东边的逝者还没超度完,西边就又多了一个。嵯峨满眼真诚地看着她,问拉普兰德施主您为何要杀人呢?
拉普兰德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逗得放声大笑。嵯峨不明就里地追问,小僧连日以来每每为逝者做法事,总能遇见拉普兰德施主您取人性命,小僧想来世上是没人以杀人为乐的,施主宅心仁厚,当放下屠刀回头是岸,切不可再滥杀无辜了。拉普兰德笑得流出眼泪,没命地捶打桌面,她说你根本不懂无辜是什么意思,这座城里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再说我杀人是为了糊口,下水道里那些烂得连肠子都没有的尸体全都是没钱的人,没钱的人死得最难看。
嵯峨大惊,下水道里还有尸体?小僧明日便去。
拉普兰德懒得搭理这个木鱼脑袋,小和尚还在不停地问,她问拉普兰德施主您怕死吗?问拉普兰德施主您杀一个人能挣多少钱?问拉普兰德施主您失过手吗……
她抬头,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小狗,嵯峨看着突然腾起杀气的狼,像个小孩似的缩进座位里,连耳朵都耷拉下来,不知道自己方才说错了什么话。拉普兰德冷冰冰地说,滚,她说跟你没关系的问题不要问,她说别他妈叫我拉普兰德施主。
她看着拉普兰德一口一口地喝柠檬水,张张嘴又闭上,直到杯子快见底的时候她突然一拍手,郑重其事地说小僧决定了,拉普兰德施主您杀业太重,小僧准备时时跟随施主左右,为施主刀下亡魂做法超度,替您灭罪除业。
拉普兰德差点把水喷到嵯峨脸上,她像吃了苍蝇似的看着面前的和尚,和尚也看着她,毫无退让的意思。阿弥陀佛。嵯峨双手合十。一切众生皆当成佛,施主与小僧因缘至此,小僧自不能任施主自堕苦海。
她低头,看看拉普兰德手里的杯子,说,苍蝇。
切片的柠檬中间混着一只苍蝇,黑乎乎的,已经被水泡得胀了。
四 ·
城里的巷子错综如迷宫,你永远也记不全每条巷子的朝向、宽窄,记不清哪条里面有通往下水道的井盖、哪条堆满了废纸箱和垃圾桶,一个路口走错,自己就把自己送进了死胡同。
男人脚下慌乱,一个跟头摔在地上。他的运气其实不算太差,这条巷子直通闹市,进了人群谁也奈何不了他,可在他来得及爬起来之前,呲啦呲啦的刺耳声音已经从巷口传了过来。
女人拖着两把细长的刀拐进小巷,她的衬衫雪白、手套和西装漆黑,步态优雅、眉目生花。她理应优雅,西西里的杀手生来优雅,他们会在杀你之前礼貌地和你谈论今天的天气和他们早上吃的三明治,如果他们不拿出铳械或是匕首,你或许会觉得只是在和办公室的同事进行上班前的闲聊。
早上好,先生。她把左手的刀扛在肩头。晨跑愉快吗?我想今天你的运动量应该已经达标了吧,现在是课间休息时间,游戏项目是有奖竞猜。
你是谁,你是谁?!男人惊恐地伸长双臂胡乱挥舞。是不是马里诺家族派你来的,他们出多少钱,我出双倍!三倍!女人的眉梢耷拉下来,她的手腕抬起又放下,男人的两根手指便落在地上。游戏的规则是,我问你答,说废话是要受惩罚的。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旧照片扔在地上,照片的边角被血染成黑色,反复折叠的痕迹下面,是一个女人难以辨认的脸。
你,认识她吗?
白狼……你是那头遭瘟的白狼,该死的魔鬼!男人捂着断指的双手在地上翻滚惨嚎,极度的恐惧和疼痛使他变得狂躁而无畏,他像野兽般嘶吼着,咒骂西西里的白狼,她该跟黑狼一样不得好死,全身的血都被放干了之后被扔进下水道去。
女人一刀把他的小腿钉死在地上。看来你认识她,那问题就简单了。她拍了拍手,小巷的另一头走出一个人影,踢踏踢踏,阳光洒在她如瀑的黑发上宛如镀金。人影走近,是个东国装束的和尚,她的双眸明亮,清秀俊美的长相甚至会让人误认为是个少年。
阿弥陀佛。和尚朝几近昏厥的男人施礼。施主,苦海滔滔,恩恩怨怨无人能了,拉普兰德施主虽杀生造业,却也有自己的苦衷,小僧曾几度劝诫拉普兰德施主除破心障、了却红尘琐事,奈何施主她执迷不悟,不肯……
磨叽。拉普兰德揪起男人的头发,像杀羽兽一样割开他的喉咙。念你的经吧。 男人喉咙里喷出来的血溅了嵯峨一脸,她跪坐下来,眨眨眼,捻着佛珠说,这位施主尚在抽搐,想来还没死透呢,现在不能诵经。拉普兰德哈哈大笑,非常好,你现在已经具备了一个西西里人最基础的幽默感。
拉普兰德歪在副驾驶上,用指甲在本子上划去一个名字,那个本子记得满满当当,上面的名字已经划掉了一小半。开车的是嵯峨,破破烂烂的小汽车在她手里仿佛一头听话的老驴一样不疾不徐地穿梭于车流之中,一个多月之前她还连油门和刹车都分不清,现在开起车来俨然一副老司机的模样,油离配合驾轻就熟。
嵯峨说,拉普兰德施主你还记得小僧初次和你在咖啡店吃早餐的时候,说要替你超度亡魂吗,拉普兰德撇嘴,我得的又不是老年痴呆我当然记得,你这和尚真是直性子,说来就来,对着尸体一边吐一边念经。
出家人不打诳语。嵯峨看着路,眼神坚定。只是拉普兰德施主那天下手残忍了些,可惜了小僧好不容易买到的流心牛角包。施主,我们出城吗?
出城。拉普兰德把本子随意地撇到后座,双手环到头枕后面。
交通灯变红,嵯峨掏出水杯拧开,递到拉普兰德怀里。
施主,你今天还没吃药。
五 ·
拉普兰德的房间里有一台很老旧的手摇电话,那台电话跟着她行走过大半个叙拉古,线缆上的漆皮剥落了好几段,它的铃声又哑又涩,就像一只患了肺癌的羽兽在努力地打鸣,让人不得不在响铃的第一秒就把电话接起来。
拉普兰德,有合同。带着电流杂音的人声透过听筒传来。她抿了抿嘴唇。你就没什么别的想说的吗,比如说……你想我了?
电话戛然挂断。
她的号码只有一个人记得。每当老羽兽开始打鸣的时候,拉普兰德就知道德克萨斯要么给自己找了新的活干,要么又寂寞得难受求着她去上了。
晚上好,德克萨斯。白狼推开门,优雅地行了个绅士礼。你今天过得好吗?
德克萨斯把双腿支在书桌上,手肘倚着转椅、修长的手指托着腮帮。拉普兰德小姐,托彼此的福,我们在叙拉古发了财,我们的生意做得很好,生活过得很好。但你只是走进门来,说:“德克萨斯,你今天过得好吗?”你对我一点真心也没有,并不把我当你的爱人。你甚至不愿意喊我一声女士。
是嘛,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德克萨斯。拉普兰德绕到桌子后面牵起她的手,庄重地亲吻她的手背。女士。今天您又给我安排了什么任务,割开喉咙,还是……割开点别的?她的手一路向上,勾着德克萨斯的领口。
德克萨斯轻声骂一句下流,从桌上堆成山的卷宗里抽出一张塞进拉普兰德不安分的手里。脱自己领导的衣服之前先想想工作做完了没有。拉普兰德随手把卷宗扔到地上,顺着德克萨斯纤细的脚腕撩起她西裤的裤管,纤薄的黑丝袜裹着的双腿在昏黄的台灯下朦胧如雾,她的脚背绷在闪亮的漆皮高跟鞋里,跖骨分明。
女士,你的穿衣风格可真放荡。拉普兰德勾着黑狼的下巴,粗暴地扯开她的衬衫。
床单被她们的汗水濡湿,德克萨斯搂住拉普兰德的脖子,把她的脸拉到自己的唇瓣上,用犬牙和舌尖摩挲她的鼻头。二十个男人也抵不过你的几根手指。她湿热的吐息迷了白狼布满血丝的双眼。你懂吗,拉普兰德小姐?
我他妈懂个屁。拉普兰德把脸埋进她的胸脯深深地呼吸,德克萨斯的汗液带着好闻的摩卡味道。要是真有那二十个男人,我会先羡慕你的艳福,然后把他们每个人的家伙事儿都扯出来。
德克萨斯。她们十指相扣。帮我回忆一下,你有多久没穿过红色的衬衫了?
黑狼修长的双腿撑开如一根衣架,衣架上挂着拉普兰德湿漉漉的手指。我现在是个文职,她说,文职就该穿着白衬衫和西装外套。
然后在西裤里穿上黑丝袜诱惑你的杀手?这就是你们文职做的工作吗,女士?拉普兰德带着玩味的笑容接话。
拉普兰德一定是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因为再度睁开眼睛时,她变成了被压在床上的一方。德克萨斯整理着凌乱的发丝,把脸颊贴在她的胸口,说,拉普兰德小姐,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跟那个和尚做了,最近你的身体好像一天不如一天了。
六 ·
拉普兰德的精神洁癖不严重,但足够让她拒绝哥伦比亚拿铁、把武器借给其他人,或是和一个和尚做爱。德克萨斯说她总和和尚在一起鬼混,把身子都弄虚了,拉普兰德没有跟和尚上床,却天天听和尚在耳边磨磨唧唧。
嵯峨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和死人朝夕相处了个把月之后,晚上睡得比在庙里还香,看到路边的尸体甚至觉得有几具还称得上眉清目秀;为亡魂做法超度也愈发顺手,一手按着逝者的灵台、一手礼佛拨动念珠,经还没念一半,死人不耐烦地说能不能先给我叫辆救护车。
胆子大了,能做的事自然也就多了起来。嵯峨开始劝导拉普兰德。
拉普兰德施主,住持爷爷说过,凡一切众生皆有佛心,小僧以为施主只是被红尘琐事迷了心门,如能静心静神、不受世间诸般所扰,定可成无上正等正觉。拉普兰德施主,世间有这般多养家糊口的活计,为何施主您偏偏选了杀人这一行呢?您有家业、有亲友,那些于您刀下丧生的无辜之人也有家业、亲友,您取人性命的时候,可曾想过多少家庭因您而破碎,多少孩子没了父亲、多少妻子没了丈夫?拉普兰德施主……施主莫急着走,小僧还没说完呢,啊,多谢施主留门……
拉普兰德拎着外带咖啡溜达了一路,和尚就跟在她身后念叨了一路,她快她也快,她停她也停,像靴跟上黏着的口香糖一样甩也甩不掉。和尚说的话在她听来幼稚得可笑,叙拉古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家长们一个响指就能让几十个家庭在这座城市里一夜之间永远消失,他们生杀予夺的时候可从没人劝诫他们三思而后行,阎王见了那帮人都不收他们入地狱。她奇怪什么样的人能把嵯峨教育得如此良善,良善到她哪怕有一次选错了讲大道理的对象,立刻就会被剁碎了喂狗。装咖啡的纸袋晃晃悠悠,她走上楼梯、掏出钥匙、开门,直到把咖啡拿出来喝了四五口,才突然意识到嵯峨一路跟到了她的家里。
嵯峨是没剃度的和尚,所以她既没心眼又没顾虑,拉普兰德用诧异的眼神瞪着她的时候,她正好奇地打量屋里的陈设,这里戳戳那里碰碰,还拿起拉普兰德收藏的咖啡豆和伊比利亚火腿闻闻,俨然一副小孩子模样。拉普兰德施主,您居然收藏了这么多刀具,小僧只在庙里的练功房见过几柄薙刀,您柜子里的这些兵刃,小僧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小僧能拿一柄出来端详一二吗?
纸杯重重砸在桌上,咖啡溅了一地,满屋都是浓香的咖啡味。滚蛋,拉普兰德说,别动我的东西。嵯峨看着她愠怒的神情赶忙把双手紧紧贴在裤子上,施主莫恼,小僧不动,小僧就看看。拉普兰德施主,小僧方才还没说完,施主杀人如麻、秉性暴躁,又执着于此不肯悔改,早已犯了杀生、嗔恚等数条恶业,若长此以往,当招致地狱、恶鬼、畜生三道苦报,坠及五无间,刀树剑山,焦汤猛火……
苦报?拉普兰德不屑地笑笑。这个词你还是留给其他西西里人用吧,他们还活着就是我最大的苦报。嵯峨想坐到沙发上,想了想又踱到折椅旁边,犹豫片刻之后她席地而坐,正色看向拉普兰德。施主拨无因果道理,是又犯了邪见之业,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拉普兰德施主,小僧所言句句发自肺腑,您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当为自己的亲友着想,实是这世间恩恩怨怨交织往复,施主一念之差,伤的恐怕不止是自己一条性命呀!
拉普兰德想干脆把嵯峨赶出去,电话却突然响了,她接起来的时候嵯峨正兀自惊叹竟有这般破旧的电话,拉普兰德施主今日实属让小僧大开眼界。
电话那头是德克萨斯冷冰冰的声音。拉普兰德小姐,我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背着我把其他的女人勾引到家里去了,等一会你来的时候要么把屁股洗干净了,要么拎着自己的脑袋敲门。拉普兰德伸长胳膊把听筒朝向嵯峨。听听吧德克萨斯女士,你的杀手勾引回家的女人是个他妈的和尚,这会儿正劝我出家呢。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随后传来一声有些无奈的叹息。把她带来,拉普兰德,我要亲耳听听这位女士是怎么规劝你的,如果你对我说了半句假话,我就把你和她一起扔进修道院去喂教士们养的狗。
放心吧,我这种人,狗都不吃我。拉普兰德把听筒捂住,喂,那个谁……嵯峨,跟我走,有人要见你。和尚耳尖一动,还没站起来就被拉普兰德蒙住了眼睛。
恢复视觉的时候嵯峨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前的大床上躺着拉普兰德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她正亲吻着女人光洁的脖颈。嵯峨闭目转头,连连念诵阿弥陀佛,小僧无意撞破二位施主寻欢,拉普兰德施主对小僧说有人要见小僧,但想来此时此处不甚方便,小僧还是先走一步为妙……
拉普兰德,施主。陌生的女人笑得动人。这个称呼还挺适合你的,我开始喜欢这个小和尚了。小和尚,跟我说说,这家伙犯了什么戒条了,害得你要劝她出家?
小僧名唤嵯峨,是来自东国的云游僧。嵯峨起身见礼,两个叙拉古人在她的面前交换彼此的肉体,她板正地坐在椅子上,双手合十,慢条斯理地讲她如何与拉普兰德在城里相识、如何一路跟着她超度刀下鬼、如何连续好几周劝诫她勿要杀生。嵯峨把对拉普兰德说过的大道理又讲了一遍,还说这位施主请务必替小僧劝劝拉普兰德施主放下执念,施主与拉普兰德施主缘交非浅,您说的拉普兰德施主肯定会听的。德克萨斯被压在拉普兰德身下止不住地笑,直到拉普兰德狠狠地在她的大腿根拧了一把才告一段落。
这么多年了,拉普兰德,从我们第一次在西西里岛上做爱到现在这么多年了,我们的伴奏从鸟鸣到小提琴曲再到炸弹爆炸的巨响,我还是头一回听着和尚念经跟你做爱。德克萨斯报复似的在拉普兰德的后脖颈上咬了一口,轻轻地把嘴唇贴在她耳朵的绒毛上说。
嵯峨讲完了道理,站起来道声阿弥陀佛,小僧要说的都说完了,还望两位施主三思,勿要在歧途一去不知返了,小僧这便先行告退。德克萨斯喊住她。你认识路?拉普兰德说不可能,我蒙着她的眼睛把她带来的。嵯峨摇摇头。小僧方才在楼下闻见一股柑橘面包的味道,想来是圣局埃尔街和金羽兽街东南角的那位老奶奶做的,于是小僧就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了。德克萨斯说你就那么肯定?嵯峨点点头。这里的柑橘面包味道和城里其他地方的不一样,老奶奶亲手送给小僧吃的,小僧断不会记错。
和尚心里没什么眼,鼻子上的两个眼倒是蛮管用。
嵯峨走后,拉普兰德把耳朵伏在德克萨斯的胸膛上。早跟你说她就是个傻和尚,现在你该信我了吧?德克萨斯白了她一眼。能被这种人缠上,你也没比她聪明到哪去。
拉普兰德不反驳,她轻轻捧起德克萨斯的一绺头发,说,德克萨斯女士,我们收手吧。
拉普兰德小姐,我有没有听错?你是在劝我收手吗?别跟我说你真的被说服了,想拉着我去出家。德克萨斯扭了扭拉普兰德的脸颊,想把她从梦里拽出来。
拉普兰德没说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和德克萨斯解释。嵯峨说的话她没全放在心上,也没全不当回事,她攒了很多年的薪水,准备找个机会说服德克萨斯跟她去萨米,她们会在那里买一栋没人打扰的小木屋,装一座暖和的壁炉,外面不下雪的时候,就去树林里打猎。
如果德克萨斯不去,她就用这笔钱雇个杀手,以德克萨斯的名义把拉普兰德杀了,这样就不会有人顺着她的死查到德克萨斯头上。
她找不到和德克萨斯说这些话的机会,直到一个和尚撞进她们的生活里。
七 ·
德克萨斯的公寓很高,下雨的时候,能看到雨丝从云层里落下,小巷里的叙拉古人打着黑色的伞。拉普兰德坐在窗台上抽烟,烟头上橘黄色的火光忽明忽暗,在雨幕中宛如一颗垂死的星星。 她吐出一枚完美的烟圈,灰白色的圆环扩散、破裂,于昏暗的房间里消散。拉普兰德掸掸烟灰,低下头,嵯峨坐在她脚边的地板上,闭着眼睛,无声地诵经。
别念了。拉普兰德狠狠嘬了一口香烟。嵯峨没听见似的,嘴唇仍在静默地一开一合,手里的念珠哒哒哒地转动。她把燃尽的烟头抵在窗玻璃上摁灭,掏出新的一根香烟点燃,烟嘴凑到唇边时,她突然把嵯峨扑倒在地上。
我他妈让你别念了,你聋了是不是?!白狼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她发疯似的抓着嵯峨的衣领摇晃,她们的衣服都湿透了,头发被雨浇得又黏又沉重,拉普兰德吼出的每一个字里都带着刺鼻的烟草味道,窗台上堆着一层烟头,像一只只死虫子。
阿弥陀佛。嵯峨不急不恼。小僧只是想为德克萨斯施主……
操你妈的,德克萨斯已经死了!拉普兰德松手,她的手上沾满德克萨斯的血。
德克萨斯的公寓很高,晴天的时候,能看到入夜的整座城市。拉普兰德坐在窗台上抽烟,烟头上橘黄色的火光忽明忽暗,远处巨幅广告牌的灯光把她的脸映得忽蓝忽白。
还没念完?你怎么每天有那么多经要念。她低下头,嵯峨坐在她脚边的地板上,窸窸窣窣地诵经。
阿弥陀佛,小僧每日都要诵晚课,方才拉普兰德施主和德克萨斯施主……咳,云雨之时,小僧才诵了一半,现在诵的是余下的一半。嵯峨脸不红心不跳,几分钟之前她就坐在床尾的地上,两只狼在床上嚎叫,床板嘎吱嘎吱地晃,她如木雕泥塑一般不为所动。
德克萨斯洗过澡之后裹着凌乱的被子睡熟了,她今天出了不少血,直抱怨拉普兰德没提前把床单换成红的。德克萨斯很少结交朋友,嵯峨和德克萨斯称不上是朋友,却成了她的客人,德克萨斯和拉普兰德每次见面的时候,总要她带着小和尚一起过来,两个人在床上做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嵯峨就在床尾念经。拉普兰德总说德克萨斯这是精神出轨,德克萨斯就冷哼着咬住她的耳垂。拉普兰德小姐,这本来是你精神出轨的机会,是你自己没珍惜。后来拉普兰德就说出家人不该总来这种下三滥的地方看这些不干不净的勾当,德克萨斯就用修长的手指掐着她的下巴。拉普兰德小姐,你觉得跟我上床是不干净的下三滥勾当?你该听听小和尚是怎么说的。
拉普兰德施主此言差矣。嵯峨手里念珠不停。“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拉普兰德施主为外物所动摇,是修行不够哇。
放你妈的屁,拉普兰德回怼。刚才你还偷瞄德克萨斯的屁股。
“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后半句偈语嵯峨没有说,她只是摇摇头。施主,小僧是未剃度的俗家弟子。
每当拉普兰德被嵯峨几句话噎得无言以对时,德克萨斯总会笑得合不拢嘴,拉普兰德一度怀疑这和尚上辈子也是个情场高手,德克萨斯睡着时,她就问嵯峨为什么这么会讨女孩子开心。嵯峨摇摇头。小僧只是据实回答,德克萨斯施主有慧根慧听,才笑得如此开心,拉普兰德施主慧根太浅,是而以为小僧心怀不轨。
拉普兰德懒得和她争什么慧根,她看着嵯峨手里转个不停的佛珠。你念经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嵯峨抬起眼皮看了看拉普兰德。空心空神,什么也不想,拉普兰德施主,你和德克萨斯施主云雨恩爱时,心中又在想什么?
她愣住了,这死和尚总能用一两个简单的问题让她陷入迷茫。她想说她想着的当然只有德克萨斯,但她说不出口,这几天她盯着德克萨斯脸颊上水蜜桃般的细小绒毛,脑子里却只有无边无际的萨米荒野;她想说她想着的是这座城里数不清的眼睛,它们虎视眈眈、不怀好意,总有一天会把她们吃干抹净。她最近一直在旁敲侧击地向德克萨斯描绘自己的计划,换来的却总是只有一声调笑。
德克萨斯戳着她的脑门。拉普兰德小姐,你觉得用自己的命换我的命,会让你显得很像个英雄吗,嗯?
除了我,谁都没资格杀你。德克萨斯捧着她的脸,一字一顿。我们就留在叙拉古,哪儿也不去,如果我们要死,就并排死在这张大床上。
于是她不知道如何回应,德克萨斯或是嵯峨。和尚从她手里接过燃了半截的香烟摁灭。拉普兰德施主,你爱她吗?
她爱德克萨斯吗?她不知道,她如果爱她,就该斩钉截铁地把机票拍在桌子上,用刀架在她们俩的脖子上,要么一起离开,要么同归于尽;可她如果爱她,就该和她一起留在这座城里,她不想去别的地方,她就一直搂着她,喝温热的卡布奇诺,看细雨笼罩下灰蒙蒙的街巷。所以她沉默,她把头偏向窗外,洁净的玻璃上映出德克萨斯恬静的睡颜。
我不想死,她说。
那就让小和尚给你念念经,延年益寿的那种。德克萨斯不知何时醒了,她踮着脚走到拉普兰德身边,给她赤裸的身子披上一件衬衫。拉普兰德沉默地捏着德克萨斯的手,德克萨斯的手有些凉,掌心还残留着多年握持武器留下的茧子。
德克萨斯还在和嵯峨开没营养的玩笑,她听着心烦,闭上了眼睛。德克萨斯,我们明天就走。她把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以不容商量的口吻对她宣布。
德克萨斯,我们走吧。她把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以不容商量的口吻对她宣布。
德克萨斯的尸体横陈在床上,她平时最喜欢穿的那身西装被揉成一团丢在一旁。她的喉咙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皮肤白得如棺材里爬出来的血魔,像是全身上下的血都流干了似的。试想一下你拉开冰箱的门,你最喜欢吃的披萨被人放满了菠萝片和棉花糖,还挤满了粘稠恶心的酸奶酱。拉普兰德是叙拉古人,叙拉古人最容不得别人糟践他们的披萨。拉普兰德曾开玩笑说这是种艳福,可当德克萨斯被凌辱的身子躺在她面前时,她却恶心得连碰都不想碰她一下。
嵯峨替她抱起了德克萨斯,洗净她的身体。她洗得很仔细,沐浴露用了半瓶还多,当她把裹着浴巾的德克萨斯递到拉普兰德怀里时,她恍惚之间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摩卡香味。嵯峨试着拂上德克萨斯的双眼,她的眼睛却始终圆睁着,被温水冲洗的时候她精致的眼影晕染成墨,墨色顺着她的两颊流淌,宛如两道漆黑的泪水。
拉普兰德从没觉得德克萨斯这么轻,不知道她身体里少了的到底是血的重量,还是生命的。她轻轻把手放在德克萨斯的脸上,帮她闭上了眼睛。她很想问问是谁把德克萨斯变成这样,可她不知道该去问谁,唯一能给她答案的人已经死了,于是她只能把德克萨斯放在地板上,抬起头看着嵯峨。
拉普兰德的嘴唇很干,她很想喝点什么,她最喜欢和德克萨斯去街角的小咖啡馆喝卡布奇诺,但现在她不想喝卡布奇诺,一点也不。
她的声音很哑。她说,我们去杀人。
九 ·
杀人不难,找到想杀的人也不难。拉普兰德有一个小本子,上面记着几十个名字,杀掉一个、涂掉一个,再记上几个新的,和她十几年以来做的事没什么区别。每杀一个人之前,她都会拿出德克萨斯的照片给对方看看,她说,想想你们亵渎她身体的时候叫喊得多欢愉,等会哀求的时候就有多惊恐。
她说,别想着求我给你们一个痛快,你们配不上那样的死法。
她像个肉户一样分解那些令她作呕的家伙,血把她的白衬衫和白手套都染成粉红色,整个巷子都弥漫着浓郁如实质的腥味。
她再也没有穿过红色的衬衫,红色的衬衫是穿给活人看的,现在她只穿黑白的西服套装,葬礼上该穿的颜色。
猎物自然是想过反抗的。他们聚成一团,却只是省了拉普兰德一个个找上门的工夫,那天她衣服上的血浓得能拧出来。她脱了衬衫扔掉,西装外套披在只穿内衣的身上。夕阳透过玻璃刺入她的眼睛,嵯峨站在几米外的地方看着堆满厅堂的残缺尸体。
和尚很久没有在她面前出现了,念经的速度已经跟不上死人增加的速度,或许在嵯峨眼中拉普兰德已经无可度化,能给她解脱的不是佛祖而是电椅。
拉普兰德施主,好久不见。嵯峨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客气。
你居然还没死啊。拉普兰德开了个不怎么好笑的玩笑。我以为他们会把你认成跟我和德克萨斯一伙的呢。
托施主的福,小僧还好好活着。嵯峨躬身行礼,血漫过地面,把她的木屐黏在地上。拉普兰德施主,城中街巷日日夜夜可见残尸,哀号恸哭不绝于耳,惊怖骇人如阿鼻地狱,事至如此,施主仍然要执屠刀否?
几个月没听见和尚在她耳边喋喋不休,突然被这样念叨一通,拉普兰德竟然觉得有点开心,心情一好,嵯峨超度死者的时候她就乐意坐到一旁说几句风凉话。
喂,和尚。这座城被我清洗干净了,还会有下一座,等叙拉古被我清算完了,我就去维多利亚、去拉特兰、去大炎。到那个时候,你的经还念得完吗?
嵯峨只是念经,一边念经一边尽量恢复尸体的全貌,那些被剜了双眼的,她就在他们脸上覆一条白绢,一段经文重复了十几、二十几遍,她的声音依旧顿挫铿锵。
喂,和尚!她大声喊。如果我还要执屠刀,你会怎么样?把我杀了如何?
嵯峨转过头看着她,摇了摇头。公义不杀施主、律刑不杀施主,一介云游僧又如何杀得?住持爷爷说过,人皆有佛心,有些人只是为俗世尘缘所困,不得解脱、不得悟诸法实相,小僧百般劝诫施主,奈何施主并无从善之意,小僧也只得信守诺言,为施主不断超度刀下亡魂。
你们出家人就是别扭。拉普兰德笑了。你不杀我,不是等于害了这么多人?你还亲口给他们念经呢,嘿。
嵯峨深深地叹气。拉普兰德施主,佛门首戒杀生,然执刀戟以卫社稷,算不得破戒;小僧并非不能取施主性命,只是……
空气很腥。她自幼在山中长大,下山之前甚至连只死驮兽都没见过,换了其他僧众,站在这遍地尸殍之间,估计早已恶心得呕吐出来。嵯峨看着拉普兰德脸上期待的神情,摇了摇头。
或许小僧杀不得施主,或许全城、乃至整个叙拉古都没人杀得了施主,但命数……命数天定、咎由自取,施主业因已种,自有业果静候。嵯峨摇了摇头。住持爷爷当初就是这样跟施主说的、后来又是这样跟小僧说的,小僧那时不懂,现在渐渐有些懂了。
住持,住持,拉普兰德于是切实地想起了那座庙里有一位住持,他须眉皆白、面目慈祥,平和地看着她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
他说,施主面有杀气,本不该容于佛门清净之地,但敝寺与施主有此因缘,是以允许施主留在寺中观览。拉普兰德不懂什么因缘,她绕过碍事的老和尚,急匆匆地混入香客的队列中,老和尚在她的背后轻轻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她回过神来时嵯峨已经走了,天很阴,空气变得潮湿而沉重。拉普兰德潦草地扣上外套,她还有很多人要杀。
后来呢?
嵯峨嚼着通心粉,嘴角沾满了番茄肉汁。那日小僧与施主分别之后,施主又杀了多少人来着?她把装通心粉的碟子递到病床边上。施主,你要不要也吃点,小僧特意点了经典口味,可好吃啦。 拉普兰德剜了她一眼,和尚怯怯地收回手,她忘了拉普兰德需要静养,不能说话也不能吃东西。于是她把吃的放到一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拉普兰德脸上的淤青,那几个汉子下脚不轻,她的脸肿得像个布娃娃。
究竟是天才更容易被绝症垂青,还是绝症让天才从凡人之中脱颖而出?拉普兰德不是天才,只是个躺在病床上的杀手,所以她不知道,也没心情想这些。好吧,想事情的心情还是有的,她在想如果人生真的有剧本,那给她写剧本的人真该被冲进马桶里,她还要狠狠地往里面啐一口唾沫。 她病得很突然,突然到连她的仇人们都将其误认为一种把戏。没有预兆地,身体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她摔在地上,很疼,却连翻身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她的刀弹飞出去,落在面面相觑的男人们脚边。
他们起先是试探性地靠近,然后彼此推搡着上前,当第一记踢击狠狠地落在她的背上,她却连身子都弓不起来的时候,男人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西西里的白狼已然任人宰割。于是他们忘记了恐惧,争先恐后地挤到拉普兰德身边想要来上一脚。她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不明白什么样的病会让一个人魂灵游离在肉体之外,看着自己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那些绝处逢生的西西里人用最恶毒的语言讥笑她,他们欢赞命运的慷慨,把他们的仇敌送上门来给他们肆意蹂躏,她的脸被那些硬底的靴子一次接一次地践踏,沉闷的响声仿佛是在捶打她的自尊。
直到那时拉普兰德才明白,当她和德克萨斯做爱的时候瘫软在床上、当她杀人之后莫名地感到疲劳,她并不是没有休息好,她早已病入膏肓。
德克萨斯……她说过如果拉普兰德敢在外面搞别人,她就把第三者剁碎了扔进下水道里,再把拉普兰德吊在叙拉古的污水处理口上面,让她每天看着自己的小情人跟屎尿一起被排出这座城市。或许是因为麻木,拉普兰德的脸不再疼了,她吐出一口混着血丝的唾沫,哈哈大笑起来。她笑着看德克萨斯一步步走到自己的面前,拉起她的身子,把她们俩的额头死死抵在一起。
拉普兰德小姐,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之间的小小约定?除了我,谁都没资格杀你。
拉普兰德费劲地把红肿的眼眶挤开,她看到一个黑发的身影架着她左冲右突,她的衣袖翻飞如云,一杆薙刀舞得密不透风。那一刻她才知道和尚并不是块木头疙瘩,她玩起刀来不比叙拉古的杀手逊色,刀刀不致命,却偏叫人还不了手,那些西西里人被她打得躺在地上,没有一个断了气。
施主你不要紧吧?小僧来得迟了,让施主白白受他们欺侮。嵯峨搀着拉普兰德冲出重围,拦了出租车夺路而逃,拉普兰德靠在座位上,像一口破麻袋似的随着行车的急缓前倾后仰,她看了看满脸自责的嵯峨,说你来得正好。
她说,我好像病了。
擦伤、挫伤,拉普兰德听着嵯峨一项项地念报告上的结果,纸张翻动的声音突然停了,嵯峨看着单子上的最后一行,犹豫着看向病床。
念。拉普兰德拍拍被子。
肌,肌萎缩侧索……硬化,嵯峨指着字母拼读那个拗口的病名。拉普兰德笑了,还好,得的不是性病,不然我都没法去找德克萨斯算账。喂,和尚,肌萎缩侧索硬化是什么病?
嵯峨把纸放在膝上,看着她,说。
渐冻症。
十 ·
劳伦佐轻轻推开小教堂的木门,令人牙酸的锐响短暂地打断了密集而低沉的祷词,他弓着身子坐到后排的空座上,摘下帽子放在膝上,低下头加入这场盛大的祷告。
今天,我们虽经历苦难,但蒙祢大能大爱的保守,又平平安安地,来到这感恩赞美之地,数算这些年日中,祢倾倒在我们福杯里,丰盛的福分……
在座的信徒有很多都是他的熟人,这座小镇里的帮众。他和他们一样都听说了那个令人意外的消息,于是在家族的召集下、在传染病般扩散的狂喜中,他强行压抑着想要手舞足蹈的欲望,坐到教堂里庄严地行祷告。
主呵,感谢、赞美归于你。你使我们在忍耐中生盼望,在盼望中不断感谢。你所安排的尽是完美……
劳伦佐不时斜过眼瞟周围的朋友,他们紧闭着双眼、虔诚地赞颂主的恩德,但他看到他们紧握着的双手正微微颤抖,他们大腿上的小礼帽频繁地上下抖动,那是因为他们的双腿在兴奋地发抖。他们和他一样,被癫狂般的喜悦冲入脑髓、倾覆理智,如果此时他们不是在教堂里,场面势必会演变成一场盛大的酒会。
拉普兰德死了。
起初没有人相信这种流言,但自从某天开始再也没有人在街角看到开膛破肚的尸体、再也没有人说起被白狼追进小巷的故事,几周以来他们真的再也没有见到过白狼的身影、甚至没有听见过半点关于她的消息,于是他们确信拉普兰德实实在在地死了。十几年来萦绕在叙拉古,不,萦绕在周边几个移动城市上空的那片浓云终于散去,帮众们不必再提心吊胆、寝食难安,家长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坐在自己会客厅的皮椅上,把脚翘在镶金边的办公桌上;打手们能够无需回头地穿过小巷,在酒馆喝得酩酊大醉还能放心地睡在吧台底下。
他们祷告来感激主的恩赐,感激仁慈的主赐予他们新的生活,却在心里咒骂命运的偏袒,让这条白狼活了这么久、痛痛快快地杀了这么多人之后才死。她该在德克萨斯死的那个晚上就疯掉、像个乞丐一样在垃圾桶里翻剩饭剩菜吃,她该郁郁寡欢地把自己蜷缩在谁也找不见的角落里,在一个不起眼的夜里孤独地死去,直到尸体臭了也没人想起这具尸体是曾经在叙拉古叱咤风云的白狼。
主,谢谢你,你的恩膏将为我们家族世代的荒凉带来复兴。你正在重建所有仇敌所抢夺的,你的祝福长达千年之久……劳伦佐渐渐有些心不在焉了,他正盘算着等会祷告结束之后该去“玫瑰露滴”酒吧好好喝几杯,他在那存了一瓶好威士忌,女侍和他很熟,他可以一只手摇晃杯子里的冰块、一只手伸进她高开叉的长裙里。
教堂的门被猛地踹开,阳光如长矛刺破朦胧的尘雾,访客的影子投射进来,给墙上镀金的十字架蒙上一层死亡般的黑色。包括劳伦佐在内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回头、看向门口。
诸位。访客的声音平静清脆,如钟鸣在厅堂里回响。请容小僧介绍,叙拉古的白狼,拉普兰德女士。
那个名字如同炸雷般轰响在每个人的脑海里,整个教堂一瞬间变得死寂,人们逆着阳光、看清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有些紧绷的白衬衫勾勒出她发胖的身体,雪白的头发干枯地披散在她圆润的肩膀上,像一张千疮百孔的渔网。
杀了她!
不知道是哪个人最先鼓起勇气大喊起来,离得最近的几个人抢出座位,抽出怀里的铳械或是短刀瞄准拉普兰德的要害,拉普兰德平静地坐在轮椅上,双眼连看都没向那些人看一眼。惨叫声最先在教堂中回荡,随后是刀刃划破衣衫、割开皮肉的闷响,金属破开空气的清啸直到最后才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拉普兰德身后的女人单手立掌,她宽大的袍袖和瀑布般的黑发微微晃动。
拉普兰德一向独来独往,但她的背后永远站着千军万马,曾经她的千军万马是一个叙拉古女人,现在则是一个东国的和尚。
我们无意冲撞诸位的祷告,只希望了却诸位与拉普兰德女士之间的恩恩怨怨,从此不相往来、不兴刀兵。和尚甩了甩刀上的血,她还不太适应拉普兰德的武器,收刀入鞘的时候磕磕绊绊的。地上躺满了哀嚎的帮众,他们身上皮开肉绽,却全无性命之虞。
还请诸位自行上前,向拉普兰德女士道歉、亲吻她的脚背。
对于大多数朴实本分的当地人来说,这座小镇还是很祥和的,傍晚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可以坐在阳台的靠椅上抽一根廉价香烟,看着成群的羽兽飞过灰白色的天空。嵯峨推着拉普兰德在街上溜达,居民们友好地向她们点头致意,嵯峨也热情地朝他们挥手回应,她的手上拎着刚买来的油炸贝果,甜香酥软,咬下去烫舌头。
拉普兰德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几十分钟前有不下二十个男人排着队跪在她的面前,向她忏悔自己大胆僭越的罪行、亲吻她的脚背,嵯峨站在她的身后,像个仓库管理员似的一个个登记他们的名字、在拉普兰德的笔记本上一一对照,那些男人起身之后经过她们走出教堂,嵯峨虔诚地对每个人道一声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现在拉普兰德的鞋子上满是男人的口水,她感到有些恶心,但她连甩甩双脚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拉普兰德还记得第一次服用阻断剂的感受,在病床上沉寂了许多天的身体像是突然接通了电源,她甚至能够感受到那些细枝末节的血管在随着心跳轻轻搏动。当她想抬起手臂时,那条手臂就真的毫不滞涩地抬了起来,使她相信那手臂、那身体依然属于拉普兰德,而不属于死亡。当医生拿着她的病历,让她回去之后想想还有没有什么心愿、吃点想吃的东西时,拉普兰德猛地从病床上坐起,双手揪住医生的衣领。
我现在有一笔钱,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小忙。她盯着医生的眼睛,眼底仿佛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她说,请你帮我算算这笔钱能买多少药,然后帮我把那些药搞来。
医生说阻断剂是有副作用的,它会让你的身体透支,一旦停止服药病情就会急剧恶化,而且每次维持身体运作需要的药量都会越来越……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拉普兰德掐住了他的脖子,两根拇指正一点一点地向他的喉咙施加压力。我说,帮我把那些药搞来,其他的事轮不着你操心。
那些一摞摞的钱能够铺满她的客厅,再铺满她的床,如此循环七遍之后,还能填满她的浴缸。拉普兰德本打算用这笔钱在萨米盖一栋小木屋、再买一辆结实的越野车,但现在小木屋和越野车变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纸箱,箱子里一瓶一瓶地码放着又酸又苦的药片,那些药能让一个普通患者安稳地活到老死,或者让一个得了绝症的杀手延长一两个月的职业生涯。
拉普兰德可以接受任何形式的死亡,前提是她能完成自己的遗愿清单,而她的遗愿只有一个,就是给德克萨斯的死一个让她满意的交代,现在这个交代还不够令她满意,所以她还不能让自己死。
她把所有的钱都砸在阻断剂上,直到嵯峨问她是不是要走着完成她横跨泰拉的复仇计划,拉普兰德才意识到她忘了留点钱买辆好车。可即便如此,那些药甚至没能撑到她离开叙拉古的国境线。为了避免杀人杀到一半的时候药效突然丧失,她不得不加大剂量,起初她每天吃三片药,从笔记本上划掉八个名字之后她一次就需要吃五片。嵯峨跟着她在城里东奔西跑的时候身上永远带着药瓶,药效结束之后拉普兰德就瘫坐在地上,嵯峨念完了经,帮她擦干净手上脸上的血、数出一把药片来。她像吞糖豆似的把药塞进嘴里。
和那个烦人的医生说的一样,停药之后她的情况恶化得很快。令人闻风丧胆的白狼在短短一两周内迅速瘫痪下去,一开始是双腿无法行走,紧接着她不能弯腰、不能转身,现在她的手臂已经抬不起来,整个身体只剩下脖子以上的部分苟延残喘。
这种感觉很糟,自己的身体一天一天地死去,意识却始终清醒,再过一阵子她就连饭都吃不了了,只能靠营养液或者插胃管来吊命,在那之后是呼吸、说话和眨眼,她需要全程戴着呼吸机,用哥伦比亚的最新技术捕捉眼球动作,让电子合成音代替她发声——而最后,她会清楚地感受自己的心脏渐渐停止跳动。
嵯峨从没承认自己做的是替拉普兰德杀人的活计。她只是替她开车、提醒她吃药,偶尔推着轮椅带拉普兰德敲开仇家的门,把刀架在对方的肩膀上,告诉他要么丢一条胳膊,要么跪下亲吻拉普兰德的脚背向她道歉。她从不杀人,偶尔连血都不想见,就抡着刀柄把那些汉子打得鼻青脸肿,再跟拉普兰德一起蹲几天看守所。和尚哪都好,会照顾人、会开车、身手又好,唯一的缺点就是不杀人,不过拉普兰德没打算说服嵯峨杀人,嵯峨劝不动她,她也就不劝嵯峨。
拉普兰德点点头,嵯峨心领神会地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拉普兰德说话的声音很小,吐出来的字乌里乌涂的,像嘴里含着块棉花。
和尚,我感觉快要死了。我们还剩下多少地方要去?
不多了。嵯峨叼着贝果翻看拉普兰德的笔记本。我们明天就去东国。
东国,东国……那里有多少个名字?
嵯峨没有说话,她把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啪地一下合上。
拉普兰德坐在椅子上,嵯峨拿着海绵帮她擦洗后背。她的肌肉萎缩,曾令人想入非非的窈窕身材变得肥胖臃肿,像个缺乏锻炼的中年妇女,嵯峨仔细地梳理她的头发,虬结的白色发丝顺着她的指缝飘落。
躺在酒店的大床上时她突然睁开眼睛,对嵯峨说她想去庙里看看。于是嵯峨不由分说地把拉普兰德推进了浴室,帮她沐浴净身。嵯峨一边帮她冲洗身上的泡沫,一边问拉普兰德施主何以突作此想,要去观仰寺庙?拉普兰德沉默了很久,说,杀了那么多人,临死前总得烧柱香给下辈子积点德吧。
十一 ·
嵯峨推开厚重的山门,闷雷般的巨响惊起栖息在房梁上的羽兽。拉普兰德看见门侧的两座泥塑,火红描金的盔甲已经斑驳褪色,只有怒目依旧圆睁。嵯峨推着她走过崎岖不平的长廊,庭院里植着几棵枫树,她们来时正是枫叶转红的时节,火红的树叶落满了干枯的莲池,散发出腥臭的污泥味道。
没想到这里变得如此破败。看到屋瓦残缺的天王殿时,拉普兰德不由得感慨。寺庙建在半山,山上满是枫树和黄栌树,萧瑟的秋风里树叶飘摆如猎猎的火炬,轮椅碾在密密层层的落叶上,松软仿佛上好的乌萨斯毡毯。嵯峨不答话,她轻轻拨开香炉里覆盖的尘土,从包袱里取出几根细香点燃,插在厚厚的香灰里。弥勒菩萨身上落满鸟粪,嵯峨跪在殿中,看着菩萨脸上凝固着的微笑,伏身叩拜久久不起。
拉普兰德没法亲自上香拜佛,嵯峨就替她点了几炷香供上,拉普兰德坐在佛像对面,闭上眼睛等了一阵,说,拜完了,我们走吧。
她们穿过天王殿、经过一座座破落的殿房,嵯峨告诉她这座是观音殿、那座是藏经楼,如今观音像崩解为几块无法辨认的黄泥,藏经楼大门紧锁,风穿过残缺的窗户,传来呜咽般幽怨的鸣响。大雄宝殿前的小广场上长满了杂草,枯黄的草茎恣意地指向天空,宛如一根根细针。
嵯峨停下脚步。施主,大雄宝殿里供奉世尊释迦牟尼三世佛像,世尊行菩萨行救度一切苦难众生,施主若有意向善,诚心向我佛世尊发愿,定能免遭业报轮回之苦。
报应,呵。你说我这算是遭了报应吗?拉普兰德看着大雄宝殿门前倾倒的香炉。这条命活成这样,上辈子得造了多少孽啊。
一把刀横在她的脖颈上。嵯峨抬手,一串精致古旧的佛珠落在拉普兰德的膝上,暗棕色的檀木珠上沾着早已氧化变黑的血,血迹深深地浸入木纹,再也洗不掉。
施主,活成这样不是你的报应,小僧才是。
嵯峨十六岁那年,庙里来了一位香客。师兄、大师父们都说那位香客面色不善,若不阻拦,恐对本寺不利。住持爷爷迎出山门,嵯峨跟在住持爷爷身后,看到香客腰间长长的刀鞘,她想说些什么,住持爷爷却先开了口。
阿弥陀佛。施主面有杀气,本不该容于佛门清净之地,但敝寺与施主有此因缘,是以允许施主留在寺中观览。
嵯峨听住持爷爷说过很多次“因缘”这个词,她总是听得一知半解,一边敲着木鱼一边问什么是因缘,住持爷爷笑着揉揉她的头顶。等你遇了因缘,自然就知道什么是因缘了。住持爷爷派她去接待那位女香客,嵯峨听话地带着她在各座宝殿转了好几趟,诵晚课的时候她找到住持爷爷,说女香客无心礼敬我佛世尊,她的手总是搭在刀柄上,小僧觉得……不妥。
命数天定,躲不掉的。住持爷爷摇摇头。
直到老人躺在大雄宝殿前的青石砖地上,僧众和香客如惊弓的羽兽般四散逃窜时,嵯峨才明白“躲不掉”是什么意思。老人的脖颈侧面开了一个口子,他嗬嗬地喘息,每呼一口气都会带出浓稠的血。她徒劳地用衣物压在住持爷爷的伤口上,漆黑鲜红的血渗进她的指甲缝里。那之后她大病了一场,先是发烧,然后呕吐,吐到胃里再没有东西就吐黄绿色的胆汁,最后吐出来的是大口大口的血。几位师父师伯撬开她的牙关、灌进汤药,强行把她从彼岸拉了回来。
几天后本地的黑帮赶走了寺里所有的僧人,看她年纪小、又是女孩子,才任她留下。珍贵的经书被撕成雪片般的碎纸,菩萨倾毁、钟鼓寂寥,佛塔里供奉的舍利子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堆没烧化的骨头,嵯峨在废墟里扒找了两天一夜,分不清哪些是佛舍利、哪些是砖瓦石。
施主,小僧现在才懂住持爷爷说的因缘。因缘就是时时念诵般若波罗、布施穷苦百姓、救危救难,行一生菩萨行,却被一刀刺穿喉咙,瞑目前连一句阿弥陀佛都说不出;因缘就是杀人放火、仇深似海、不义之财满仓满谷,还能每天过得逍遥自在、颠鸾倒凤。施主,你告诉小僧,凭什么?凭什么你在庙里大开杀戒,刺死住持爷爷后转眼就销声匿迹,凭什么那些黑帮认定本寺和你勾结,把寺院毁成这副荒败模样?
凭什么你仍活在世上,如此心安理得?
那些夜里,她跪在倾颓的观音像前,手腕上挂着住持爷爷的念珠。她对着漆黑的天空,一遍又一遍地发出无声的吼叫,直到几个月、或是几年后,她对着世尊宝相最后诵了一次早课,站起身,换上一身洁净的僧衣,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早就知道你是来杀我的。拉普兰德的反应很平静。你一点都不会撒谎,从你第一天见到我开始,你的视线就从没离开过我的脖子。我想杀的不是你寺的住持,他只是恰好站在我要杀的人旁边。
只是恰好,埋在她基因里的渐冻症在那天发作,让她精密的刀法出现了一丝纰漏。拉普兰德不喜欢把这些巧合归结于命运或是什么玄乎的东西,杀了就是杀了,所以她一直都等着有个和尚从东国找来、敲开她的门,把一把刀送进她的脖子里,给她职业生涯的污点做个了断。
小僧并不想杀你。嵯峨把刀往下移动,挑起了挂在她脖子上的某样东西。
那是两块名牌,上面刻着德克萨斯和拉普兰德的名字,那是她们刚发迹的时候定做的,德克萨斯死后拉普兰德就一直把她的那块也戴在胸前。嵯峨手腕用力,把德克萨斯的那块挑落,握在自己手里。小僧起先确实想一刀刺死你,小僧怀里永远装着一柄短刀,只要半秒钟,哪怕先一步被你的长刀穿心而过,小僧也有十足把握跟你同归于尽。
在你身边蛰伏得太久了,跪在你杀死的那些人旁边超度他们的时候、苦口婆心劝你向善的时候,小僧甚至会以为自己真的在帮你拔除灾业、从心底里愿意度化你了。但即便住持爷爷的死并非出于你的本意,即便每日诵三百三十遍心经,小僧还是做不到,做不到不恨你、不杀你。
直到德克萨斯女士死后,你得了病,看着你一把一把地往嘴里送药的时候,小僧才明白杀了你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你该被折磨、该疯癫,你这种人不配干干脆脆地死去。她把德克萨斯的名牌随手一扔,那枚铁片飞进落叶堆中,和阳光混在一起不见了踪迹。
可惜,装模作样地在我耳朵边上念了几个月的佛,到最后还是死了那么多人。如果我没得病呢,那些人不就白死了?
你会病的。你会愧疚、会恐惧,你会在每天夜里梦见那些被你杀死、想要杀死你的人,你会梦见你和德克萨斯女士的死状,醒来后冷汗遍身、心有余悸。嵯峨把刀放到她的手中,走到大殿门口拿起一柄扫帚,开始清扫殿前的落叶尘土。
那是你的命数,命数天定,咎由自取。
故弄玄虚。拉普兰德笑笑。你动了杀心,念佛的时候心不诚,道行可就破了。
或许吧。嵯峨抬起头,也朝她笑笑。
小僧是未剃度的俗家弟子。
(本文首发于泰拉通讯枢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