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拉古的河缓缓流
莽野尽头山麓狭长风带发育恣长
烟雾被群狼凄厉悠长的呼嗥声吞没
那时,叙拉古的河缓缓流
叙拉古的河自荒野山脊发源,分流如掌纹,汇流入港,濯洗家族盘踞处砖板凹槽的血,染红港口搁浅的古鲸骨。人们说出入大港的船不绝不尽,拔不出深陷灰沼的旧法则,直到60年前年轻的灰发女人走下航船,重新踏上土地。此后灰厅的黄铜镜向内一面收拢大厅的圆桌,向外一面映射河的流淌。西西里夫人站在镜旁,圆桌正中,心脏血管抽条延展,连通12张座椅与一条灰蓝色的河。
夫人是不可言谈的秩序,正如河的尺度不可测量。
活水如历史蹒跚碾过时光,夫人清灰色的眼眸平滑如水如影。七年前初冬的大火烧燎整座国家,烧干叙拉古的连日的阴雨时,夫人与神父坐在街角的低檐咖啡店中争食一块披萨,零星火势烧到店面石墙基岩,终于熄灭。难得干燥的冬日午后阿格尼尔戴上眼罩,赞叹难得的好天气。西西里点起一根烟,烟雾中年轻的棕发女性扑灭法院门前的余火。彼时拉维尼亚刚刚上任,走上法院台阶的背影坚定凌厉。西西里靠在椅背上吞吐,说当然,叙拉古难耐的雨季绞死在世纪钟下。
七年的时间足够淘洗一次记忆,足够切利尼娜像龙门人一样生活,正如14岁那年寄居在萨卢佐家的一个短暂夏季她学会了像叙拉古人一样生活。她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觉得自己可以抛弃对土地的情感,在任何地方生存。如果这里不行,就换下一个。哪里都会有喜欢她的与不喜欢她的人,送快递与杀人或许也没有那么大的区别。但她冬夜路过龙门港口的世纪钟时会想起龙门的钟声与哥伦比亚敲响的时间并不相同;而叙拉古没有新年也没有世纪钟,法庭散发的血腥气连绵的阴雨也无法洗掉,就像她此刻坐在环城高速路的驾驶位上从口袋里拿出巧克力棒叼在口中而不是叙拉古当地产的味道十分刺鼻的香烟。大帝曾经对她说世纪钟是文明的标志之一,可颂说新年节庆期间的法定节假日应该也是,对吧老板?大帝用唱rap的语速解释说我们物流公司的精神是什么?是牺牲自己满足顾客。
这时候她会察觉到叙拉古与她短暂生活过的其他地方是不同的,不仅是她当初想要离开的不同,也是她可能再次回去的不同。
德克萨斯刚来龙门的时候睡在公司,领取第一月的工资后租下一间距公司不远的单人公寓,之后的6年没有再次搬家,只时不时增置必要的住宅设施,剩下的钱买便宜香烟与一辆二手自行车。空的鼻子像一只真正的狼一样敏感,在货车上她说闻不惯烟味,德克萨斯点点头,从此再不抽烟,没有任何戒断反应。某年她的生日,能天使送她一盒巧克力棒说不习惯不抽烟的话可以试试这个,她说好,谢谢,从此开始剩下零用钱购买不同口味的巧克力棒。第三年初春她遇到拉普兰德,躲过对方劈过来的剑,光剑穿透对方左肩,嵌入街角的砖缝,血液滴落凝结成黑色的矿石晶体。她抬头,看见女人银白的微卷长发被龙门早春的雨打潮黏在下颌骨的轮廓上,笑声如龙门的夏季飓风,肩角淌下的血融进龙门带着大炎极南春花香的雨。她描述她的生活,说需要自己打扫的公寓,8小时工作制,虽然一整年都在加班,下班烧菜,不需要每天杀人的生活没什么不好,然后转身离开,不回头,没有情绪波动,就像面对送货途中拦路的陌生人。可是她听得到笑声下孤独的迷惘。
她想自己应该是足够坦诚,但是至今仍然没有和跋涉至龙门找到她的人说,龙门新年的世纪钟敲响时她总会梦见那片大火,火留不下她,可是梦里她一次再次回头看火光中的人,火星从漂亮的银白色长发开始,缓慢蚕食一片瘦削单薄的剪影,等她想要奔回火中时她已然从梦中醒来,龙门钟声过后冬风将挂着爆竹残灰的艳橙火光吹上她的窗台,火灰如大火烧穿剪影的余烬。每新一年的凌晨梦境中的大火越烧越浓,于是后半夜她不得不寻找抽屉中的安眠药,几年后发现一年吃一次的药总会过期,只好下楼找到24小时便利店买酒。她想她还是跨不过异乡的新年,反而离过去愈发接近,最终不得不回去将所有事情做个了结。
因为她尚且能够记得,实际那场火里她始终没有回头,她对留在火里的人有所亏欠。
拉普兰德从叙拉古到龙门走了许多地方,她在播放重金属摇滚的金漆音响下睡着,在圣庙断头大理石像的臂弯里饮酒,后来她绕越叙拉古林立的城邦走向荒野,失去时间的计量与社会身份,不是家族长女、大地上生长的迷惘一代、革命者或龙门市民。她没有行踪、没有血肉,她大步走在荒野群狼双眸散射的幽绿光影里,走过城外莽原河水的径流,身旁跟随生命从远古延续至今的巨兽。细长的一条水负载城内的血气,古铜黄的月亮如跨越数百个时间路程的猛兽吞食她瘦长的剪影,她银亮的瞳看尽叙拉古的积雨云自古河源头升起,拖拽躯体,从蛮野游弋向城内。
那里的雨下13月,4月下在地里,其余9月匀摊给生活的跋涉。
七年前的初冬雨冷得像远古生灵的索命仪式,如刀如酸浆如织针浸渍骨髓啃啮心脏绞断呼吸,城际间无头牛尸周游横行。德克萨斯目睹父亲杀死她的祖父,家族在此地的拓荒者,他带来商贸与金融,合同与地下排水设施,阿司匹林与安非他命。德克萨斯祖父年轻时辗转两地,年老后决定在定居的第一年用积蓄在叙拉古的主港建一座世纪钟,他说文明是需要时间丈量的。德克萨斯父亲认为杀戮是文明的最初与最终形态,所以,他用自己的文明杀死父亲的文明,在世纪钟竣工前一个月。
七年间有零星的戏剧将这个故事作为隐喻,而其中最为关键的不同是不知去向的家族遗孤作何抉择,这直接或间接导向她的结局。但其实真正的切利尼娜什么都没有选。她那时认为父亲的执着是这片土地无可根除的丛林秩序,祖父的理想趋向他必然的死亡。在这里,你可以试图建立城市基础设施、法庭或者商业,但你不能妄图建立一种新生的计量工具。
如果你改变不了的秩序要杀死你,那么,你只能逃,像断翅羽兽的求生本能那样,20岁的年轻遗孤放火烧了德克萨斯家族住宅,一直往国界线奔走,不回头。矿石碎屑划破侧脸时,不回头,利刃砍断三根肋骨时,不回头,日晷贯穿她不知什么脏器时,她呕出很多滩血倒在地面上,那里已经可以看见国界线,她仍旧不回头。
拉普兰德说,雨是母亲,雨教授生活习惯,雨腐蚀几代人心口向外延伸的藤蔓,雨是故乡,你无法摆脱雨。
5分钟后德克萨斯手撑地面爬起,双手抖着将剑拔出身体,伤口持续渗血,德克萨斯吃痛低叹,拉普兰德走到德克萨斯面前,拿出一块巧克力与她的蜜浆橙色双瞳对视,问她,吃不吃。她说,好,伸右手接过,咀嚼、吞咽,扶着拉普兰德右肩站起身,吻上去。混杂血腥与巧克力甜苦的吻烙在叙拉古悲绝的记忆中,德克萨斯右手持剑划伤拉普兰德左眼,用尽全力奔逃。她知道对方想让她留下来,但不可能说出口,她也知道如果对方想要杀了她她也没可能躲掉。
但是没有人追上来,德克萨斯越过国界后昏厥;叙拉古另一端,世纪钟脚下的大港,火卷携兵器融化的铁水与稠红血液汇入大海,好像地幔以下的红色岩浆与叙拉古寒流交汇。
后来拉普兰德一生中都记得那个初冬的午后,一场大火烤干了雨,灼噬了她20余年习以为常的、牵动一根脊柱上所有神经的生活习惯。
火里的人红色衬衣撕裂,背部的创口错综盘曲,像许多条从脊髓生长出来的路;可是就像一路追来看见她的所有人说,她的剑贯穿他们身体或割裂颈动脉,她在经验丰富的中年杀手丹布朗腹部砍出一道豁口,点燃口袋里最后一根烟,烟灰抖落在倒地群狼的伤口上,她的眼神没有仇恨悲伤愤怒愉悦等一切情绪,她只是想走。拉普兰德不知道当时的心情是惊异、不甘、庆幸或别的什么,但她不得不第一次承认输给6年前在她家中暂居的人,她的同伴、对手、情人。
总之,切利尼娜·德克萨斯是第一个跨过雨季的人。
拉普兰德成人礼时,她右手持剑,手腕的黑色蕾丝与银亮剑柄摩擦,她穿过血肉混融的红色群影,穿过长厅,抬手击碎错落而交互反光的玻璃。粉水晶穹顶上月光软皱如蛋黄酱,混合彩窗玻璃碎屑的浓红蓝黄色光泽坠入她浅银的眼瞳,淘洗缎面礼服的光感。她的父亲阿尔贝托在她成人礼晚宴上送给她不可清洗的精致礼服,又在她杀完晚宴上最后一个他请的各家族代表人并喝下滴入血液的昂贵香槟后挡在她面前递给她一块丝绸手帕,说别人的血液不配染脏叙拉古新一代头狼的衣服,你是暴力的胜者,你是典雅的权力。她对着父亲笑得像哭,转手拿起一只苹果咬了一口,捏挤果汁染湿衣摆上的蓝紫色衣纹洗也洗不掉她说,我咬的不是苹果,是原罪。 十年后她驾驶重型卡车冲向老城法庭前大理石主柱忒弥斯全身像时想起成人礼的夜晚,一种不讲道理的暴力。这个地方的生存法则就是不要讲道理、情感、法律及一切高级智慧所能理解的文明。下一秒女像断头的前额砸碎车窗,玻璃碎片扎进她左眼的深色疤痕,她想,叙拉古这鬼地方雨打在身上会流血的。法官说,叙拉古的正义与秩序不容侵犯。
她再次回忆起七年前的火,摘下眼罩的神父开铳射击试图借机推翻他与西西里建立起的秩序的家族众人,法庭在大火中孕育出法律的新生儿拉维尼亚。那时她才成年,双眼澄明,用七年时间起草了叙拉古第一部宪法。法官站在她面前告诫她遵守法律,她想那年轻的法官小姐应该在见她第一面时就杀了她。
七年时间不长不短,她在大火后不知道在故乡该如何生活,也不知道如果抛弃故乡的生活方式应该像什么人一样生活,德克萨斯可以像龙门人一样生活,她做不到,她只是勉强在龙门生活。能天使喜欢吃她做的甜品与饭菜,龙门买得到的原料,龙门没有餐厅会做这样的菜。空问德克萨斯会不会做,德克萨斯说从前没有需要,所以不会。
实际德克萨斯也不会做龙门的饭菜,她只会将从网上订购的蔬肉炒熟,口感不差,她的公寓有床橱柜衣架吹风机,不摆装饰物,早班时被子叠得齐整。拉普兰德偶尔午夜坐在她家窗外平台上打开一瓶酒,香槟啤酒或别的什么,喝不完就塞进公寓冰箱,德克萨斯走到窗台晾衣服,拉普兰德递给她最不喜欢口味的巧克力棒,欣赏她脸上一瞬间的嫌恶。每年两人生日拉普兰德会带来不同品种的鲜花,德克萨斯不丢掉,养着也能养好久,有些摆在公寓里也能摆一两年,拉普兰德大笑着说真想不到你也会养花,可是叙拉古有龙门没有的花。德克萨斯说没什么不同,龙门的蹊兽和叙拉古的也没什么不同,你可以再养一只。
拉普兰德在窗外笑得发抖,说德克萨斯所以换一群朋友也可以生活,她们和我也没什么不一样。你想得太简单了,你怎么会觉得你逃得过你的身份。月光如黄色猛兽撕扯她的肺叶,后来她笑得咳出血,德克萨斯把她拽进屋子,抱着她,不说话。
十年前拉普兰德成人那天下午,她拿着水和面包,在仓库外发现烧焦的兽尸,小小的、毛茸茸的、蜷缩的,和她曾经接触过的尸体不一样的死态,她对着那样的尸体哭不出来,只好笑吧。那晚,她杀死烧焦小兽的手下,杀了父亲请来的客,渗血的身体内部黑色矿石结晶刺破组织抽条生长,她疼得倒在城郊的草垛上,德克萨斯说你可以离开这里,找一个它不会死的地方。拉普兰德声音嘶哑着问她,你觉得如果我死了,我会像我杀死的那些人一样死,还是,像它一样?德克萨斯点燃香烟,与她银亮的眼睛相看许久,抱着她,不说话。拉普兰德说,你抽这个味道好难闻,巧克力吃不吃。
这之后的结尾都是两人吻在一起,用一种近乎撕打的状态,没有人再说话。
后来,在漫长雨季结束的第一天,初冬,小雪。德克萨斯站在灰厅暗夜的星幕下,亮黄星屑随河水流淌如白色方糖溶入茶汤。德克萨斯点起烟。大河尽头,莽野尽头山麓狭长风带发育恣长,烟雾被群狼凄厉悠长的呼嗥声吞没。群狼的预言说,驯狼的女人在原野死亡,河将背负她的尸骨跨过五十九座高山与七十一片海域,跨过城市与国界,跨过时间与空间跨越泰拉生物繁衍的历史跨过天灾的法则,跨越身份直至跨越叙拉古的雨季。她平生所识注视她剪断与叙拉古联结的唯一的搏动的动脉背向世界,走入荒原的厚度。
德克萨斯在暗影中吞吐苦辣的烟雾,不哭不笑,不回头。她想好吧,你既不像人也不像兽。
那时,叙拉古的河缓缓流。
(责任编辑:瑶濯;网页排版:武乙凌薇;绘图:HITER花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