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中的女王
火车来了又去,承载着沉没的梦
从一片废墟驶向另一片荒原
而我在月台上竖起流动的纪念碑
做着自己被关进笼子,悬在库米城上的梦
“看来,他要付出高昂的代价。他写书挣了很多稿费,那个孩子说。她重复着那个死去孩子的话。他们没有说出的话就是:作为还报,他不得不交出自己的灵魂。”
——J.M.库切《彼得堡的大师》
一.崇高的客体 ...
0.
那场近似永恒的折磨,起始于无数个日出以前,连历法都尚未出现的长夜。
1.
“凯尔希,你还记得自己出生时的感觉吗?”一天夜里,在罗德岛的甲板上,她突然问我。
这是在内战开始后的第七个年头。不久以前,大女妖宣布不再支持特蕾西娅。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从半年前起我们就再未得到女妖的支援。
“我记不得了。”我说。
“那……你最初的记忆是什么?”
“也记不得了。”这句话没有半分虚假。我们的大脑相当精妙,能够承载远超常人寿命的记忆,但它仍有极限。假如时间拉得太长,记忆也会出错。从日落到日出的时间段里,每天都会有一小点记忆流失。先是声音,然后是言语,触感,目光,情感,最后气味也消失于无形。我从不知道失去的是哪一段记忆,余下的部分会重新整合,拼凑成型,试图让自己显得真实,但总有些细节会显出虚幻的影子。萨尔贡的王酋说着乌萨斯的语言,维多利亚的贵族指控着拉特兰的教条,某位菲林的名字被夺走,安到另一个德拉克身上。有太多记忆在脑海中茫然一片,每一个都宣称自己是我最初的经历,塑造了我的本质。而我甚至无法判断这些事是否真实发生过。
“可我能记得。”她靠在椅背上,向夜空伸出手。我记得一个人说过,那里有七千八百八十二颗星星。
“还不知道自己是谁时,我漂浮在一片无色的海上。有许多人俯视着我,向我讲述他们的故事。”
“那是前代的魔王。”
“啊,古老的仪式,我有所耳闻。他们只在梦里对我讲述,醒来后我就会忘记,真是可惜。我知道那都是些好故事。”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知道的故事有所不同。我知道要从萨卡兹的历史中找出好故事,并不容易。
她把手叠放在桌上,闭眼微笑,“我会笑着醒来。”
2.
醒来时,桌上放着一罐咖啡。
现在是下午二点十二分,我睡了半个小时。咖啡罐仍是温热的,放下它的人一定刚离开不久。这是自动贩卖机里最常见的那种咖啡,廉价的砂糖,廉价的奶粉,廉价的咖啡粉,还有为了让它们不迅速腐败而添加的化学品——这些东西混合起来,会创造出一种黏糊恶心的口感,附着在喉咙处,使人不得不保持清醒。从这个角度看,它确实起到了咖啡的作用。
我把空罐丢进垃圾桶,想要弄清是谁送来了这罐咖啡。这时,她捧着一叠文件走进房间。
“凯尔希医生,下午好!”
“下午好,阿米娅。这些是?”
“龙门的矿石病抑制剂采购合同,我和博士都已经看过了,但还是希望您能看一下。”
“出了什么问题?”
“按这份协议来算,龙门为抑制剂开出的价格,比市场价还贵不少。会不会是写错了?”
“直接同意吧。”我说。
“没关系吗?”
“我不认为魏彦吾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她咬着笔杆思考,“您的意思是,魏彦吾先生故意提议了更高的价格……可为什么?”
“比起给予善意,有些人更害怕表达善意。魏彦吾认为,龙门对罗德岛有所亏欠。但他不愿明说,才选择以这种方式弥补。”
“我明白了。谢谢凯尔希医生,我会假装不知道的。”
“不过,倒可以把这事告诉陈警官。”我把食指放到唇间,“当然,得悄悄地说。”
她嘿嘿地笑着,“我会的。”
有很久没见她这样笑过了?
“对了,阿米娅,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3.
“能陪我下去走走吗?”过了许久,她问。
“要去哪里?”
“我想去营地探望战士们。”
“稍等一下,我去联系护卫队。”
“不用了,我信任他们。”她走到甲板边缘,把手搭在护栏上。百米之下,数十个营帐排成方格,几堆篝火隐隐发亮。她眯起眼,“他们为巴别塔付出许多,我却无法回报什么,如果连信任都做不到……”
“保持谨慎总没错。你也清楚特雷西斯的手段,万一营地里有刺客潜伏——”
“我也信任你。”
我不知她是否能听见我的叹气,“务必小心,特蕾西娅。”
我们走下甲板。夜晚九点,罗德岛仍未入眠。会议室大门敞开,屏幕上显示着卡兹戴尔的地图,红点撕咬着所剩无几的蓝色。几位干员站在地图前交谈,Scout是其中之一。他拿着档案向我们走来。
“殿下,博士又赢了。篡位者的军队已从赤沙城撤退。”他汇报道。
“伤亡情况如何?”
“五百人左右。”
以五百人的代价守住一座城市,依旧是难以想象的胜利,但Scout的声音里听不见欣喜。
“敌方呢?有多少特雷西斯的士兵死去了?”她问。
“这……抱歉,我不清楚。”
“谢谢。”她对Scout微笑,“早点休息吧。”
我们再次向下走。鞋跟敲打在金属阶梯上,响声清脆。快抵达底层时,她忽然停下脚步。
“凯尔希,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一句话?”
“哪一句?”
“没有一个萨卡兹……没有一个人,应当白白死去。”
“说完这句话后,你去救了一队萨卡兹佣兵。”我说。
“是我们去救了。赫德雷,伊内丝,还有W……那孩子连名字都没有。现在,也只有她还留在巴别塔。”
“他们终究是佣兵,有权选择战场在何处,又为谁而战。但我坚信,他们不会站到你的对立面。”
“但,其他佣兵呢?比如说,依兄长的命令进攻狮城的那些?又或者我们为了救下赫德雷小队而杀死的那些?每次战斗后倒在地上,试图把肠腔塞回腹中的那些?他们是白白死去的吗?”
我没有回答。我可以给出很多理由,告诉她我们的事业是正确的,伟大的理想必须经由牺牲方能实现,如果不这样做,会有更多人死去——这些话我在过去重复过无数次,此时却再说不出口。
我把手搭在她肩上,等到她呼吸平复。
“谢谢。”她说。
4.
“谢谢你的咖啡。”走出办公室后,我告诉她。
她歪了歪头,“什么咖啡?”
“我桌上的那罐咖啡。难道不是你放的吗?”
“不是呢。可能是博士?她之前好像有找过你。”
“嗯。”
“凯尔希医生,您是不是……讨厌博士?”
“为什么会这样想?”
“只是一种感觉。”她低下头,“每次提起博士时,您好像总希望话题早些结束。伊西斯博士也是,上午我想让她来找您,她看起来害怕得不得了……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因为她做了很过分的事。”
“什么样的事?”
“前天,她偷吃了迷迭香的点心。”
“欸?”
“昨天,她诱惑伊芙利特吃碳烤沙虫腿,麻辣味,对孩子的身体不好。”
她撅起嘴,“这可不行,我得去劝劝博士。”
“没错,越早越好。”
“但……凯尔希医生。”她抬头看我,“真的就只是因为这个吗?”
二月的阳光从落地窗斜射而入,那是种柔和的暖意,仿佛能从人身上剥下一层羽毛。
“你长大了。”我说。
她的微笑有些悲伤,发梢在蓝色的瞳孔里打下阴影,“还不够大。”
我带她一路往下,抵达罗德岛的底层。这里被工业车间和发电室填满,能听见源石引擎运作的轰鸣,就像巨兽的心跳。
“我们要去哪?”她问。
“档案室。”
“但档案室在五层吧。”
“是另一间档案室,巴别塔的档案室。”
她没再说什么。
巴别塔坍塌时,阿米娅还小,会问特蕾西娅去了哪,博士又在哪,我们要往哪走。她不停地问,我给不出答案,直到有一天她不再提问。自那以后,不提巴别塔的事成了一种默契,不仅在我与她之间,也在整个罗德岛上。巴别塔成了一个漂浮不定的幽灵,诉说着关于失败和苦难的故事。每个人都竭力遗忘,又无法做到。
档案室在两间空仓库中间的地方,用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遮挡。室内昏暗阴冷,放满档案的书架沉默地伫立。房间的尽头是另一扇未上锁的小门。打开时,它以轴承的嘎吱声表示欢迎。
“这里记录着巴别塔的结束。”我说。
5.
我见证过很多战争的结束,通常是站在失败的那方。彻底战败前的一段时间,营地会散发一种独特的气味。血和脓水的臭气盖过消毒液,被每一声呻吟放大,顺着烟雾扩散,就好像一个尚未死去就已开始腐败的人。
眼前的军营飘着同样的味道,特蕾西娅一定也能闻见。她顿了一下,径直向营地内走去。一位军官坐在木桩上抽烟,见到特蕾西娅,他立刻起身,用鞋跟踩灭香烟。
“殿下?我没有接到通知——”
“没关系,我只是想来看看。”她挥挥手,示意军官不必行礼。
从帐篷里传来凄厉的哭喊。半分钟后,两位医生拿着一截枯朽的黑色木头走出来,我花了些时间才意识到那是人的手臂。
“从赤沙城撤回的伤员。”军官皱着眉说,“中了血魔的法术,被抽走一部分血液。四肢得不到足够的供给,慢慢枯萎发黑。我们考虑过输血,但血库已经被掏空了,只能截肢,就连麻药也上不满。”
“我能进去探望吗?”
“殿下想做什么都可以,但还是给他留些时间单独休息为好。我可以带您去见其他人。”
她点头的幅度很小,“麻烦你了。”
在最大的帐篷里,有几个人还能维持站姿,有更多人向她敬礼——无论是站着,还是躺在病床上,或举着断了一半的手掌。她张开嘴,像是要说什么,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她走在病床间,许多人向她伸出手,她一一予以回握,叫出他们的名字,对他们轻声言语。我不知她是否使用了魔王的力量,分担他们的痛苦。我知道她不愿这样做。
角落里的几台机器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一个破碎的躯体躺在床上,眼睛被纱布包裹,腹部的伤口深可见骨。几根塑料管插进胸膛,从体内抽出黑色的液体。
“他拖延了赦罪师整整半分钟,就他一个人。”军官吸了口气,“看到赦罪师拔剑,眼睛是保不住了。”
不只是眼睛。他活不了多久,重要的脏器都被毁坏,体外循环只能延长痛苦,而无法使他复活。
“嗬,别……这么说。是我们整个小队挡住的。”他干咳着发笑,软管里出现细小的气泡。特蕾西娅弯下腰,包住他沾满血污的手。
“殿下?”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是您吗?”
“是我。”
“哈……面对赦罪师的时候,我还以为这辈子都看不见光了。”
她瞥着病床旁的号牌,“瓦尔哈,告诉我……你想要看见什么吗?”
“很多东西,殿下。我想再看到小队的弟兄们,想再摸摸莱塔尼亚的管风琴,也想看看三百年前的卡兹戴尔,我听说,那时这片土地上还有很多鲜花。”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为你展示这一切。”
“我……不。”他摇着头,“您不喜欢幻觉,我知道。不要为我破例。”
“那,我能做什么?”她问。
瓦尔哈的眉毛拧成一团。嗡鸣声响起,仪器上的红灯一闪一暗,仿佛生命的倒计时,一点一点地把他向死亡的土壤推去。医生带着医疗器械走来,我用眼神阻止他。他做不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她问。
“就……告诉我一件事,殿下。”
“我一定说。”
“我们能赢吗?”他问。
“您许诺过萨卡兹的自由。您说发动这场战争,不是为了权力或地位,而是要让萨卡兹不再被人敌视……告诉我,它能实现吗?”他问。
“殿下?”他问。
红灯不再发亮。我放下手。医生们走近,关闭机器,拔下管线。黑血淌到地上,沿细微的裂缝扩散开去。
我想,只有我听见了特蕾西娅的答案。
她说:我不知道。
一股不太好的味道涌了出来。即使再英勇的人,临死时也会失禁。对我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陌生的事。我看到她仍握着死者的手,浸在粪便的气味中,一动不动。
很久以前,我遇见过一个乡间医生。总是提着大得吓人的箱子,穿着沾满泥巴的靴子,乐呵呵地走在路上,时不时拿出酒壶喝两口,酒会顺着乱蓬蓬的胡子往下流。他邀请过我一起旅行,我拒绝了,没有同意的理由。
再次见面是十几年以后,莱塔尼亚的野战医院。他依旧带着大箱子,穿了一只靴子,另一只脚被换成木棒。他跪在病床旁,握着伤员的手,病床的下半部分被润湿成棕褐色。
很久以后,他才注意到我。有那么一会儿他只是看着我,没有表示惊讶,只有厌恶和怜悯的混合。我注意到,他的胡子已经白得差不多了。
“你还得活很久,对不对?”他问。
我没有回答。
他不再看我,以极缓慢的脚步向外走。穿靴子那边的肩上挎着箱子,另一只木腿在地板上拖动,声音刺耳无比。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他大概是死了。那个时代的每个人,以及过去和未来的无数人,差不多都是这样消失的。
二.历史的谱系 ...
”往后这一星期、一个月、一年,我们会遇见许多孑然孤零的人。等他们问我们在做什么,你们可以说:我们在记忆,这样我们才终究能获胜。”
——雷.布拉德伯里《华氏451度》
6.
第一次见到博士,是在罗德岛的会议室。
“你好,凯尔希。”
我很少在初次见面时就对一个人心生厌恶,她是个例外。这甚至不是因为她用面罩隐藏了自己的外貌,或者她标准得近乎机械的声音,或者她摆弄象棋的姿势。她用食指轻弹着白皇后,又在它彻底倾倒前扶住,放回原位。她有一双手,学者的手,读书人的手,皮肤白皙,包裹着小巧的骨节,淡青的血管若隐若现。它们可曾轻抚某人的脖颈?它们是否能施加足够的力量,用来卡住气管,挤出氧分,使人在窒息中缓缓死去?她是否会注视着他们的眼睛眯起又睁大,直至血丝遍布?
她会的。回到卡兹戴尔的途中,那些吊在树上的枯骨如是说。我回来得太晚又太早,内战已持续了半年。
“来一局吗?我听说你棋艺高超。”她问。
“不必特地做装出讨人厌的模样。”
她点点头,停下动作,“你还是不爱开玩笑。”
“我有见过你吗?”
“没有,但我记得你。多年以前,你讲过一个好故事。”
我开始厌恶她谜语般的措辞,“什么故事?”
“莎草纸上的迷宫。”她说。
她差点就抓到我了。在往事的陷阱里,有一座迷宫静静矗立。
“我从未像那样看待世界。”我告诉她。
“我们都是如此。人终有一死,他们活得并不幸福,迷宫从未有过出路。假如你是个聪明人的同时,又想继续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必须欺骗自己,或者为它辩护。我更倾向于后者,即使代价高昂。”她身体前倾,向我伸出手,“我不是你的敌人,凯尔希。”
她会对死去的人说同样的话吗?我不是你的敌人?
“她说,你自称博士。”
“我是。”
“哪一个博士?治愈者,还是博学者?”
“都是。”
我握住她的手,“我会保证这一点。”
“你握过很多次手术刀。”她笑着说,“不容易。”
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两年后,特蕾西娅死去的那个夜晚,这双手将掐住她的脖颈,直到最后一刻。
7.
门后是一间空旷的房间,因无人造访而落满灰尘。在罗德岛的其他地方,这里仍是下午,此处则已被夜幕笼罩。黯淡的光从房间顶端落下,洒在一块石碑上。一块灰色的花岗岩,表面刻着无数划痕。其中有些曾经涂抹着鲜艳的颜料,如今只留下苍白印记。那是由各种语言留下的记录:维多利亚语,古提卡兹语,莱塔尼亚语。一个字,几个字,一个短句,重重叠叠,交织成一张细网。阿米娅伸出手,擦过一道又一道痕迹,好像在与刻下它们的人交谈。
“这些都是……名字。”
“是战士们的名字。”战士是个比干员更古老的概念,干员会选择替代名字的代号,战士却不必如此。它的意涵更为直白:战斗,杀人,直至死亡。
“那些为巴别塔付出生命的战士,他们的坟冢留在卡兹戴尔,但他们的名字被铭刻在这座石碑上,随罗德岛一同航行。”
“拉瑞克。”她念出第一个名字。
“他是来自米诺斯的丰蹄。既是坚毅的盾卫,也是虔诚的信徒,优秀的乐手。每天夜里他都会坐在甲板上拨弄竖琴,弹奏故乡的音乐。他死于哀叹谷。三支弩箭从他背后射入,穿透胸膛。他的战友把竖琴与他一同埋葬。”
“克鲁兹。”
“年迈的赦罪师,知晓自己无法再次挥剑后离开前线,担任指挥官。他的最后一场战役是在赤砂城,率领部下抵御了五倍于己的大军进攻。他的遗体被掩埋在废墟下,手中仍握着从敌人处抢来的长剑。”
努门,塔尔萨,维兰德……她读出名字,我讲述他们如何死去。离开切城后,我进行过一次广播,宣读阵亡干员的名单,此时此刻我感受到与当时别无二致的惶恐。这会是一种亵渎吗?把那些曾真正地度过几十年生命的人,变成几条特征,几场战役,几道伤疤,失去气息的肺叶,看不见未来的眼睛,在几分钟里诞生又熄灭?我一向好奇在史书中有多少鲜活的细节会被剥夺,那些记录历史的人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说谎,从记录中剔除火焰的热度,亲吻死去爱人时的寒意?或忍住这样一种欲望,那就是不再把历史抽干水分,装进真空袋里与世隔绝,而是写关于自己的故事,关于自己在荒原上飞奔,双手向外伸展,好像能把砂土的气味抓在手中,紧紧握住直到死亡前的最后一刻,并知晓这样一个瞬间抵得过在与世隔绝的荒岛上度过的一百年,一千年?这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圣伯多……凯尔希医生?”
圣骏堡,一位丧子的父亲坐在书桌边。他摊开纸,拿起笔,开始写字。飓风抹去了他的世界,但他毫不在意。他看着蜘蛛在墙上爬,并感激它在爬。
现在,他要说话,他要逼迫上帝开口。
现在,我开始尝试那种滋味了。那种滋味如同苦胆。
8.
“卡兹戴尔有过花吗?”
这是回到罗德岛后,特蕾西娅说的第一句话。
“很久以前有过。”我告诉她。
“我不记得。”
“矢车菊,石竹,百日草。都是些性子坚毅的植物。”
还有罂粟。艳丽的死,一盏鲜红的灯笼,绽放在沙地里,熄灭后留下青色的气球。割开外壳,乳白浆液涓涓流出,可用于止痛。我们本该止步于此。
“但魔王的记忆中容不下花。卡兹戴尔的土地不适合耕种,萨卡兹也与艺术无缘。”
她又错了。卡兹戴尔首次重建时,举办过一次盛大的宴席。没有羽管键琴,提琴,或长号,取而代之的是刀叉和人声。尘灰摧残过大部分人的嗓子,他们的声音沙哑无比。然而他们歌唱,击打着锅碗瓢盆,木桌,酒杯,中空的骨头,唱得像汹涌浪潮中的水手。那时,他们的确坚信卡兹戴尔将永远屹立。
“卡兹戴尔的田地是用铁靴来犁,卡兹戴尔的田地播种着萨卡兹的头颅。”她闭上眼,轻轻歌唱,“覆沙的峡谷间孤儿遍地,干涸的河床是爹娘的眼泪。”
“在乌萨斯,有人唱过类似的歌。”我听过不止一次。哥萨克人,永远高傲,也永远一无所有。
但他们有一条河。一条能包容一切,洗去一切的河,泥沙滚滚,不停奔涌。
“他们有一个帝国,乌萨斯属于乌萨斯人,属于长着圆耳的人们。但从未有过一个种族,能像萨卡兹这样分化出十余个支系。不同的外貌,传统,习俗……在被其他人敌视以前,我们已经撕裂自己。在古萨卡兹语中,甚至找不到形容和平的词语。六座王庭,有多少认为自己首先是萨卡兹,然后才是血魔,温迪戈,或女妖?恐怕唯有一点是相通的:我们是受诅的血脉。”
“我之前告诉过你同样的话,除了最后一句。”
“最后一句话,是他们告诉我的。”
“历代的魔王?”
她点点头,“魔王们。”
“这不是真相。我们的诞生并非经由诸神之手,更不存在所谓的诅咒。”
“那为什么我们总是失败?每代魔王都自以为能从前人的失败中成长,成就前人无法成就的事业。他们都没能做到。”
“失败并不意味着结束。”我说,“未能实现的统一之梦会成为理想,延续给下一代。”
她转过身看向我,“凯尔希……在你的生命中,有没有遇到过一个,哪怕一个,纯粹为理想而生活,为理想而死的人?”
在她身后,一个耀眼的物体拖拽着尾焰划破夜幕,坠入峡谷。那里也许有一个据点,一座炮兵营地,但也可能只是一座村庄。爆炸的光亮照亮她的侧脸。直到光芒散去,轰隆的响声才抵达耳边。
“从来都没有。”我告诉她。
“我也一样。”她一如既往地微笑,苍白的脸上没有血色,如同一个被铳械击中的士兵努力堵住枪伤,看着鲜血从指缝溢出,逐渐听不见炮声,闻不到硝烟,感受不到温度,清醒地意识到做什么都无济于事,“我也是一样。”
“你已向一部分萨卡兹证明了和平的可能性。萨卡兹与萨卡兹,萨卡兹与外族人。”
“通过杀死另一部分萨卡兹来证明。”她靠到墙边,双手抱胸,两只手扯着另一只胳膊的衣袖。她还是第一次摆出这种姿势,“每一代魔王都如此设想过:为了使萨卡兹的孩子生活在同一片干净的天空下,战争和牺牲难以避免。然而,萨卡兹始终在重复同样的命运:分裂和血战。每次重建卡兹戴尔的奢望,都将以更多人的死告终。我们好像被困在一座迷宫里,徘徊千年,从未找到出口。”
“我听过一个故事。”我说。
她轻轻侧头。我给她讲过许多故事,我还不知道这会是最后一个。如果知道了,我会把真实的故事告诉她吗?
“很久以前……”就像每个故事一样,它的作者是“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在米诺斯,有一位女人去拜访贤者,追寻事物的答案。贤者用莎草纸画了一座迷宫,告诉她:只要走出迷宫,就能得到答案。那个炎热的下午,她蹲坐在墙边,尝试了一条又一条路径。可每条路的尽头都已被封死。”
“后来呢?”
“……后来,那位女人灵机一动,把莎草纸剪开,创造出一条本不存在的路径。”
“像是你会做的事。”她说。
“我是在——”
“我明白的,你总爱说你在讲故事。只要一个人活得够久,她就会有许许多多故事可以讲。我还记得你说过那位被命运戏耍,最后落得众叛亲离的王子,以及那位被元老院驱逐的将军,那位自愿走上火刑架的主教……他们都曾出现在你的生命里。”她嘴角上翘,声音里有一丝得意,“我说对了吗?”
我点点头。
“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些故事中的一个。我很难想象你会怎样讲述我,在尘埃落定后。”
“萨卡兹的女王。诞生于战火纷乱的年代,带领大军击退外族入侵,最后统一卡兹戴尔,为萨卡兹——这个常年陷于战争泥沼中的种族——带来和平。”
“不,那将是个很糟糕的故事。”她闭眼思考了一会儿,“你我都知道,它不可能是真的。”
我拒绝听懂她的暗示,“这不像你。”
“那我该是什么样呢?萨卡兹理想的化身,千古唯一的圣人,手不沾血的无罪女王,没有私欲,从不犹豫地向前走,永远知道自己所做的事,自己的理想,自己的事业,都无比正确?”她语调平静,呼吸平缓,仿佛在谈及一个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人。片刻过后,她抓紧护栏,视线飘向远方,“你看,我偶尔也会想像现在这样,生一次气。我偶尔会想剖开自己的身体,找找特蕾西娅究竟在哪里:是在我的血液里,我的血脉里,还是在你的故事里,马尔科的记忆里,每个萨卡兹的言语里,未来历史书上的一小段文字,一尊由白雪塑成的,应当在卡兹戴尔的日光下融化的雕像?又或者,特蕾西娅是个早夭的婴儿,在她睁开眼睛的第一刻,黑冠便夺走她的呼吸。活下来的是萨卡兹人的魔王,而不是特蕾西娅。”
“但你就在这里,此时此地。不是任何其他人,只是特蕾西娅。”说出这句话时,我才意识到它有多么无力。诡辩是一门我不愿学会而已经掌握的艺术。
罗德岛下方,营帐的灯光一排排地熄灭。夏季的闷热会让伤口难以愈合,无数伤员只能在黑暗中咬牙忍耐。
“你该去休息了。”我说。失败的苦涩味道在舌间挥之不去。
“谢谢。”她把手抽离栏杆,打开楼梯间的门。
“如果你一定要讲述我的故事,我希望这样开始。”她握着门把手,转头看向我,“一个孩子,奔跑在峡谷间的旷野上。她跑得飞快,呼吸急促,双脚在坚实的土地上踩得生疼。她不知自己为何奔跑,不知还有其他人活着,不知自己活在一个多么复杂的世界上。她只知道自己可以飞奔。”
“这是什么?”我问。
“一段记忆,再普通不过的记忆。但我会回到它身边,一次又一次。在我清醒的梦中,魔王们向我讲述卡兹戴尔的历史;在我朦胧的梦中,我梦见魔王们的记忆。有趣的是,即使本该美好的事物,透过回忆去看,也会显得无比哀伤。我记不住马尔杜克怎样邂逅他的爱人,但当他亲吻死去妻子的嘴唇时,我能感受到同样的冰凉;我记不住卡兹戴尔的重建,但当它被威齐洛波契特里的野心烧尽时,我仿佛就站在现场……这些记忆织成梦境的罗网,有时我并不想陷入其中。”
“如果你不希望再做这些梦,我可以帮上忙。”有很多种药物能使人无梦地安眠,而且全然无害。
她轻轻摇头,“在梦的尾声,我总会回到那片荒野,双手自由地向外伸展,好像能把砂土的气味抓在手心,直到永远。事到如今,我已不知道这段记忆属于谁:是我自己呢,还是从前的魔王,或者某个说不上名字的萨卡兹?这或许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正是因为这不起眼的片刻,我才能笑着醒来。”
我看到的不再是特蕾西娅,而是那个夭折的婴儿:没有名字,没有受洗礼,连啼哭声都发不出。一片黑色的,半透明的阴影,附着在魔王身上。
她朝我点头,“晚安,凯尔希。”
“特蕾西娅。”我说。
“嗯?”
“明天见。”
“嗯,明天见。”
你看,我也会将这两个身份割裂开来。对我来说这是一种习惯。我扮演过太多身份:医生,学者,教师。我把它们戴在身上,像是寄居蟹不停地寻找新壳,把自己活成面目全非的模样。我从未因此感到困扰。
只是……偶尔,在褪下一层甲壳的短暂空隙里,我无法假装自己没有深陷迷宫。
9.
最后一次见到博士,是在什么时候?
我一直以为那是在特蕾西娅死去的当天,但我记错了,那是更久以前的事。
特蕾西娅死后,我忙了很多天。首先是处刑。她说过没有一个萨卡兹应该白白死去,我没有听。Mon3tr的爪子上从未沾染过如此之多的鲜血,萨卡兹的血。但这没什么用。我们输了,输得彻底。然后我命令罗德岛离开卡兹戴尔。如果不这样做,所有人都会死。有很多人离开,其中一部分太过恋旧,甚至在离开前还告知我一声。我尽力为他们安排些什么:物质上的,或精神层面的。有些人离开时仍握着武器,指节陷在金属里,被压得青白。他们显然是回去送死,我没有制止。
然后,在这一切都结束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舷窗外,卡兹戴尔的黑墙依然矗立,但此时也不过是地平线上的一点污渍。墙上挂着一张照片,是阿米娅拍的。有我,特蕾西娅,和博士。
我看了它半分钟,锁住房门,关上灯,躺上床,睡觉。
百年以来第一次,我做了梦。
年轻时,她听说西边的城市里有位贤者,通晓万事万物,便前去拜访。一个戴着兜帽的老人坐在一堆干草上,身边点着熏香,好驱散浓郁的体味。那是个人们还不习惯洗澡的时代。她走到他跟前,一言不发。她听说贤者无需借助言语,便可判断一个人为何而来。他用芦苇笔在莎草纸上画了一座迷宫,交到她手中。那个炎热的下午,她靠在墙边,顺着迷宫中心向外,沿着赭石颜料涂抹的狭窄曲线,寻找一条逃离的路径。
“这迷宫根本就没有出路。”几个小时后,她告诉贤者。
这是她当时的语气吗?我记得,她应该更生气一些。她是不是带着沮丧和恼恨,把莎草纸揉成一团,丢到他脚边?Mon3tr当时也在吗?它是什么反应?它一向对等待没什么耐心。不对,认识它是更久以后的事,一个世纪后,在赞巴拉的废墟上。那是老伊辛?是了,我现在才意识到,老伊辛是把自己误认为那位贤者,那位在年老体衰之时终于感受到恐惧的贤者。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于死亡后必然的遗忘。最后,他去见了梦魇。带我逃离尘世,我将以智慧打开黄金之城的大门。让我们分享财富和荣光,使这场远征为万世铭记——他有没有这样告诉过梦魇,在我离开之后?他们没有成功。在梦魇的指引下,整支大军从悬崖边落下,坠进大海。那里能吞噬万物。贤者也在其列吗?最后的时刻,他梦见黄金之城了吗?
她不知道。她不记得。她忘记了太多,太多。
但我仍记得贤者的回答。莎草纸落地时,老人轻笑起来。
“你为什么觉得,一定会有条出路?”他问。
“一派胡言。”我听见她说。她离开了。年轻人都是这样,只要听见自己害怕成真的事,首先会去否定它。
“你是对的。”我听见我说,对这位我已经忘记名字,并且想必早就死去的老人,“从无数个日出以前,连历法都尚未出现的长夜开始,我就被困在同一座迷宫里,寻找逃离的路径。”
“你成功了吗?”他问。
“我失败了太多次。第一次,我试着阻止兄长杀死弟弟。最后一次,我试着阻止兄长杀死妹妹。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区别,血亲相残是我们的本性。”
“还会有很多次。”这是个更年轻的声音,它的主人曾行走在旷野间,拒绝魔鬼的诱惑,“罪孽是洗不掉的。”
“还会持续多久?”
“我们将点燃这样一支蜡烛,一支我坚信绝不会被熄灭的蜡烛。”在走上火刑架前,一个人这样对我说。他相信自己的思想将永生不朽,他错了。如今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
“我能走出去吗?”
“我不在乎结果如何:我们反抗,仅此而已。”那个为卡兹戴尔命名的人告诉过我。但他的卡兹戴尔早已毁于烈焰,如今余留的不过是一个名字,一片焦土,和一段关于自由的梦想。
“我能得到什么?”
“即使如此多灾多难,我的高龄和我灵魂的高贵仍使我相信一切皆善。”那个被命运戏弄的王族告诉过我。在人生的尽头他已失去视觉和听觉,是什么支撑着他说出这么傲慢的话?
“我必须走下去吗?”
“凯尔希,凯尔希……”
于是我再一次听见她的声音,“还没有结束。”
“你不会明白的。你怎么能明白?我从未告诉过你全部的真相。我告诉过你这片大地的事,穹顶的事,群星的事。我告诉过你我们的种族如何诞生,我告诉过你在我们之前曾有另一个时代,另一个种族,巍峨如山却逃不过时间的陷阱,我告诉过你世界运行时会发出巨大的声响,而我们对此充耳不闻,因为我们自诞生的那一刻便学会了与之共处。我知道你把这些全部记在心里,但我从未告诉过你,千年以来发生了什么。”
我背靠土墙坐下,烈日把墙面晒得滚烫,“但我都能听见,特蕾西娅。失败的声音,悔恨的声音,死亡的声音,一个从未走出迷宫的人不该知道这些。历史总是在重复自身,长矛刺进胸膛,石块砸碎颅骨,生者剥下死者的皮肤披在身上,装饰成崇高的形象,或是赤着脚,或是穿上皮鞋,坐进汽车,登上移动城市,年复一年,如同迷失在鱼缸里的灵魂,在这片大地上无休止地游荡,走过前人走过无数次的道路。最后能找到什么?亘古不变的恐惧。”
“但我希望——”
“希望从来都没有用处,特蕾西娅。”
我从梦中苏醒,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特蕾西娅死了,七天以前。
直到那时,我才有了去找博士的想法。
10.
“凯尔希医生?”
圣骏堡的幻象不再,鬼魂回到石碑中去,魔王拽住我的衣袖。
“抱歉,继续吧。”
“您需要休息一下吗?”
“不用。”
于是这场仪式继续下去。我们谈起了赛瑞昂,身穿蒸汽铠甲的他风华绝代,甚至使前来考察的女记者为之倾倒;我们谈起了布莱克,笑话大师,能在最不合时宜的时机使人发笑。我们谈起了兰德,在阿米娅的印象中他是曾给她带糖吃的老爷爷……
“奥古斯汀。”
最后一个名字。
“萨卡兹人。他使用铳械的技巧无人能敌,直到被赦罪师砍断手指。特蕾西娅死后,他离开巴别塔,在荒野间游荡,干渴而死。”
我仍能记起他告别时的样子:一个疲惫的瘦长鬼影,扛着比他肩膀更宽的行李,告诉我他打了一场无谓的仗,告诉我他要回家,他的父母还在等他回家。
“他是在这块石碑上留下名字的最后死者。然而,这座石碑记载的不只是卡兹戴尔内战,而是为了纪念每一个走进巴别塔的人。”
我拿出两把刻刀,把其中一把交给阿米娅。
“ACE和Scout,是为了他们吧。”
“根据两人生前的意愿,这里留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无需更多言语,我们开始雕刻,倘若这也能称为雕刻。相比手术刀,刻刀是一种更为粗糙的工具,每次下刀都仿佛在与巨石搏斗。白色的碎屑依附在我们凿出的凹槽边,阿米娅把它们吹走。
ACE和Scout的真名——托嘉顿,塔维茨,加入到他们的战友中去了。
“我从不知道会有这么多人。”阿米娅轻声说,“这么多……战士。那些日子里,我只把他们当成友善的大哥哥,大姐姐,见过一面就彻底消失。有时我会想他们究竟去了哪里。现在,我知道了。”
“这还不是全部。这块石碑上记录的名字终究是少数,有许多人拒绝了留名的权利;佣兵们则只求胜利和生存,为此连名字都可舍弃,对身后事更是毫不在乎。”
一个黑色的,半透明的阴影落在我身上。我等待它开口,替我开口。
“更多人从未加入巴别塔,也不曾了解特蕾西娅的理念,这些事物对他们来说太过遥远。他们都曾是普通的百姓,被迫卷入这场战争,目睹故乡被摧毁,田地在烈火中焚烧,家人忍饥挨饿。为了觅求容身之所,只得拿起曾是农具的武器。”
说出这些话语有一种宣泄的快感。我知道这不会长久,就像一个人肩扛巨石,把它推到山顶,在放下石头的瞬间它便滚落到山底。他享受了片刻的放松,喘口气,扭动肩膀,拍落尘土——他用了太久来带着石头攀登,以致已经不习惯这种毫无负担的感受;紧接着,他走下山,像对待老朋友一般拍拍那颗石头,把它扛到肩上,再次攀登。
“以及那些与我们为敌的人,那些离开巴别塔的人,他们的死亡同样值得铭记。善与恶的区分并不在于立场的差别,即使是被我们视作宿敌的人,他们的灵魂中仍维持着些许崇高。哪怕只是为了警醒自己,我们也不应遗忘他们。若是要把卡兹戴尔内战中所有死者的姓名都记录下来,那将是一本旷古绝今,前所未有的史册。因为历史只能记住伟岸的英雄和英雄的伟岸,它只愿如此。”
“整合运动,最后也会变成这样吧。”她再次上前,抚摸石碑,“我偶尔还会想起霜星的怒吼,想起爱国者的嘶鸣……以及更多的面具,我会梦见它们。我揭下碎骨者的面具,看到的却是米莎的脸。在龙门的下城区,切尔诺伯格的废墟里,又躺着多少戴面具的人。揭下他们的面具,又能看到谁的脸,听见什么声音?这些事,永远都无法知道了。凯尔希医生,您应该清楚的吧。”
“我接触到的整合运动并不多,其中许多都已陷入疯狂,无法清醒交流。”我指的是那些宿主,可悲而可怕的生物。
“我是说,这种感受。明白一些人将被历史抛下,不会再有人记得他们曾生活过,不会再有人听到他们的故事……这样的事,您应该经历过很多次。”
“是的。”
“对这样的事感到痛苦,是正常的吗?”
“是的。”
“您也会有这种感觉吗?”
“无时无刻。”
她迟疑了一下,“那您是怎么——”
“最糟的并不是遗忘和被遗忘,而是我们始终重复着相似的历史。在罗德岛和整合运动诞生的几十年前,几百年前,也曾有过许多为感染者谋求权益的组织:新拉纳克,圣卢卡斯,条顿公国……”
“都是我从未听过的名字。”
“现在不再有人谈论它们了。这些组织或以暴力手段强迫普通人接纳感染者,最后被更大的势力剿灭,或偏安一隅之地,短暂的平和后无声消解。”
“罗德岛……会变成它们中的一个吗?”
“我们都是在一条长河上撑船前行,只能看见风平浪静的水面,但不知下一刻它是否会被风暴席卷,变得波涛汹涌;也看不见水面下暗藏的礁石,我们的前人曾在礁石上撞得粉身碎骨,舰船的遗骸在水底逐渐腐烂,甚至无法把潜在的危险告知给后来人——这就是罗德岛面对的未来。”
“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拥有记忆来留住我们所经历的一切,来从那些以悲剧作结的故事中汲取教训,把它们做成尖针,时不时用来刺痛自己。整合运动是如此,这座石碑是如此。它存在的意义不只是为了祭奠死者,更是为了警醒生者。然而,我们的前人也拥有过类似的东西。没有任何理由去假定我们一定能比他们走得更远。”
“您又在说这些事……”
“即使知道罗德岛的结局必定失败,难道你就不愿走下去吗?”
她眼里的阴霾散去了稍许,“您说得对。”
“走吧,时间不早了。”
离开前,我们最后看了一眼石碑。阿米娅向它轻轻挥手,好像是在告别一个朋友。我忽然产生一种预感,那就是这座石碑能熬过近似永恒的时间,哪怕罗德岛化作尘土,记录在石碑上的文字失去意义,不再有人能解读,它的存在本身也能意味着什么。
但它没有任何意味。和特蕾西娅的死一样,没有任何意味。
“我有时会梦见面具以外的东西。”顺着台阶向上走时,阿米娅说,“像是被参天大树遮蔽的黑暗森林,林间闪烁着野兽的金黄瞳孔。还有爱国者先生的预言,源石遮蔽大地和天空,文明的废墟上站立着巍峨如山的野兽,我是唯一能见到这些的人。”
“预言只是迷信。”
“梦里还有更多的东西,更……不一样的东西。好像有人拉住我的手,把我带到一个不同的地方。那里似乎有深蓝的小花,闻不到花香,也不很好看,但执拗地长在干旱的土地上。”
我们已经走过了宿舍所在的楼层,继续向上走。
“那是矢车菊。”我说。
“是这样吗?我该在疗养庭院里种一些的。还有……”她突然笑出声,“还有一幕是,您凶神恶煞地踩扁一座画在沙土上的迷宫。”
到底是怎么个凶神恶煞法,特蕾西娅?
“……还有吗?”
“剩下的就只有不完整的碎片。像是风的阻力,脚步踏在地上的疼痛……那里应该有更多的色彩,更真实的感受,比现实更接近现实,但我不能清晰地回想起那究竟是什么了。”
我们到了罗德岛的顶端,那道通往甲板的门。她拉住门把手,缓缓转动,向外打开。
这是个能看见星星的夜晚。
“我只知道……我会笑着醒来。”
三.迷宫中的女王 ...
All your letters in the sand cannot heal me like your hand.
For my life
Still ahead
Pity me.
——Queen《'39》
11.
找到博士时,她坐在罗德岛甲板的边缘,背对着我,面具被卸下,放在一边。
“远离卡兹戴尔是个明智的选择。我看到你把法库斯的小队派去送死,特雷西斯会以为魔王的力量还留存在她的尸体里——”
“那是特蕾西娅。”我说。
“却不知道魔王已经易主。我从不知道你也这么精于战略。通过让一部分人心甘情愿地去死,来保住魔王的力量,以及罗德岛。”
“伊西斯,够了。”
“法库斯小队的最后一人活了下来。我救了他,告知他全部的真相。令我意外的是,他决定留在罗德岛。现在他称自己为ACE。”
Mon3tr挺直身体,嘶嘶叫着,把双爪打磨得锐利。
“你的宠物,嗯?它知道你想要什么,你也知道。”
“转过身,面对我。”
“对了,犯人必须直视审判者,才能陈述他的罪。”
她双手撑住甲板,起身,转身。一张没有任何异常之处的人类女性面庞。
“我的罪行是什么?”
“告诉我特蕾西娅为什么会死。”
“我不知道。”
“她因你的策划而死。是你故意让间谍混进巴别塔,故意把军队调到偏僻的小镇。在最后,也只有你持有议长室的钥匙。”
她微笑起来,“你也有钥匙。”
“你想激怒我,这没有用。”
“你首先应该激怒自己。你从一开始就察觉到这些事,这些在你看来不合常理的决策。为什么你没有一次,哪怕一次,试着去阻止它?是你做不到,还是不愿去做?”
“我尝试信任过你。”我召回Mon3tr,向楼梯口走去。
“你不打算用手术刀吗?我以为你更倾向于亲自动手。”
我掂量了一下口袋里手术刀的重量,“你死不死,没有区别。”
“你打算去哪?”
“与你无关。”
“你要走了,是不是?离开罗德岛,另找一片地方,做某个人的拯救者?”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还记得莉莉娅吗?还有那个黎博利少年?你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吗?都死了,死在乌萨斯的冰原,萨尔贡的沙漠。”
“你把我调查得很细致,但还不够细致。他们都生活得很好。”
“那俄狄浦斯王子呢?弗朗修斯神父?玻利瓦尔将军?”
“看来你了解不少历史。”
“你在迷宫里待得太久,看过太多人撞上墙。你见得太多了,你只是走过一部分人的生活,根本不在乎这些人命运如何。你觉得失败是无比正常的事,特蕾西娅死不死,对你来说都没有区别,毕竟不过是千年生命里的十几年而已。有多少人,凯尔希医生,都是像这样因为你的不作为而死?”
“无趣的指控。”
她挡到楼梯间前,勾起嘴角,“八天前,特蕾西娅是不是就是在这里……告诉你‘明天见’?”
我闭上眼,睁开眼。伸出手,掐住她的脖子,但只是搭着。至少我现在知道了,她也需要呼吸。
“你就想让我做这个吗?”
她什么都没说。
“你想证明什么?巴别塔最后的幸存者,在特蕾西娅死后自相残杀?”
她什么都没说。
“这会对你有什么好处,伊西斯博士?”
她什么都没说。
我放开手。
“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我现在只能看到一个丑角。”
起初她一动不动,然后她拖着步子从我身边走过,走到甲板边,捡起面罩。
我关门,下楼。三天后,传来博士遇袭的消息。他们说是赦罪师下的手,伤口不深,我尝试了所有方式让它愈合,没有一种生效。血止不住地流淌。那是世上最孤独的血,当下所有种族的血都无法弥补它的流失。
唯一能拯救她的手段就是切尔诺伯格石棺。去那里的路上,她靠在汽车后座,鲜血滴答落下,一如窗外的雨雪。她没头没尾地讲着故事,我没有说任何话,思考着要不要开得慢一些,这样她在抵达石棺以前就会死去。她的坚韧远超我的预期。在我停下车,抱起她走进石棺时,她还有呼吸。
“如果你有什么遗言,就现在了。”
她蜷缩起来,因失温而打颤,双手却用力攥住我的衣袖,“……留下。”
“我不会留下。进入石棺后,它可能修复你,也可能杀死你,更可能折磨你。无论如何,你都得自己经历这段冰冷而漫长的时间。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我是要你……留在罗德岛。阿米娅,他们,需要一个……能信任的人。那不会是我。”
“告诉我特蕾西娅为什么会死。”
“博士?”
“伊西斯?”
“你是为了这个,才故意激怒我?”
她什么都没说。除开石棺运作的低沉声响,唯余沉默。
我想,我被耍了。
12.
面对死亡,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其中一种认为死者并不孤单,因为他们会带着他们深爱的人的一部分一起死去;另一种认为生者并不孤单,因为他们会带着他们深爱的死者的一部分一起活下去。这两种说法我都不相信,死亡无法用任何托辞消解。
但她就站在这里,与三年前相同的位置。长高了一些,头发变成粉白色,衣角在月光下发亮。
“奇怪,我们怎么会走到这里?”她挠着自己的头发,“我本来是打算回办公室的……不过您看,凯尔希医生,今晚的星星很亮!”
“我看见了。”
“您根本就没抬头!再看得仔细些吧。”
我抬起头,看到一片静止的星辰。若是更专注于研究天空的学者,或许能指出每颗光粒位置的细微改变,在我看来,星空相较千年以前并无差异。
“博士教过我用星座辨识方位,您看,那些像勺子一样的星星,指向的正好是北边……”
不,她是阿米娅。不是魔王,不是特蕾西娅。十四岁的孩子,过早地长大成魔王的模样。
“还有那位拉弓的库兰塔人,箭尖正朝着东南方瞄准呢!啊不过,没有望远镜的话,似乎是看不清的……”
很久以前,在特蕾西娅还不认为自己是魔王,而仍是个学生的时候,她不也曾满怀好奇地凝视星空吗?在维多利亚的平原上,一个寒冷的夜里,她裹紧大衣,吐着白雾,向前伸出手,好像想要接住坠落的星尘。她说看啊凯尔希,在星光的照射下大地上的一切争斗都显得微不足道,她说每个人都是大地的一隅,星辰的一粒,每个人的死亡都会使一颗星星黯然失色。
“果然该来外面看看。一直待在罗德岛里,会忘记我们生活的世界是多么巨大……”
她张开双手,在甲板上转圈,皮鞋踩在铁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却不会这样做,她无法这样做。她的父母教给她礼仪和优雅,要她把所有心思藏在内心深处,因为她将是萨卡兹的魔王。但那天夜里,也只有那天夜里,她做了特蕾西娅不可能做的事。她流着泪,在长河般广阔的星河下屈膝,膝盖触及土地,纯白的裙子染上泥土的颜色。
“我要生活在这里。”她抽泣着说,并伸开双臂,好像要把整片大地拥入怀中,生活在大地的每个角落,在极北的冰原点燃火烛,把泪水挥洒到最干旱的沙漠。
“奇怪,我怎么会……”她擦着自己的眼眶,透明的液体顺着脸颊滴落。我站在她背后,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这是她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是继续生活在异国他乡,做一个优秀的学者,幸福的动物,还是回到卡兹戴尔,回到那片战火连绵的土地。在她起身的那一刻,或者说她跪下的那一刻,便已做出决定。我无权干涉。我从没有对此感到后悔。无论是在她生前,还是在她死后。
“凯尔希医生,我在做什么?”她一边笑一边抹着眼泪,“我总觉得……”
但或许,我欠她一个拥抱。
13.
把阿米娅送回宿舍后,我回到房间。桌上的文件已处理干净,离开切城的这一小段时间里,也没有急需进行手术的病人。久违地,我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
于是我又想起那罐咖啡。我打开电脑,调出监控录像,把时间拖到下午二点三十。
结果显而易见,是博士。她走进房间,看到我趴在桌上,便离开房间;五分钟后,她带着一罐咖啡回来,并抱走一叠文件。
我关上电脑,屏幕上仍残存着些许光亮;在它消失以前,我借着屏幕审视了一下自己,然后泡了两杯咖啡,走出房间。
找到博士时,她坐在空无一人的食堂,桌上放着一杯方便面,蒸汽从被餐叉封住的杯盖间升起。她翻看着从我房间里偷来的文件,时不时在笔记本上做记录。
“假如那里有机密文件,你现在已经被SWEEP盯上了。”我说。
她看向我,“有吗?”
“幸好没有。”
“我还以为我和你拥有相同的权限……我只是想帮上忙。”
“我知道。”我在桌对面坐下,把一杯咖啡推到她手边,“谢谢。”
她的动作僵了一下,又立即翻动文件。我从未处理的文件堆里拿走一半,挪到自己这边。
“你衣服上沾着一根头发。”她说,“右边的袖子上。”
我从衣袖上取下一根棕色头发,同时听见一声被勉强压抑的轻笑。
“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挺好的。”
“这些公文可以留到明天再处理。想听个故事吗?”
她停下手中的工作,喝了一口咖啡,“什么故事?”
"深夜,有个人坐在长椅上。他记不得自己是谁,要做什么。事实上,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时,一个精灵出现。它说,它可以满足他的两个愿望。故事的主角便说出他的第一个愿望:他想恢复自己的记忆。
“精灵满足了他,恢复了他的记忆。就在那一瞬间,他痛苦地捂住头。‘我不想记起这些’,他说,‘让我忘记吧,让我忘记一切,这就是我的第二个愿望。’精灵又满足了他,他再次变得一无所知。在消失前,精灵只留下了一句话:有意思,这也是你的第一个愿望。”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没再说什么。她一口一口地灌着咖啡,把文件整理整齐。
“故事的主角是我吗?”许久以后,她问。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因为我失忆了,而你又认识过去的我。我猜,你是在暗示我为什么会失忆。”
“放心,这次没有任何暗示。我也是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故事。”
“谁?”
“你。”
“啊哈。”
“这是你进入石棺前对我讲的最后一个故事,我从来都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她双手捧住咖啡杯,来回转动,“如果是我,我是说,现在的我……我绝不会许下第三个愿望。我不会再次遗忘。”
“即使那些回忆会使你痛苦?”
“我已尝过遗忘的滋味,不想再尝试第二次;而且从我苏醒并开始记事起,只过了两个月时间。”她停顿了一下,“你知道的,这中间并没有发生太多好事。我见到的死者,大概比活着的人还多。他们现在还在我脑子里,我的梦里,没完没了地说着各种话。我感觉这是一种责任,去带着他们走下去。这样,等到未来稍微美好一些,稍微温暖一些……或许他们也能见到。”
我举起杯子,为自己的动作感到可笑;她犹豫了一会儿,也举起杯子,两块陶瓷在空中相碰。
我朝她点头,“晚安,博士。”
“凯尔希。”她说。
“嗯?”
“明天见。”
“……嗯,明天见。”我走到门口,又转过头,“还有,你泡面糊了。”
Contrapunctus XIV
也许在多年以后,也许在一个下着雨的晚上,我将这样回忆罗德岛:这是一群无药可救的理想主义者,为永不可能实现的理想燃烧自己的故事。
我会聊起哪些干员呢?不能是所有人,那会花费太长时间;也不能只是我熟悉的几位,那会带着太多偏见。那就只说最早抵达嘴边的,最先想起的那些,无论说的是谁。不要粉饰,不要夸大其词,捕捉最简单的细节,在它们滑走以前尽可能地说得多一些,不要歪曲,不要把这些经历当作论据,来佐证某个论点。即使是丢人的事,不愉快的事也无所谓,要证明他们曾存在过。
听完我的唠叨后,会有人问:你说了这么多,可为何我们从未听说过罗德岛?
我不会对这个问题感到惊讶。死亡是个漫长的过程,对每件事物,每个人而言都是如此。肉体的腐朽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在这之后,人会变成故事。起初它拥有鲜活的细节:一次亲吻,一次拥抱,指尖相抵的温暖,苦杏仁的气味。每次试图尝试触碰和回忆这些故事,都是对故事的损害。我们会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些许细节,又恐惧于对事实的歪曲,试图修正,但只能让它距离事实更远。余下的部分会重新整合,拼凑成型,形成一座迷宫;等它们也终于无法维系自身,四分五裂,死亡才会真正到来。
可以预见,罗德岛的死亡将是我不再能记住它的那一刻:忘记博士,忘记阿米娅,忘记特蕾西娅,忘记那艘在漩涡间起伏不定的小小陆行船。这一天终将到来,时间会消磨一切。但在那之后,罗德岛也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下去。
偶尔有那么几次,我会梦见自己在跳舞。
当雨水落下,敲打在钢铁上,让它柔化成砖石,又融化成沙土;而雾气从旱地中升起,模糊了眼前的场景,模糊了墓碑上的文字和时代的齿轮,那时我会允许自己赤足站在雨中,不再寻找迷宫的出口,而是伸展手臂,跳一场舞。
我并不孤单,死亡是我忠实的舞伴。事实上,说它是我的旅伴也没有问题。从第一个病人在我眼前死去开始,它就在我身边,也将永远在我身边。它有时跟在我身后,拾取沿路的遗骸,有时它大步流行地走在前方,为我指引方向。也有几次,它把冰冷的手搭在我背上,劝我去休息片刻。我憎恨它。当它开口,我充耳不闻。当它发出嘲笑,我以沉默相待。当它夺走身边人的生命,夺走他们的声音和笑容,我感到愤怒。我曾以为这种愤怒会随时间淡化,但我做不到。
只有在片刻的时光里,我才会与它和解。我向死亡伸出手,它放下镰刀向我走来,不知是我邀请它,还是我被它诱引。于是,一个被关在迷宫里的疯女人,和一具没有血肉,戴着面纱的骷髅,像亲密的爱人般搭住彼此的肩,交错着脚步。我会看见面纱下浮现出许多面容,有时是特蕾西娅,有时是ACE,也有更多是我早已遗忘的人。不久后,阿米娅和博士也会变成这诸多面容中的一副。当我从死亡的视角回忆时,也许他们会顶着全然不同的面貌,用着陌生的声音,连名字也属于另外的人。但透过死亡的面纱,我会看见她流着泪拥抱大地,亲吻大地,看见她在甲板上转着小圈,把目光投向远方的星辰,看见她抓住我的衣袖,要我留下来。
即使那时,大地的盐已失去咸味,即使我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即使我看不清她的面貌,认不出她是哪个时代的什么人,即使这些场景只属于梦境,清醒后便会遗忘……但我会知道,他们曾来过。
(责任编辑:红字;网页排版:武乙凌薇;绘图1:MAaaaaaackia;绘图2: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