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王娶亲
易狩巨兽,难垦心田,
天无意愿,人无心眼。
来而披诗,去而提剑。
辟易陋俗,大狩维天。
一
一年里的天气雨多于阴,碰上偶有的天晴,四处都是犬吠,显然出太阳在此地像是一种异状。屋宇间山野里的潮气连年不散,城中庙堂的香火烟也是如此,这便是黎泮地界的模样。
六月是黎泮人最忙的时候,其忙碌程度远超农事与过节。原来六月二十二日是赢王娶亲的日子,年年如此。这对黎泮人来说可是头等大事,往往不到五月末,他们就开始张罗了——赢王爷也知雨天劳作不便,因此一年里的阴天与狗吠又集中在这段日子里。
“那边两个非琳!过来搬这些!”
“你们小心点,别害的大家变成泥鳅!”
如今六月既望,离赢王婚事还有七日,大街上满是为此做准备的人,还有军士在街巷巡逻维持秩序,以免有什么谬种惹得赢王不悦。晌午时酒店饭铺里满是短衫主顾,一个背着书箱的人坐在在其间,未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那个人长角的,该不会是萨喀呲吧?”“是奉提,城里没几户这种人家,都住城北。他跑来城南吃饭干什么?”隔一张桌子的两个短衫主顾在议论他。
巧的是,这家饭铺里还有一个与那几户奉提人家为邻的长衫主顾,是个书生。他见这奉提人面生,背着口书箱,自己又喜好结交异乡文士以“了解时事,广博视野”,便趁那奉提人边上的位子空开,端着两碗酒凑了过去。 他把空碗挪开,放下酒,又挥袖掸掸刚有短衫俗夫坐过的凳子才坐下。但这刚一坐下,书生就后悔了:这奉提人手臂粗壮,怕是个武夫。但他背的的确是口书箱,看面色也不似愚蒙之徒。
可能这奉提文武双全吧——书生想着心一横,把酒碗推了过去,“某乃城中一介书生,冒昧叨扰,请问客人从何处来,又尊何许人也?”
最近的科举试都在半年后,他该是远游求名士指点?佩络书生回忆着周边地界的几位有名声的贤达之士,不知他要去找哪个——要是他不识字,就说“不识文真乃一大憾事也”……
“呼我为牺便好,‘牺牲玉帛’的牺,”奉提面色平和,谈吐也没有武夫的粗野,书生略放下了心,“我从漠地来,要进京。”
“听闻三月时漠地有暴戾之徒对神明不敬,城中多人因此遭受牵连,牺兄可否为某辨明真假?”
“漠地太平,无甚消息。”
“牺兄背书箱往京城去,是要求学还是谋职?”
“某已在任上了,”牺拿出一枚铜铃,轻轻晃荡,“是采诗官。”
“牺兄这是在效仿古人远游吗?采诗官为年过六旬而无儿女的老者,国家奉养他们,他们则以采诗为报。春光盎然之际他们摇木铎而来——而你手持铜铃,嬴王婚期已近,面相也不过三十——哦,嬴王婚期是……”书生显然有点不信他这采诗官身份
“此地民俗,某知一二:赢王司雨,慷慨施霖,每年从民间挑选一女子娶为正室。”牺答道,与实情别无二致。
“好,上次有采诗官到黎泮来,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书生似在遗憾地摇了摇头,“并且现在的人也不作诗歌了,我是说那种合格律,能伴古代雅乐奏唱的诗歌……”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吼声,声音不断变大,整齐划一,伴随着沉重的踏脚声:
黎江滚滚,黎江滚滚!
霖雨纷纷,霖雨纷纷!
嬴王恩浩,嬴王恩荡!
……
声音响度逐渐到达顶峰,一个盖着红布的巨物被十几个背夫负着托底木梁,抬轿似的从门前游过。
“那是在搬嬴王像。好啦,这些俗人喊的劳动号实在粗野,呕哑嘲哳,拿去给曲师也谱不出什么像样的曲子来——我相信你也找了个通音韵的朋友配合你,给你当曲师,可能还名震一方,但此号如朽木,实在无从雕起。”
牺没有立刻回答书生,他把外面传来的劳动号全数录到纸上后才抬起头来。书生向纸上一望,那字与内容同样粗野,对这“采诗官”的怀疑更是加深了分——怕不是个武人读了半卷书充门面。
“阁下的意思是,还有金石可寻?”
“正是!某生在黎泮,黎泮民生风光自在心中:腹内些许文采又让我得以掇取自嬴王处所诞诗文,领会于心而摹之……把笔给我!”
这黎泮书生一把夺过笔,一手七绝举笔挥就,诗题是《恭贺嬴王新禧 其八十六》
又逢六月望后喜,重祥乌云赴前来。
陈家闺出入华盖,花夜红烛黎上虹。
书生在诗末还题上了自己的名字,其后还有成串的自述,大概是给京城的官员看的。他见牺面无表情,双目紧盯面前的新成诗篇,似有褒扬之意在胸中激荡,又因诗篇绝妙而一时无可言表。
但见他嘴唇微张,书生心中期待已久的答复终于出现了:“俗。”
“什么!?”
“某说,学崖高待攀,识海深未潜。这是给你的润笔。”
“什么?金银之物……”
牺手中忽地铃声一响,那录有诗的纸立刻凸起一块。牺随后转身离去,书生揭开纸看,是一锭黄金。
二
每当城里人开始张罗嬴王爷的婚事,陈家愿尘重药铺生意都会更上层楼。究其原因都和天气脱不了关系:一是体弱者突遇晴朗天气,暂时不适应容易闹病;二是外地来的客商吃不消黎泮这不散的潮气;三则是筹备婚礼时常有粗心大意者跌打扭伤。总之,药架上的灰尘就没积过。
午后时分客人甚少,药铺里只见墙上的书法字画,和柜台后、药架前打算盘的陈掌柜。算盘的咔哒声消弭在四壁的木石或纸张上,这大抵上就是文人谈论诗文时说的“以动衬静”了。
“堂中可是陈掌柜?”有人迈进门问——这下“动静结合”了。算盘声没有停止,陈掌柜抬头看去,柜台前立着个奉提人,背着只小木箱,掌柜猜测他是外地来的商人。
“初来黎地几日,精神倦怠,舌上发白,找过郎中说是湿气重,那也不开方,说我直接来药铺便可。”客人说。
“那是,这黎泮地界,祛湿的方子人尽皆知。”陈掌柜说着侧过身去抓药,那几味药全在他腰边的一行抽屉里陈着,铜环把手周围没有漆,木头面都被磨的光滑了。
“城中近来颇为繁忙啊。”客人说。
“那是,那是,嬴王娶亲是全城筹备,全城同庆的头等大事,”说话不妨碍陈掌柜称量药草,“客官是来此地做生意的吗?”
“非也,某为采诗官,为采民间诗歌而来——听闻令爱年方十五,是嬴王今年选为妻的人,陈掌柜为人父母,不知有感?有诗可采否?”
“那当然是高兴。诗……倒是不知如何而作。我整日忙药铺的事,出门也单是整药材生意,想学也无从学起。反正是高兴,高兴!”掌柜说着抽出三张干荷叶,荷叶下垫着丝线,他把称量好的药倒在叶心准备捆扎。
“一嫁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了,这真的高兴吗?”客人语调突变,几个刚进门的顾客一下愣住了——他们多少意识到,这外乡奉提是在说甚么。
“见不着又怎样?这对陈家来说是天大的好事。虽然不像嫁给凡夫俗子那样有彩礼可收,但至少小女是跟着嬴王爷享荣华富贵,这要是还不高兴,真该吃这两斤来治治脑子。”他说着捆好三个荷叶包,顺手拍了拍角落一个写着“砒霜”的上锁柜子。
“若是嬴王顶着娶亲的名目吃人呢?”
原先的药铺乃至门外市井好似一根颤动嗡鸣的弦,而奉提人的一席话好似只伸出的手,止住了弦。下一刻,铺中新客夺门而出,门外围观的的市民掩耳避开,掌柜大发雷霆,好似要把刚才提及的二两砒霜尽数撒到这外乡人身上。
“你这小子的药!十五文钱,快给钱滚蛋,别搅了我铺子生意!”掌柜把三个荷叶包往台上一掷,举起天平作势欲打。那奉提人面不改色,开口说:“既然如此,这些就作令爱出嫁的随礼好了。”
“谁要你这背死尸的臭钱!”
忽然铃声一响,一把金银钱币洒在了柜台上、地面上乃至天秤上,叮叮当当的一阵响。奉提人哈哈大笑,药都不拿便转身向铺外走去。门外市民对于他的出言不逊赶到愤怒,围在门前,可这怪人走近时,众人又散开让出了一条道。
三
“一个外乡来的奉提人,背着木箱,到你的店铺里说恶话?”官府的人取出一张画像给陈掌柜看,画上正是先去药铺里的那个奉提人。
“就是他,就是这小子!保准是眼红我家祥瑞,跑到店里来说些……”陈掌柜又对着画像愤怒起来,旁边的人沉声等他发作完毕。
“这外乡人昨天还因亵渎嬴王婚日庆贺诗,给写诗的书生告了,这下又罪加一等”官吏把画收起,催旁边的手下写新的通缉文案,“还有一件事,和陈掌柜您有关。”
“什么?”
“有人说那外乡人在出言不逊后朝您柜台摇铃、扔金银,您在其走后还收起了那些钱?”
“冤枉啊,那恶徒在我店里泼洒秽物,哪有什么金银。店里正好没伙计在,我只得亲自洒扫——药材的事,人命关天啊大人。”
“那个书生也有类似的经历,看来那个奉提还会幻术障人试听色嗅,你不必太自责——把这点写上去!”后半句是对写文案的手下说的。
四
嬴王娶亲日,锣鼓喧天时!
城中大雨倾盆,唯独从南门直通城中的大道滴水不落。陈氏的女儿坐在轿子上被背夫和奏乐者围着走在其上,周围还有士兵保护。唢呐师傅俯仰吹奏,好似要把气吹绝;锣鼓手全力击乐,似要把铜锣或皮面敲破。兵士严阵以待,提防未被抓获的奉提凶徒;百姓则把这些东西抛诸脑后挤在大道上亦步亦趋,自成庞大的送亲队列。嬴王不喜鞭炮爆竹,所以除开乐声人声,剩下的就是雨声——人们说这是嬴王为了接亲而亲自奏响的音乐,因为日子特别所以格外喧闹;在一双外来人的眼中,这雨声则象征着黎泮人恭敬与惶恐,若不除去,他们将一直如此。
嬴王庙周围方圆百步是翻涌的水流,再向外五十步则是更为磅礴的暴雨。按照规矩,轿子将由士兵抬到外围的雨中,随后嬴王就会在水流中迎接新娘与抬轿的士兵。新娘不必多说,士兵们也沾上了嬴王爷的福气,将升官到龙宫做守卫——人们是从嬴王的只言片语推知得来的。
送亲队伍行至雨幕前,雨中忽然传来不断变响的杂音。众人屏气静听,过了好一阵才真正意识到那是爆竹声——这怎么可能!
一个封口铁桶从雨中滚将出来,里面是不断炸响的爆竹声。军中术士立刻施法探测雨幕,果然发现里面有人——不是嬴王爷。
“是那个奉提人!”术士惊叫道,原先争着往大道挤的众人立刻一哄而散。
“诸位!嬴王爷来到黎泮一百多年了,官民年年上供,除了阴一阵雨一阵,你们真的有得到什么回报吗?可惜那百来位如花般的女子了!”那声音穿透雨幕直抵众人耳中,好似一阵钟鸣。众人听见他说话,又是一阵惶恐。
“快让那小子闭嘴!嬴王爷发怒了,黎泮就要变成海,我们都要变成泥鳅!”有人喊到,十把尖矛立刻直向术士标记的奉提人影刺去——但见那奉提剪影举起什么一晃,雨中再次传出洪钟的鸣响,盖过了人声、雨声与爆竹声。一瞬,持矛兵士立刻惊觉手中矛柄开裂,矛头不知所踪,身上的盔甲也成了熔为一体的铁衣,他们动弹不得;人们只听见一声脆响,八枚矛尖穿透了轿子四角,轿子被牢牢钉在地上。周围又是一阵恐慌。
“你们的嬴王爷算不上神,它也会受伤,也会死,靠凡人的力量,在付出巨大代价后一样能消灭他。”凶徒——牺的声音再次响起,民众可怖的吼声与象征嬴王意志的雨声在此之前不值一提。
几团无色无光的法术拖着水汽直向牺飞去,却被腾空而起的铁片挡住了,溅起一片火星。
“但一百多年来,赢鱼对自己力量的夸耀,和众人对其权能的夸大幻想,让你们把它的生命、意志和天地山河绑在了一起——但事非如此。”牺继续说。
不断飞来的法术被源源不断的金属片尽数挡下,民众喧嚣,有人似乎已经感觉置身海底。
“这下黎泮真的要变成海了!我们全都要变成泥鳅了!”
“做了这么多却毫无回报——阴晴云雨天行有常,从不该是什么嬴王的赏赐。”
又是一声钟鸣,人们发现附近的金属纷纷剥落熔融,没有半点粘滞在原来的表面。这些液态金属全部向雨中汇去,像逆飞的火花。雨幕中多了两个炽红的剪影,其一是香火不散的嬴王庙,其二则是凭空出现的,大如航船的一把刀。那术士标记的奉提人单手握住刀柄,随后又是一声钟鸣——嬴王庙被一分为二。
所有人立刻跪地叩首,不是向这凶徒,而是向嬴王爷。
“你个奉提!”天空中传来炸雷般的怒吼,嬴王爷出现了。他的身体隐没在云雨中,这是他的一贯做法。
“终于现形了,生有翅膀的,真名唤作嬴鱼的腾空大鱼,权能不过是摆弄云雨——也够黎泮的百姓受苦了!”
听见他的描述,跪地叩首的人无一不在脑中有了嬴王真身的想象,但一哆嗦之后又不敢再想。
“你说的什么话!”“钟声”后又是“雷声”,随后“雷声”又流露出了惶恐:“那个铃铛——那是岁的角,你………!”
“他还在漠地快活着,那已经没人住了。三万将士用命证明了你们并非刀枪不入,也为对付你这种巨兽指明了方向——对付你何必要那么多人?我一个人加这只铃铛就够了。”
雷声再度响起,钟鸣紧随其后。一人一鱼在庙前好一阵厮杀,只顾磕头的人不见其形,但闻声光:电光生雷,好似放炮擂鼓,硬物相磨尖声,冰渣洒落;似有重斧猛砸,金铁崩断迸响,又似有钢枪穿心,不知谁人嚎叫。 近厮杀末了时,雨变作了红色的雪,其后又变成了透红的掌心大的雹,一阵砸下。人们不再跪地,只要还醒着的都躲到了檐底。雹下了两个时辰,雹停下时水也退了。
原嬴王庙周围被夷为平地,一具巨大的带翅鱼骨头蜷在庙宇的残垣上,骨上闪着金属光泽,似是混有金银的合金。
抬头看天,天晴了。狗对此吠了半日,早止住,没人发觉。
后来黎泮的天气不再由上供决定,黎江也只有在夏汛时才会大涨。晴空不再是什么稀罕事,渐渐地狗也不对着太阳叫了;城中心的硕大鱼骨被人们分来提炼金银,早已不见踪影。一座新的嬴王庙立在原地,更加金碧辉煌,香火依旧。
各种祭祀与一年一度的嬴王娶亲依旧。选新娘由三个喝的烂醉的士兵射箭决定——箭是在庙里受过祝福的。而箭飞到哪三户人家屋顶,哪三户就得分别送出一名女子来——不管是不是这家的人。这三位女子最后会被放在轿子里扔到江中,也不管河道会不会淤塞。
那几户奉提人是绝无可能被选中的,他们在庙被毁的那年就被抓起来做使者,到江里去请嬴王息怒了。
再后来祭祀也停了。有支京城来的军队途经黎泮,借嬴王庙留宿,庙中珍玩被拆走不少充作军饷,还拿着一纸召令征走了不少人。大炎境内与边塞都久无战事,人们对此很是诧异,直到带队的将军出面澄明。
那将军是当年大闹嬴王婚礼的人!他立在庙前,胸前戴着铜铃,腰间的宝剑有骨质纹饰,周围水汽环绕。
“我们要去做什么?”他说话声和当年那样宛若铜铃,“辟易陋俗,大狩维天。”
(责任编辑:广英和荣耀;网页排版:武乙凌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