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国酱油,姜齐煎饼,御机浩然气,乘龙快哉风
旧衣揭往事,大饼出乡香
清风拂山岗,明月照大江
星熊从东国回来,带了两件稀罕物。
一,是她这身夜露死苦的二十年前旧衣,二,是刷了酱的东国秘制大饼。大饼先是孝敬了文月,然后被一众同僚瓜分。衣服则威风凛凛穿在身上,诗怀雅从汐斯塔回到龙门,刚下了飞行器,以为有什么社会闲散分子攻了过来,正欲摆龙门阵,再揉揉眼定睛一瞧,这不咱们龙门铁骨铮铮的公务人员吗?!
老虎伙同老鼠,拉着星熊上摸下摸。
“你这是做什么?”
“去见旧人穿了旧衣,如何?”星熊只是笑笑,拿着佛珠假模假式一盘。
诗怀雅又长吁短叹一阵,问林雨霞怎么看。
林雨霞淡淡道:“龙门佛子。”
翌日,星熊就把衣服换回去了,诗怀雅好不容易抓到这么个话头,不想轻易善罢甘休,于是坐在办公室拉下百叶窗,调侃说:“怎么今日不参佛了?”
星熊连忙孝敬了一张东国煎饼,一盒叉烧:“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吃人嘴软,诗怀雅毕竟是体面的大小姐,开玩笑开不过星熊这种在各类社会摸爬滚打的老油条,当即甚至为自己拿朋友开涮的行为产生了些许愧疚之情。
软弱的情感一发不可收拾,她索性继续深挖:“东国那一趟,我多少也知道……我缠着文月伯母讲的,你别怨她!就是……就是你现在怎么样?”
唉,在近卫局呼风唤雨的诗怀雅,面对这种自己所不能参与的生活和心情,也会在身体中孵出窘迫与不安。这窘迫无关于阅历和关系的深浅,只是……世上所有人为在意的人事物担忧,都是这个样,所谓近乡情怯,在感情里一通百通,无所转圜。
星熊如此高大,如此无所不能,在龙门却始终有一些人依靠她的同时为她操心。她在年轻时候,养成的最大习惯是成全和牺牲,但活到了现在,属于过去的故土永远逝去,她迎风点烟喝酒的时刻,难免想起所谓活到老学到老,此刻心中再起的波澜,便是隔世了。
在崭新滚烫的生命里,星熊意识到自己那种牺牲的论调之所以一直应验,也不缺是有人为自己擦屁股。她缓慢又坚定意识到自己同样被捧在别人手心,轻轻老脸一红。
想到这里,她看着诗怀雅,用那种可以被体察的柔情叹口气道:“我现在挺好的。”
诗怀雅也放松下来,又开了几句玩笑,放星熊出去当差。
和故国一样燥热温冷的夜降临,星熊一个人走回家,换了宽大的裤衩和 T 裇,坐在房间喝啤酒。世界静得要吃掉所有光亮,也公平含纳星熊。她从东国归乡,御机种种譬如朝露,电子时代到来,怪谈随着阴谋消散,这世上不再需要鬼。从良上岸的感受,恰似细砂抚掌,越是在意攥得越紧,昨日种种就越是随风逸去,难以挽留。
白炽灯的光影下是困虫许多只,星熊恍惚间想到自己刚到龙门的时候。这移动的城邦在大地轰鸣的开端,也带上了许多生命力比源石虫还要旺盛的蟑螂。御机不常有这种上古邻居,彼时星熊初来乍到,对东道主也十分尊敬,不仅没有对它们赶尽杀绝,反而在房间里豢养了一只,三餐按时上供。
她在各种场合不缺义气朋友,到哪里都能结识缘分,只是独处的时候,身边却恰到好处缺一个可以说点什么的人。小强充当了星熊一段时间的树洞,再后来,一条龙横空出世,双角峥嵘,有帝王之相,年轻又高傲,坦诚又倔强。
星熊站在这个人身边,为自己的人生和她的事业,为自己的过去和她的心,为属于人生的命题和她的未来保驾护航,肩并肩生死轮转的时候,仿佛不再有难以忍受的寂寞感觉。
一切尽在不言中,原来是这个道理。
回到御机的时候,一切怅然和模糊的情绪都在夏夜蒸腾。那个人走之的那天,天空尽是细雪,白驹一越,这隔世的日子来到御机,星熊心中被压下的飞蛾朝着业火扑去,从前那些可不为外人道的心情,从前那些不必多言自会有人懂的默契,在花火陌生熟悉的光影中炸开,落进星熊的眼睛里。温凉的河畔,回不去的故乡,出走的决绝,星熊忽然很想找人说一说。
但即便是诗怀雅主动问出来,星熊这个年纪,这个身份,竟然也只能像个真正的大人轻轻一笑。
她本以为这种关于自己的感受不必再多言了。
有人敲门——
星熊翻身打挺坐起来,这个时间,蝉鸣都消散落幕七年的生命,世界只剩下移动城邦疲惫的银龙呼啸之声,只有一个人会在这种不合时宜的节点过来。
只有一个人,哪扇门都可以任她推开。
吱呀———
年轻的龙风尘仆仆,蓝发半束着散在脖颈,夜露轻抚的面容带着不易察觉的倦色。她自来熟地坐去地板上,和同样打坐的星熊对视一眼,最后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回来了。”
“回来了。”
星熊笑笑,胸口扑腾了几只蝴蝶,击碎盈盈一揽月。
“不久前我第一次回来,你不在。”
“去东国了。”星熊摇摇头,起身拿出了冰箱里珍藏的一瓶酒,她自己爱喝些街头货,但不缺高级的供奉。她的小屋除了这个人,再没什么人来,于是这个人不在的时候,时间和好酒一样,都成了难以消磨的存在。
“去做什么?”
“处理旧事……”
片刻,高大的鬼狐疑道:“Missy 她们没同你讲?”
“……我进了城就来找你,没见其他人。现在的身份不便去近卫局,我准备回趟罗德岛再联系那老虎……”
听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星熊撑住脑袋,突然痴痴笑了。随后就这么不客气歪去龙的腿上,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两人的表情其实都被灯光晃住,模糊不清如梦似幻。一种异样的安心依旧袭击了星熊,让她唐突拥有把一切和盘托出的勇气和冲动。
“我老家被拆了。”
蓝发皱眉:“御机?”
“倒也没有那么大兴土木。”星熊哈哈一笑,伸手将自己的指头搁进对方空置的掌心“只是锻冶町。”
“我小时候在那里活着,活得不安、快乐、困惑……现在旧人散了,死了,锻冶町也被拆干净……我在东国,已没有什么牵挂。”
星熊说着想抽出自己的手去抚上眼睛,这是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动作。但现在,她胳膊还没来得及抬起,冰冷的指头被同样冰冷的掌心攥住,那不去言说的惯性逃避被打断,这一刻于情于理,星熊对宛如命运的这个人,是挣脱不了的。
“然后呢?”蓝发的龙放下酒杯,这下她另一只手也得了空,于是星熊额间的碎发被拨开,冰冷的气息覆盖她的神情,是红,红色的眼仁朝自己铺天盖地砸下来,圈住她的人生。
一般人被盯住总要发毛躲藏的,星熊在这人面前,终于习惯克制本能。
她于是任由对方拨弄她翠色的头发、抚弄她颤抖的眼皮……任由对方将沉默、担忧和两人多年不见的想念和愧疚砸向自己,星熊悉数收下,甘之如饴。
她几乎是幸福地呢喃:“我换身行头,去训练室吧?”
“我刚回来,饶了我吧。”
“放心,我自己练些东西,主要是这瓶见底了,我在训练室里还藏了一瓶好酒,谁也没发现。”
“噗嗤……”蓝发露出了今晚第一个无奈的笑容,“怎么藏住的?”
“以前我们在近卫局怎么藏,也就在这里怎么藏。”星熊朝她眨眨眼,后者露出了然的神色。
“那确实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已。”
夏夜,潮湿温热的风袭击着机车上的星熊和后座的龙,这几年的龙门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始终没变,星熊的腰被一双手揽住,她知道此刻手的主人一定在看这城市的夜色。
训练室静得像一座坍塌的宇宙,毕竟大半夜的,除了她们没人有这样的闲情。
星熊轻车熟路凭空拿出一瓶酒。接下来一边事无巨细跟蓝发讲起自己此次的经历,一边把酒斟满一杯又一杯。她们为铁斋遥遥致敬,为死的活的生的死的洒脱的发疯的身不由己的叹谓,最后,月纱蒙下来,陈晖洁把自己挂在杠铃上,于月色中不省人事。
“别逞能了,老陈。”鬼笑了,无奈啧嘴,“我扶你回房间吧。”
“最后萌萌香还为你放了烟火。”龙倚着手臂,轻笑,“你也远不枉此行。”
星熊转了一把杯子:“是吗……我可是还有遗憾。”
“说说?”
“龙门的夏天潮湿,习俗也凋敝,况且如今的时代,生死之前,哪里什么机会看烟火呢?当时烟花落下来,我忽然想,你要是早回来几天去御机找我,那景色你也能看到。”
“哈……我已经看到了。”
蓝发歪歪扭扭从皮椅上下来,轻轻稳住脚步。
星熊凑过来扶住她。
“你看——”陈晖洁拿指尖去碰星熊的眼睛,“你这不是,把烟花盛满带回来给我了。”
鬼的心中想,哪里有烟花,你醉了,我的眼里分明是你的倒影。
她们互相依靠搀扶朝着电梯走去,脚步如水,很轻很轻。走到一半,陈晖洁彻底没了力气,星熊横打着把她抱起来,却没想到一番动作,竟又把神游的陈晖洁给晃醒了。
“你这衣服……”她伸手揉捻几个铆钉。
“有点夸张,是吧。”星熊摇头叹气,“Missy 和林小姐总拿我寻开心。”
“管她们呢。”陈晖洁拿指腹来回摩挲皮衣的材质,一巴掌拍去星熊胸口,“这不挺威风。”
诗怀雅打着哈欠到了办公室,发现星熊又精神地穿着那一身“龙门佛子”在招摇。
她连忙过去:“怎么又把行头焊上了?”
“有人觉得威风。”
“谁?古惑仔?刀马旦?我看今天还要接市民投诉。”
星熊仰天大笑出门去:
“请——”
伴随着新生的太阳,星熊一向慵懒的声音在走廊格外嘹亮:
“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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