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hind the curtains
我总想分享一切
过去的时光,过去的选择……
我想将一切给你,为了你的平安喜乐
但我知道,我没法给你很多东西
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
关于你自己的理论
你是一个真实而惊人的存在的事实
于是
我把时光留给我,而把选择留给你
愿我在最后的时光能一直远远望着;
愿你能做出并享受自己的选择。
菲亚梅塔第一次被帕特里奇昂牵着手去参加倒立蒙眼射击赛,是在她十岁那一年。帕特里奇昂执勤结束,归家的路上被塞了大赛的传单,回到家后有意无意地在菲亚梅塔耳边念叨这件事,菲亚梅塔被他念烦了,于是最终答应了他。
大赛前他们难得达成了一致:要先训练再上场。两人各怀鬼胎,帕特里奇昂是想多看几眼黎博利孙女射击的模样,而菲亚梅塔则是不想在大赛上丢人。他们打赌:如果菲亚梅塔能在十次射击中,命中靶心半数以上,那么今晚的晚饭就是她爱吃的坚果可可松饼,不然,他们就要吃帕特里奇昂钟爱的巧克力蛋糕卷。菲亚梅塔不想让爷爷得了便宜,于是非常努力地命中了七次靶心,但帕特里奇昂随即欢呼一声,宣布今晚的晚饭是坚果可可松饼,并告诉菲亚梅塔他本来就想吃这个。
好在那时,菲亚梅塔已经习惯了爷爷总是突如其来的幼稚。她帮帕特里奇昂摆盘,然后把椅子推到餐桌边,又坐上去等待他,而那时刚刚步入老年的帕特里奇昂把香喷喷的松饼端上来,心满意足地宣布开饭,比一旁的菲亚梅塔看起来更像个小孩。
到了第二天,菲亚梅塔在比赛中打出了全部十环的成绩,理所应当地拿到了第一名。颁发给她的除了奖杯,还有作为奖品的一年份甜品店畅吃券。奖杯被帕特里奇昂好好锁在了收藏柜里,至于畅吃券,他舍不得用,于是把它放到了奖杯里头。
菲亚梅塔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帕特里奇昂。她听了父母的话乖乖坐在家里,等待父母的客人找上门来。当意料之内的敲门声终于响起,她跑去开门时,映入眼帘的便是教宗骑士那一身执勤装备,而她自然也和许多拉特兰人第一次见到教宗骑士时一样,被盔甲反射的光芒刺得微微眯起双眼,不由自主地心想:——好高。
爸爸妈妈从铳骑的身后出现,拉过菲亚梅塔的手,对她介绍:小菲,这位是帕特里奇昂阁下。帕特里奇昂则配合着向她微笑,蹲下身来对她说:“中午好,我是帕特里奇昂。我可以喊你小菲吗?”
七岁的菲亚梅塔随了他的意让他喊小菲,十四岁、步入叛逆期的菲亚梅塔要求他直呼自己的姓名,而二十多岁的菲亚梅塔被起了无数个代号之后,对于称呼已经心灰意冷,于是帕特里奇昂乐呵呵地又把称呼改了回去,天天在她耳边“小菲”“小菲”地喊。帕特里奇昂是个老人,老人念旧,菲亚梅塔告诉自己不要去和老人计较。
但或许是习惯了这样一位老人的气质,帕特里奇昂常常会让菲亚梅塔回想起旧事。
在她第一次遇到这个不同种族的监护人那天午后,他还不是她的监护人。爸爸妈妈认真地将这个她素未谋面的萨科塔招待进屋子,而且在交谈时特地让她和帕特里奇昂坐在一边。她很快就明白了他们这么做的用意。
“小菲。”话说到一半,妈妈慈爱地伸过手揽过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去面对着帕特里奇昂,“爸爸妈妈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不能马上回来,你要和帕特里奇昂阁下一起住一段时间。帕特里奇昂阁下是爸爸妈妈的前辈,不能没礼貌,知道吗?”
菲亚梅塔一直以来就远比同龄人成熟,有的人因为这个嫌她板正无聊,有的人却偏偏就觉得这一点最有意思。午后的屋子里静谧间蕴含着某种让人喘不过气的东西,即便是七岁的小孩也能察觉到什么,而她更是敏锐地发现,妈妈这句话里藏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她偷偷攥着衣角,用力点点头。妈妈搂她过来,在她额角上落下一吻。
但饶是她也没有想到,妈妈那时所说的“一段时间不能回来”,这么一去竟成了永别。接到死讯的那天她被帕特里奇昂牵着手搬进他的家,路上愣是没掉一滴眼泪。帕特里奇昂也怕她难过似的,嘴一刻没闲过,忙着给她介绍:这是你的卧室,这是你的书房,这是玩具铳,黎博利也可以玩……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最后叹了口气,像第一次见到她那样蹲下来,问:“唉,该让你叫我什么好呢?”
她脑子里乱乱的,说话却很清晰:“我还是喊您阁下就好。”
“小菲,我们以后就是家人了,家人之间怎么能喊‘阁下’!”帕特里奇昂跟她吹胡子瞪眼,“这样吧,我是你父母的前辈,那就勉强算是你的爷爷。”
就这样,菲亚梅塔身为黎博利,在七岁时突然多了一个萨科塔爷爷。
萨科塔爷爷以祖父的身份自居,有些时候却比黎博利孙女还幼稚。他教菲亚梅塔做甜品,作为一个在拉特兰生活了几十年的萨科塔,他的手艺没有给拉特兰抹黑;但是菲亚梅塔尚还年幼,掂量不好面粉、砂糖和黄油的分量,最后做出来的东西看起来像模像样,却让帕特里奇昂在尝了一口后被狠狠噎住。他不忍孙女伤心,于是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去寻找夸奖的话语,殊不知他这副模样早就让菲亚梅塔看透了。她未免有些闷闷不乐,将面前的瓶瓶罐罐收拾整齐,嘴角平压着翘不起来。
帕特里奇昂看着她,突然福至心灵。
“每一个拉特兰的孩子生来就有甜品天赋。”他宣布道,用还沾着奶油的拇指在孙女的脸颊上轻轻一抹,“小菲,如果做出来的成果不能让自己满意,那就放过它,像这样在自己脸上抹一下作为记录,再去做下一个,如何?”
菲亚梅塔不忍心告诉他,现在拉特兰幼稚园的老师都不会这么哄小孩了,于是默默接受了他的提案,转身又重新和面粉较上劲来。帕特里奇昂溜回客厅去看报纸,等到夕阳落到大教堂的尖顶上,将拉特兰的天空染红时,菲亚梅塔总算从厨房里跑了出来,脸上左一道右一道全是面粉和奶油的痕迹。他起身去厨房将菲亚梅塔的作品送入口中,尝到了甜丝丝的、拉特兰人再熟悉不过的滋味。
于是在吃晚饭时他多给孙女拿了一块水果挞,说这是对努力的孩子的奖励。菲亚梅塔接过那块水果挞,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控诉他太把她当个小孩,但最终还是将水果挞送入口中,紧接着眼睛一亮,三下五除二将它吃了个干净。
水果挞的香甜融化了她心中最后一丝戒备。那顿晚餐后,她和帕特里奇昂真正成为了家人。
拉特兰的孩子在甜味的浸泡中长大,但或许是由于过早经历了生离死别,菲亚梅塔比许多同龄的萨科塔和黎博利又多出了一份吃苦的能力。因此当菲亚梅塔向帕特里奇昂提出想要学会用铳时,帕特里奇昂的第一反应不是惊讶,而是蹲下身来严肃地打量了一番孙女的表情;然而在发现孙女脸上是同他别无二致的严肃后,他只好叹口气站起身来,从屋子里取出一把旧铳械。
铳可以说是萨科塔的专属武器,菲亚梅塔的尝试几乎注定失败,但帕特里奇昂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帮菲亚梅塔端正了举铳的姿势,然后退到一边,看着菲亚梅塔扣动扳机,随即被炸得灰头土脸,后坐力激得她摔倒在地,毫无预防的疼痛让她的双眼里不自觉蓄上泪花。
但菲亚梅塔从不轻言放弃,帕特里奇昂深谙她的犟脾气,因此他没有上前阻止,而只是沉默地在旁边看着菲亚梅塔爬起来,然后再一次摔倒,弄得满身灰泥,然后再次站起来,循环往复。直到拉特兰的太阳落到了地里、星星升起来的时候,他终于走到菲亚梅塔身边,把气喘吁吁却仍满脸不甘的孙女拉进屋,给她处理摔出的伤口。
拉特兰同其他地方一样,不缺适合在入睡前阅读的、鼓励孩子们勇敢向前的故事,但是帕特里奇昂知道,努力就会成功的故事终究只存在于童话中,更何况那些故事的主人公往往是注定成为英雄的萨科塔。而现实世界的所有尝试虽然都有一个结果,然而那结果却未必能让菲亚梅塔喜笑颜开。
那天晚上菲亚梅塔因为疲累而睡得很沉,但他不知为何始终难以入眠,最终在书桌边坐下,扭开台灯后取出信纸,斟酌着写下几行字,向那位老朋友索要那两把武器。
在拉特兰一个阳光正好的下午,他终于确信菲亚梅塔已经抵达了那个他们心照不宣的结局,于是将那两把武器交给她。他一面说着对于一个铳骑来说几乎可算大逆不道的教诲,一面凝视着菲亚梅塔的双眼,而孩童的瞳孔里闪烁着不解和困惑。当然,连业已成年的萨科塔都将律法作为行走世间的唯一依靠,他又怎么能强求一个孩子理解他的话?
拉特兰的律法,拉特兰的荣光,拉特兰的恩泽。他不是没听人诟病过,这些拉特兰的奇迹只惠及萨科塔,黎博利在乐园总是局外人。但是菲亚梅塔抱着装武器的包裹站在他面前,而他看着他的孙女:她眼里的一抹蓝像是拉特兰傍晚的天空,鲜红的尾羽同武器包的带子一起散落下来,沾上灰色的尘土,如同从地里生出来的一簇小小的火苗。
但是。如果是你,如果是你的话……
最终,在那个下午的最后,他再次摇摇头笑了,伸手帮孙女拂去了发丝上沾到的灰尘,状似无意地说:
“小菲,也许你能成为拉特兰的第一个黎博利铳骑呢。”
菲亚梅塔抬起头看他,帕特里奇昂看到她红色的双瞳映出他身后,拉特兰喷薄的日光。光芒炽热如烈火,倒映在瞳孔之中,又仿佛重组为了另一轮太阳。
菲亚梅塔成长得很顺利,至少帕特里奇昂认为如此。她进入拉特兰的公立学校,在那里遇到了随性的与温柔的萨科塔朋友,期间成绩优异,毕业的时候她的导师们无不为之赞叹,他作为其中之一,自然也乐呵呵地与有荣焉。如此看来,进入戍卫队、挂靠公证所,为了捍卫拉特兰而奔走,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毕业的那一天蕾缪安将相机架好,向他们比了个手势,而他站在菲亚梅塔身侧,盯着相机,心想,还好,至少他没有辜负她的父母。
但菲亚梅塔远比他想象得还要出色,当年他有意无意的那一句“拉特兰的第一个黎博利铳骑”,逐渐从渺远的畅想变得清晰可见。菲亚梅塔所在的队伍逐渐开始闻名,四名拉特兰的年轻精锐,无往不利,那段日子里就连铳骑间也流传着他们的传闻,但生活本身却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菲亚梅塔和三个萨科塔写报告,逛街,试吃甜品,像每个年轻的朋友之间那样推推搡搡。他看在眼里,心里明白这四个人的未来不可估量。
然而他的心情却并不轻松,反而突然变得五味杂陈。
获得列位教宗骑士的机会时,菲亚梅塔故作镇定,却难掩兴奋,莫斯提马和蕾缪安趁机敲诈了她一顿点心。而帕特里奇昂也没好到哪去——他揪着同僚将这件事宣扬了三天三夜,导致铳骑们纷纷绕开他走,教宗见了他都要转移话题。最后菲亚梅塔小心将那封授予资格的信函收好,她要先去执行派发的任务,打算在归来后再郑重回复,而他则将那一点违和感抛诸脑后,只当是关心过度导致的错觉。
任务的地点是卡兹戴尔。
菲亚梅塔迄今为止的人生当然还不能算长,但帕特里奇昂总觉得她已经经历了太多其他拉特兰人终其一生无从经历的事。当然,这不见得有多好。他清楚菲亚梅塔终有一天会遇到比学习使用铳要大得多的挫折,但他没料到这一天过早地来临了,这不能怪他,他们之中没有人对此有所预料。
这当然也不能怪菲亚梅塔。他无数次想要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女说出这句话,心里却明白由他来说就没有意义。消息传回拉特兰时他罕见地失态,随性的萨科塔头顶生出双角,随即被枢机们带走;温柔的萨科塔则躺在病床上,不知何时才能醒来。另一人不知所踪,菲亚梅塔竟是唯一一个平安无事之人。
如果那能叫做“平安无事”的话。
同菲亚梅塔一起确认好了蕾缪安的情况,他又马不停蹄去找教宗。明晓了教宗不干预的态度后,他折回去,正巧看到莫斯提马被薇尔丽芙放出来,仍是一副轻松闲适的样子,但帕特里奇昂一眼就能看出她被狠狠刁难了一番。就算是莫斯提马,在那时骤然经历这样的事情也要反应一下,更别提他那位孙女了——菲亚梅塔正巧也赶到了这里,两人都没有看到他,而他目睹火红的黎博利冲到莫斯提马身前,看那副架势似乎是想揪起堕天萨科塔的衣领再狠狠质问,但最终她的手却停滞在了半空中,然后颓然垂下。
菲亚梅塔低着头倔强站立着,咬紧牙关双手紧握,拼命克制着怒意。而莫斯提马保持着刚刚险些被提起来的姿势,静静地看着她,眼神被碎发分割开来,帕特里奇昂不知道藏在刘海后的,是否仍是一双漠然的眼睛。
两人沉默地立在原地,阳光透过彩窗洒进这里,照亮了空气中的尘埃。
对峙许久后,莫斯提马先投降了。她轻轻叹口气,对菲亚梅塔说:“我得离开拉特兰。”
“……薇尔丽芙说的?还是教宗阁下的意思?”
“都不是。”莫斯提马用平静的、安抚一般的口吻说,“这是我的想法。再说了,你见过堕天使一直留在拉特兰吗,菲亚梅塔?我可不想看到哪天,你会受命来抓我。”
他没有再听下去,而是转身离开,先一步回到了家中。先前教皇厅的来信还好端端躺在书桌上,他没有理睬它,而是一屁股坐进客厅的沙发里,深陷入云朵似的让人迷失的柔软,兀自盯着窗外湛蓝的晴天染上橙红,又过了片刻,变成了如墨一般的黑与深蓝。拉特兰从不为谁而停步,时间在此刻只是静悄悄地淌过他的身边。
许久之后门厅传来响声,菲亚梅塔终于回来了。她显然没料到灯竟然还亮着,也没料到他还在等自己,因此呆愣片刻,张开嘴说:“帕特里奇昂……”
帕特里奇昂从沙发上站起来,转过身看着他疲惫的孙女,摇摇头。
“小菲,先休息吧。”他说。
好在他的同僚们都通情达理,在那段时间帮他分担了一点职务,得以让他分出心思来考虑孙女的事情。这次事件当然半点都怪不到菲亚梅塔头上,不夸张地说,这甚至引来了教皇厅的同情和好意。明了了枢机们的意思后他终于放下心来,修士还给他捎了蓝卡坞的爆米花大片,菲亚梅塔出去“处理自己的事情”的时候,他就窝在家里一部一部地看,看得有点头昏脑涨——但再怎么头昏脑涨,当他听到菲亚梅塔的决定时,还是霍然站起身来。
“这就是你这些天来考虑的结果?”
“我下个礼拜就走。”
好啊,他总算是体会到菲亚梅塔听见莫斯提马说要离开拉特兰的心情了。帕特里奇昂几乎是被气笑了,问:“小菲,你真的想好了么?是什么让你跟着她?是因为愧疚和愤怒的情感,还是理智的决定?跟着莫斯提马走,你又能够得到什么?”
菲亚梅塔没有答话。而他知道,也许菲亚梅塔确实没有想清楚这些事情,然而他的孙女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执拗的人,这份执拗让她在无数个拉特兰的下午学着用铳,让她成为了学校里人人交口称赞的学徒,让她拿到了成为教宗骑士的资格,但此刻却又让她心甘情愿地放下这一切离开这里。他来劝没有用,枢机和教宗来劝也没有用,就连莫斯提马自己恐怕都已经劝过她了,哈,肯定也没用。帕特里奇昂脑袋深处迷迷顿顿,他想,是自己蓝卡坞大片看多了吗?可是他内心深处知道,就像他明白由自己告诉她“这次事件不是你的错”没有意义一样,在这里拦下她没有任何意义。
最终就像前些天的莫斯提马那样,他在对峙中先向菲亚梅塔妥协了。
“……你们要先去哪?”
“教宗有说过他要与萨尔贡取得联系,大概会先到那里。”
律法在上,萨尔贡。风沙遍地的萨尔贡,与拉特兰的气候大相径庭的萨尔贡。那里恐怕到处都是仙人掌挞的原材料。
“你这些天去见过教宗阁下了。”
“教宗阁下本想对莫斯提马做别的安排,但她拒绝了。我把情况告诉薇尔丽芙和教宗阁下后,他们同意为我们成立一个特殊编制的小队。”
帕特里奇昂哑然,这才明白菲亚梅塔仅仅是在将自己的决定告知他。他一瞬间在心中产生了近乎自嘲的情绪——人老了,到底还是不中用,当年的孩子已经不需要他来帮助她做出判断,自己一个人就能把程序上的问题全部解决掉,再来告诉他她们下周就离开,谁也拦不住,谁也别想拦。
“小菲。”他放缓语气,决心不论如何也要告诉她,“你真的想清楚了吗?这非常重要。”
“我当然明白这非常重要,帕特里奇昂阁下。不用你强调,我也知道我的生活会翻天覆地……”
“不,我是说‘你有没有想清楚’这件事非常重要,菲亚梅塔。”帕特里奇昂说,严肃地纠正了她的错误。
两人陷入了静默之中。或许他真的老了,帕特里奇昂等待孙女的答案时,竟然又放任思绪漂浮起来,遥遥地,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菲亚梅塔的那个午后。菲亚梅塔的父母是他最出色的后辈,也是铳骑们都敬佩的人物,为拉特兰做出了数不胜数的贡献,而那天他们被派遣了一个极为危险的任务。当那对夫妻找上他,向他交代菲亚梅塔的事情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打断他们——毕竟,这无异于承认自己此番有去无回。我当然会照顾好你们的女儿!他说,但是你们别理所当然地做出这种悲观的假设……然而面前的两个黎博利对视一眼,笑着摇摇头。
他们说:帕特里奇昂阁下,只要菲亚梅塔能够平安,我们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于是他由着他们,被带到了那个小家中。给他们开门的是后辈们的女儿,他未来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女,尚还是雏鸟的菲亚梅塔脸颊柔软,耳羽尖尖的、小小的,竖在头发两侧,开门的一刹那眯了眯眼睛,然后对他说:您好。
“……帕特里奇昂。”遥远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扯回,是菲亚梅塔在说话,那道嗓音险些与二十多年前重叠,“我的确还没有想清楚。但如果就这样留在拉特兰,骗自己什么都没发生,那我永远也不会想清楚。”
他没再反驳,而是背过身去,走到了书桌前。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教宗说,他会令我们回到拉特兰执行任务,我猜大概一年能回来两三次。”菲亚梅塔说,这时她的语气却反倒带上了犹疑,“帕特里奇昂……”
但他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她离开:“去做你的准备吧。”
书桌的一边高高堆起,是修士们塞给他的蓝卡坞大片碟片。他想,他一定要写一串电影清单,再塞进菲亚梅塔的行李里,免得她跟着莫斯提马跟得忘乎所以,完全忘了自己该做什么。
他听到远去的脚步声,是菲亚梅塔离开了。他这才拿起书桌上那封印着教皇厅印章的、邀请菲亚梅塔成为教宗骑士的信,又打开书柜,将它放在了菲亚梅塔十岁时赢回来的蒙眼倒立射击赛奖杯旁边。多年前她赢回来的甜品畅吃券还躺在奖杯里,可惜帕特里奇昂不去看也知道,它早就过期了。柜子里的灰尘随着他的动作被扬起,刺激得他咳了几声,突然又颇感无奈,只得苦笑着关上柜门。
万国峰会之前,菲亚梅塔也回来过几次,每次给他捎来不同的碟片。修士们知道这些片子早就过时了,但还是耐着性子陪他看。凭着这些片子,他推测菲亚梅塔和莫斯提马的足迹大概遍布哪一方土地:哥伦比亚,维多利亚,萨尔贡,大炎……她们大概已经绕着泰拉转了一圈,所见识到的早已比绝大多数在拉特兰虚度一生之人要多得多了。
菲亚梅塔不会忘记来看他,不管她嘴上承认不承认。而他也不会忘记问菲亚梅塔:“跟着莫斯提马,你找到答案了吗?”
前几年菲亚梅塔会嘴硬,过了两年菲亚梅塔会沉默然后转移话题,近些年来菲亚梅塔会干脆地承认还没有。实话实说,帕特里奇昂并没有那么开明,菲亚梅塔深陷在那个雨夜的余震之中,而他也一直囿于她所做的决定。与其让菲亚梅塔一边迷茫一边跟着莫斯提马满世界瞎逛,不如让她一边迷茫一边在拉特兰城内安安稳稳地生活,后者至少在生活质量上有保障——他不止一次跟菲亚梅塔提起过这件事,最后的结局要么是被生硬地提起另一个话题,要么是他俩在各自的频道上大吵一架,不知是哪次菲亚梅塔气急败坏地喊他“老头子”,他做出一副被伤透了心的样子来,大声说:“我心里对莫斯提马的评级要再下调一点!”
“跟她有什么关系?”菲亚梅塔大惑不解。
是啊,当然没关系。就算帕特里奇昂想迁怒、又舍不得迁怒到菲亚梅塔头上,那也不该提到莫斯提马。可是,作为同样是八年前那起事件的受害者的、从萨科塔变为堕天使,在拉特兰内比菲亚梅塔的自由度要低得多的莫斯提马,却有着相比菲亚梅塔洒脱得多、自由得多的态度。暴雨和黑夜困得住菲亚梅塔,困不住她。
然而,饶是这样的莫斯提马,却也为了菲亚梅塔的事情单独找上过他,恐怕这辈子就那唯一一次。
那是在她们某一次临行之前。他不知道莫斯提马决定来找他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不过他俩碰面时,在约好的甜品店里对视一眼,就明白了:莫斯提马或许动过让他直接将菲亚梅塔调离的念头,可到头来又不知为何,却最终没有把话说出口。她只是静静看着老人切下一块蛋糕,说:“这一回我们要去炎国。”
“龙门?还是大炎内地?”
“龙门。教宗在准备万国峰会,我们要预先对接。”
这件事帕特里奇昂自然也知道,只是点头,将甜点送入口中。他们见这么一次面可不是为了汇报职务,因此静默半晌,帕特里奇昂终于忍不住问:
“——莫斯提马,你难道不也认为,菲亚梅塔跟着你是在浪费时间?”
莫斯提马停下了搅拌饮品的动作。她避开帕特里奇昂的视线,瞄向窗外——落地窗被纱帘遮着,挡住了过分炽烈的阳光。帕特里奇昂倒也不急,两人对坐片刻,莫斯提马才慢悠悠地开口:“我倒是也问过她啦。但是菲亚梅塔不论做什么,浪费生命也好,伺机而动也罢,她都不会愿意让我来插手——况且我自己都还摇摆不定呢。”
帕特里奇昂反问:“摇摆不定?你?”
“是啊。有时候觉得她应该回来,有时候又觉得她在身边是理所当然。”莫斯提马耸肩,“帕特里奇昂阁下,虽然我明白您的想法,但您来问我,似乎是问错人了。”
很莫斯提马式的回答。帕特里奇昂默默想,又问:“那现在呢,你又觉得如何?”
“嘛,鉴于我们马上要去龙门,虽然应该不会有突然冒出来的萨卡兹雇佣兵,但是那可是龙门总督哎,我还是需要菲亚梅塔在身边给我添点底气啦。”莫斯提马煞有介事道,仿佛她真的怕了似的。
帕特里奇昂则嗤笑一声。
“小菲这次还没回来看一眼。”他提醒道,“你们什么时候走?”
“下周就走,阁下。”莫斯提马说。
“……别忘了跟她说一声,叫她记得捎点碟片。”
莫斯提马笑起来,两只蓝眼睛眯成弯弯的缝,“嗯,当然。虽然她应该也用不着我来提醒。”
离开甜品店时阳光仍是正好,他看着莫斯提马远去的背影,突然想到一件事:究竟是他真的在因菲亚梅塔“浪费时间”而担忧,还是他只是没办法放下连菲亚梅塔自己都决定放下的事?那封教宗骑士资格信仍然有效——只要菲亚梅塔愿意回心转意,它任何时候都是有效的,就算菲亚梅塔不愿意成为铳骑,帕特里奇昂也绝不会强迫她。毕竟拉特兰向来宽容,容得下太多选择——可菲亚梅塔的选择太危险、太超乎意料,并且看起来,也似乎太任性了。
但是如果,其实只不过是他觉得任性呢?帕特里奇昂盯着那一方薄雾似的纱帘,或者说,就像莫斯提马暗示的那样,不论为何,其实都已经由不得他来决定,菲亚梅塔自己就能够处理好一切?
远方的钟声响了,他身边路过一群欢笑的穿着拉特兰制式校服的学生。这么多年了,拉特兰的校服倒没变过样子,白衫外边套着黑袍,胸前用金色的绣线缝起。菲亚梅塔也曾有过穿起这身衣服的日子,现在想来,那是难得的、无法从她脸上找到什么烦心愁绪的时光。人们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他活了这么多年,明明本该清楚青春一去不复返,可当他看着菲亚梅塔最大的忧虑是课业的模样时,他却再次误认为这般的光阴能够长存。
……啊,看来他果然是老了。
万国峰会结束后,拉特兰再次陷入短暂的,以喧闹的形式表现出的平静。
菲亚梅塔和莫斯提马本就是为了万国峰会而回到拉特兰,如今峰会结束,她们自然就要离开。他想,那应该就是最后一次了——他们就这一个话题,最后一次进行对话。莫斯提马体贴地为他们留下了空间,修道院里斜斜照进来一缕光,被窗户折射出不同的颜色。
他们站在某排座椅之间,站在小小的、静谧的空间里,空气中静静地漂浮着尘埃,帕特里奇昂突然有种他们只是在进行一场平和的午后对话的错觉——但他很快意识到,那并不是错觉。对于菲亚梅塔来说,这确实只是一场普通的对话,什么也改变不了。
该说的已经说尽了。菲亚梅塔走出修道院,有修士给他递上一杯茶,他道谢后接过,仰起头一饮而尽。拉特兰的茶一般都是花茶,还要加上好几块方糖,最后散发出一种混合着花香与糖果味道的甜腻气息,正如拉特兰本身。但是修道院的茶却是清茶,苦涩的气味直冲鼻腔,倒也正好让人清醒。
喝完茶后他抬起头,看到灿烂的阳光透过修道院的纱帘,迷迷蒙蒙照了进来,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他想:已经活了大半辈子,可他看不真切的事情却仍旧是那么多、那么多,他看不透菲亚梅塔的前程,看不透如今的一切是否能让那两位后辈安心,也看不透菲亚梅塔所做的是否是正确的决定。但恰在此时涩意回喉,仿佛主真的听见了他的烦恼似的,为他展示了另一幅景象——隔开修道院里投进来的若有似无的、缥缈的阳光,隔着遮挡窗户的纱帘,他又恍然间似乎看见了菲亚梅塔的万千种可能。父母双全、快乐长大的菲亚梅塔。未曾经历一切,顺利成为铳骑的菲亚梅塔。仍在为了公证所的工作奔走、心里没有多少烦忧的菲亚梅塔。无论哪一种,看起来似乎都比现实中的这个要过得更加幸福,更加快乐,更像她的父母拜托他的那样,“只要菲亚梅塔能够平安”。
可是她们终究不过是窗帘背后的幻象。帕特里奇昂只是老了,不是得了老年痴呆。只需要窗外的一阵风,那些虚无的影子就会一瞬间消失无踪,而真正的菲亚梅塔会向他走过来,她为自己施加的责任是那么沉重,她远没有那么顺利,没有那么幸福,也没有那么快乐。长久的由愤怒燃烧的雨在她心中下了八年,那次事件早已成为了她的执念,而她永不可能为此释怀,即便不论是他,还是莫斯提马和蕾缪安,都只希望她能够开心。
但是帕特里奇昂明白,他再也不需要问什么问题了,菲亚梅塔已经清楚了她正在度过的、每分每秒的意义——她已经清楚自己应当去做的事情。蒙上眼睛无知地度过一生和扯下眼罩咬着牙追求答案之中,菲亚梅塔一定会选择后者,而他应当为此骄傲。毕竟,勇于燃烧的心脏比铳骑资格还要难能可贵得多。
她早就不是那个因为父母的一句话,就应该被他完全托管的孩子了。
菲亚梅塔有些支吾,从身后拿过来一盒碟片递给他。

“……刚刚想起来,这东西忘给你了。”她说,“这次回来前两天刚淘到的,应该还没过时。够你和修士或者修道院的年轻人聊一阵子的。”
他接过碟片,摩挲着上面印刷出来的封面,忽地笑了。午间的风撩开窗帘,将薄雾一般的纱和温暖的阳光洒在他们中间,而窗帘背后没有他曾经设想过的那些似乎更加幸福的孩子,只有那个已经经历了一切往事的菲亚梅塔:给他开门的菲亚梅塔,努力学铳的菲亚梅塔,放弃铳骑资格的菲亚梅塔,那次事件后决心离开拉特兰的菲亚梅塔。正是这样的菲亚梅塔,炽热如同烈火的黎博利,让莫斯提马无奈却也不知不觉习惯了她的存在,让他的同僚们为之惊叹而称赞,让他为她痛惜与遗憾的同时,却也更加意识到:或许她的父母的期望,其实从来没有落空。
这并不由于他,而是由菲亚梅塔自己找寻到了这一条道路。
“记得早些回来。”帕特里奇昂说。
菲亚梅塔答应他:“有机会的话,一定。”
(责任编辑:广英和荣耀;网页排版:Baka632;绘图:星星泛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