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初之海,浮沉
哗啦,哗啦,黑色礁石被潮水冲刷
哗啦,哗啦,银色长发随水波飘洒。
歌声停止,然后她闭上眼——
好,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月亮拉着潮水的手,轻轻地,轻轻地,举起又落下。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白色的泡沫堆上礁石,然后消失,发出绵密的响动。妈妈摸着我的头,她说,有月亮晃着你们的床,潮声为你们唱摇篮曲。睡吧,睡吧。我似懂非懂,只是跟着水波一沉一浮。
妈妈在夜晚看着天空,张开口,又什么都不说。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潮声灌进我的耳朵,妈妈摸着我的头。她说,睡吧,睡吧,我的乖孩子。睡吧,睡吧,明天也会是同样的一天。
我抬起头,看见妈妈的脸,她银色的头发垂下来,像月亮的眼泪。
调查员驾驶的飞船喷出一阵向下的气流,晃晃悠悠地在海岸边稳住躯壳。身穿厚重宇航服的调查员从窄小的舱门爬出,一阵细碎的金属碰撞声,他在滑腻的礁石上稳住身形。他透过头盔远眺,宇航服内置的仪器显示大气成分没有异常,他松开头盔的连接处,呼吸在玻璃面罩上凝结成一片薄雾,海岸的远处有一名身着红衣的女性。他摘下头盔,走近些;女性的周围是深蓝的子嗣,环抱着她,和波浪一起,一浮一沉。

调查员警惕地藏身礁石后,尽量不发出声响。在他所知的情报中,这次着陆的星球已经丢失生命信号很久了。他警惕地观察那位女性,见她将手放在那些深蓝而貌似柔软的生物上,闭上眼睛。他无法判断对方的身份,又在长途旅行后感到疲乏,便悄悄地返回到飞船中。
就这样,人类与异星生物邂逅了。
沉睡一夜后,他离开飞船完成自己的采样工作。只是这颗星球几乎已经被水包覆完全了,他只能踩着礁石在所剩无几的陆地周围展开行动。他一路背向太阳行进,收集浅处的水和从土地上脱落的小石子。他小心地将液体和尘埃装进小瓶,留意自己不要失去飞船的坐标。他走了许多路——尽管只是这颗星球的一小部分——但又鬼使神差地回到那块礁石边上,看见女性安抚周围孩子的样子。他凭直觉认定那是孩子们。
终于,又或许是忽然,他听见女性出声:“为何要,呆在远处?”她的声音温柔又不容反抗。她说,快过来吧,孩子。
调查员心中讶异,却又顺从地靠近了。女性仔细端详他一阵:“你不是,我的孩子……”她的声音像海浪中的泡沫一样:“但你……很熟悉……”她几乎是在自言自语。调查员被她看得说不出话来,因害怕而局促地呆立着。
“不用紧张,不用紧张……”女性接着说,“你坐在这儿吧。”她的语调海浪般起伏着。调查员小心翼翼地坐下了,坐在离女性不近又不太远的地方,海水洇湿了他的衣服。女性又说:“你可以,坐的近些。能听到,我在说话吗?”她用轻柔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问。调查员点点头,却也没有靠近。他本想离开,却被某种漫溢开来的孤独拖住了脚步。而在这天剩下的时间里,调查员与女性再也没有说话。他们坐在礁石边,看见了这颗星球的落日。潮声绵绵,无边的海洋一片橘红。这便是第二天。
到了第三天,调查员以干涩的声音询问:“你到底是谁?”他的发音有些奇异,好像是仅凭想象而模仿出的念法。女性终于抬头看向天空——那时天空与海洋已经没有了区别。“我是……我是。”她停下来,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斯卡蒂。有人这么叫过,我……”她以一贯轻柔而断续的声音说道。调查员却觉得她不像在回答自己的问题。她又低下头:“我们,学习了许久……却还是,不会歌唱。”
调查员看见水汽后朦胧的太阳的影子,发觉自己今日该完成的工作还剩下不少。他撑着滑溜溜的礁石,打算站起来。孤独经过一夜结成了壳,便好摆脱了。说自己曾被称为斯卡蒂的女性突然看向他:“你也,要走了吗?”她问。调查员俯视着女性,他说自己要去采样。
“采,样?”女性重复了一遍。调查员本是想走,却又在不知不觉间向她说起自己是从这颗星球之外的星球前来调查,采集土壤和生物样本这类的话。不知为何——或许是女性的双眼太过寂寞了的缘故。
“这样,这样。”女性说着,从一个子嗣伸长了的触手中接过一节什么,递给了调查员。“这是,我们的,巢的一部分……”她看着那段洁白宛如死去的珊瑚一般的枝杈,“可以,吗?”
调查员惊讶地收下这份馈赠:“为何要给我?”女性安静地看向海面深处,她周围的子嗣还是像波浪般起起伏伏。第三天就这样结束了。
第四天,调查员将自己的营养剂带来附近。“营养剂,你要不要?”他有种行动无果的预感,但还是伸出手,将反光的灰色包装递到女性面前。女性困惑了片刻。“营养,剂。养,料?”她问调查员,却没有伸手。调查员点头:“我看你,都没怎么吃过饭吧。”真是蠢话。他立刻想到,留在这种地方的生命体,怎么会保留人类进食的方式和需要。
女性果不其然地摇头:“我们,不再需要,营养……不再需要,进食。”调查员不明所以地把包装收回口袋,又用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撕开自己手上的那份,一股脑地将无味的液体灌进嘴里。唉,虽然没有味道,但还是不吃不行。调查员苦笑着感慨。
“我们吃了……太多。”女性突然说,“吃了……太多……进化,太多……却不,足够。”她的话语还是断续的样子,就好像随时要被扯开的蜘蛛丝一样。不足够吗?调查员的视线从被揉成团的包装纸上移开,转向礁石上的女性:能在这样的星球上生存,却不足够吗?
“正因不足……”她说,“正因不足……我们才被,留下了。”
调查员把包装纸塞进另一个口袋,又拿出来。他盯着那灰色的小团:“那什么进化,你们不继续吗?”
“正因,进化。”她说,“正因进化……才会,不足。”
调查员又看了她一眼,女性还是抚摸着环绕在身边的子嗣的样子。也不是不能明白。他说。或许就是这样吧。对,这就是第四天了。
第五天,女性更加沉默了,所以调查员也只是坐着。唰啦唰啦,唰啦唰啦,海浪冲刷着黑色的礁石。
“歌唱……”女性突然说,“歌唱。”她将嘴长得更大,想要发声,但最后跑出的只是无意义的气流,撕扯着的气音。哗啦哗啦,哗啦哗啦,海浪像在嘲笑她一样,冲刷着黑色的礁石。她挺起的胸膛又落下来,像退潮一般。
“你想学唱歌?”调查员问。
“大群……束缚,思想。”女性说,“思想,束缚言语……”
她说:“做不到。大群,做不到。歌声,被大群,吞没殆尽……大群,却,做不到……”
调查员沉默了一阵,然后清了清嗓子:“我——我这个人连说话都不擅长,但唱歌却还不错。”于是他的声音透过水雾,穿越礁石,有些沉闷地环绕在海岸边。那是一首温柔的歌,就像海浪一样发出沙沙的声音,有如将耳朵贴近海螺,遥远的水流声回荡着。
“歌声……”女性闭上眼睛。她的银色的长发也飘荡起来。歌声,歌声。那些深蓝色的游鱼附和着。
“你还是学不会的话,我到能经常唱给你听。”调查员说。女性似乎有些犹豫的样子:“报答?采样,材料?”
“不必了。”调查员回答,“这只是我的个人兴趣。倒是这些会说话的鱼,在我的家乡,有位公主一直想看看。”
女性睁大眼睛,张开嘴想要道谢的样子。她的嘴巴一张一合,没能发出声音,最后抿成一条线,露出了一个笑容的样子。这便是第五天了。
第六天,调查员在海岸边又唱了一首歌,那是他的家乡为数不多还留存的音乐。女性闭着眼睛,什么都没有说,最后流下了泪水。她挣扎着组织言语:“向你,传达。”她说:“思维,不再保有……语言,也将,消散。”她说:“一个,故事。”
调查员想,这可能是个麻烦差事。他不擅长听,而对方不擅长说。从日出到日落,他花了全部的时间拼凑出一个故事,真假不知。
女性即为这片海洋的母亲。这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海洋,生命在其中诞生、挣扎、灭亡、延续。蓝色的,温暖的羊水最后包裹了大地,将陆上化作没有终点的摇篮。女性一直怀抱着另一份朦胧的记忆,其中她会唱歌,她的姐妹会舞蹈。她也出生在这团羊水中,却破开子宫到了陆上。
“她挥剑,想要斩断这条脐带。”女性露出伤心而落寞的表情,“她会唱歌,她的姐妹会舞蹈。她有家人,不会离去的家人。”真羡慕她,真羡慕她。
女性说,她与她的子嗣几乎将陆上的一切吃净了。
羊水温暖而安全,他们不必再受陆上的苦……不必再分离,不必再争斗。为什么要离我而去呢,为什么要离我而去呢。女性说,她遇到过记忆里的人,那些人惊讶又愤怒,脸上写着她无法理解的表情。那些人将刀枪剑戟投过来,想斩断那些枝杈。她说,真疼啊,真疼啊。她说,为何那个人能歌唱?为何那个人还愿意歌唱?她的心被悲伤与困惑填满,泪水冲走了一切。于是回过神来时,那些会唱歌,会舞蹈,会愤怒,会爱的生命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她索求着,在各处索求,却只是把泪水带到更多地方。她还未学会歌唱,还未理解记忆中与自己相似的那个身影。她为何能爱?女性彷徨着,却找不到与那些生命同归的路。
她说,我的子嗣们,它们不被这样的问题困扰。真好啊,真羡慕它们。
她最后坐下来,停下了无意义而徒劳的走动。她坐下来,在海水蔓延至最后一篇陆地之前。
她轻轻地抚摸那些羊水中诞生的孩子——永不离去,永不背弃的孩子们,在脑中描摹着日渐模糊的记忆中的旋律。她张开口试图歌唱,但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就连她自己,也将要回想不起那些思想和语言了。她的思绪被本能代替,她的声音被潮水吞没,她也要变成大海的一部分了。
“在,忘记这些,抛弃这些,之前,”她说,“告诉你。故事,告诉你。”
女性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还是轻轻的,好像和煦阳光下的海风。
调查员说:“你那故事里的人,都死了。看来你死不掉。”女性模仿着“死”的发音,将这个单词又复述了一遍。“不知死亡,这也是诅咒。”调查员这么说着,站起身来,“你可真是丢给我一个大麻烦。这种事我该怎么传达下去?”
他走出两步,又认命地折返回来。他蹲下身,在女性的手边放下一个小小的白色的螺壳。
“这估计是这颗星球上唯一剩下还能唱歌的东西。你要是想听的话,就放在耳边听听吧。”这么说完,调查员便回了飞船。
第七天,调查员开着那艘小小的飞船离开了这个被海洋包裹的星球。他在日出时离开,冲破大气层,向黑色的宇宙飞去了。
女性在那天再也说不出话来,但二人没有道别,所以调查员也不知道这件事。海洋的母亲最后一次张开嘴,吸气,涨潮般挺起胸膛。她徒劳般地将气体挤压出胸腔,身体前倾,高昂着头。
在那天,伊莎玛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歌唱。短促的音符划过海洋,然后迅速地消失了。哗啦哗啦,哗啦哗啦。潮水冲刷着黑色的礁石。
她满足地跌落下去,银色的长发随着水波飘飘荡荡。
伊莎玛拉闭上眼,然后不再睁开。
好,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责任编辑:广英和荣耀;网页排版:Baka632;绘图:水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