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味常
大炎万物风景虽好
但比起这大好河山
最简单的喜怒哀乐
又何尝不是一番美景?
夕端坐于草庐中的茶台一旁,似乎是因为等什么人等得有些久了,连时常避着夕走的墨魉都在一旁打闹起来……大抵是已经把一动不动的夕当做了画中静置的景色了。
夕见状朝远方泼出几滴墨,墨滴在空中起了成色,落在地上就变做了圆溜溜的果实。墨魉自然经不住这般诱惑,可果实却朝着山下滚去……就这样越滚越远,把那些墨魉打发了去。
她在等一位有些特殊的客人,她兄弟姐妹的其中一位。
其实细数下来,这些年来这山间探望过自己的兄弟姐妹也不少。
不过,年那家伙和自己吃食与性情上都合不来,在她刚一脚踏入这山间时自己就会拿画将她困住。
大哥与三姐都太喜欢说教了,总是叮嘱自己不要沉浸于笔墨心象。
三哥偶尔会来送几幅称得上珍品的字画,自己曾经也因此结识了不少文人……还不用说太多话,大体上还算合得来。
还有就是……
“夕姐!”
在雾气缭绕的远方中突兀的闯出一抹骄阳似火的红色。
那是“我们”中最小的弟弟,余。
按理来说他每次来了都只是做一顿饭,捎带上些其他城市的山珍野味,寒暄几句就走。可今天却有些不一样,更准确的说……几日前他第一次来时就有些不一样。
没错,这已经不是近日来余的第一次登门拜访……不过之前被预感不妙的夕困入了画中。
是因为他看起来比平日兴致更加高昂一些吗。他还在山下时就已经哼上了小曲,东瞧瞧,西看看,脚步轻飘飘的,活像只刚满月的幼兽。
将他拉入画中本是一时兴起,如若仅仅为了这连猜疑都算不上的预感就惹得他不高兴的话,自己也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可入了画的余却浑然不知一般,在画中自顾自的游历起来,在婆山镇饶有兴致的逛了好几圈后。他又见过了直通云霄连绵不绝的山脉,离地百丈而不坠的琼楼玉宇……在画卷中游山玩水好不快活。
他就这样一直玩到转日清晨,他在画中借了一户人家的灶台生起炉火,随后顺着那升起的炊烟轻轻一吹……画就如雾一般散开了。
可在画散去后,明明再走几步就到草庐的位置了,他却一言不发的折返回去。就好像昨日发生的一切只是对自己姐姐小小的捉弄而已。
直到几日后,他再次登山拜访,夕才端坐于此等他的一个说法。
“我的画,你是怎么看穿的?”
想到痛处的夕似乎已经纠结这个问题许久,虽不至于像被年那张一个炸弹轰开的张画,和被大哥一拳打碎的张画那么挫败。但说不在乎那肯定是假的。
“夕姐,现在的大炎可正是鳞鱼与水蟹收获的季节,如果是画里那么轻快的雨,可没法把它们从江面下逼出来哦。给店里送鳞鱼的熟客教我的。”
余似乎也早已经料想到了夕姐在意的问题,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答案回道。
毕竟身为弟弟来说,自己也多少想给姐姐多留些面子,可如果在里面困了太久,耽误了行程可就糟糕了。
再说了,在那画中做饭,那可是谁的肚子都填不饱,白费功夫。到时候的工钱还不知道找谁讨,欠绩哥的房租可都已经还不清了。
“那既然已经走出来了,为什么折返,又为什么现在才来。”
夕在听到答案后轻叹一口,在草庐旁的叶片上摘下一滴露水细细端详着,再次提问道。
“这个就先放一边啦,比起这些。喏!这是年姐的邀请函,这次可不能拒收了哦。”
对于这个问题余则十分少见的打着哈哈避了过去,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件器物。说是邀请函,其实是由玄铁打造的印记。
……
看到这东西,夕终于知道自己不详的预感从哪里来了。
“不去,弗想出去。”
迎接着余的是夕那张臭的不行的脸,甚至气性上来了些还说出一句方言。
“夕姐……这可是年姐好不容易才在尚蜀盘下的局子。”
虽早已想到夕姐的答案,但余听闻后,眼角还是拉了下来,略显落寞的轻叹一口,几步走上前,把年打的印记轻放在了茶台上。
他明白夕姐为何不想走出山……她在勾吴城安顿下来之前又何尝没见识过这人间。
见过沧海桑田,望过白日飞升。
一笔涂尽人间。
尽管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但在余曾经的认知里,夕和其他几位兄弟姐妹比起来,也是相当潇洒的那一个。毕竟能化身成各种高人隐于人间,连司岁台的人都不好跟踪。
可有一日,学着经商的绩哥路过百灶城时……却说夕把自己困在了勾吴城的画中,理由是“倦了”。
“……又没有什么大事,来日再聚吧。”
看不尽,画不完,越不过,走不出去。
夕依旧一口回绝,不知是因为这份邀请是年寄来的,还是因为真的不想再出世了,烦闷的将台面上的印记推远了一点。
这人间那么多酸甜苦辣,自然是看不尽,也越不过的。
那究竟什么才算是大事呢。
余并未说出声,只是在心里这样想着,默不作声的从背后拿出一口小锅。一如既往的在草庐前支起了一个简易的小灶台。
这是夕的记忆中他常会做的事,不知是怕自己的姐姐天天吃自己画的菜吃不好还是怎么,每次来拜访时要么是拎着几两鳞鱼,要么就是当季时令的蔬菜。然后先上两个凉菜让她解闷,再念念有词的准备着锅里的大菜。
虽然夕还有话想问,但厨子做饭时总是不想被打扰的,既然灶台已经生起来了,那多说也只是白费口舌。如果打断这时候的余的话,说不定他的脾气比自己还要大上几倍。
只见余在灶火前鼓捣着一大袋红果子,拿着刀去了半天的蒂,一顿精雕细琢之后又把甘蔗和几味不知名的草药捣碎,滤掉渣子,榨成的水再倒入锅中和白糖一起熬了起来……从一开始的翻砂再到拔丝。
就这样熬啊熬,甜腻腻的滋味弥漫在整个山间……就好像那草庐中的雾气也是那糖霜化作一般。
不一会,余就端着一盘如雪般透亮的果子来到了夕跟前。
刚刚娇艳的红果已然裹上了淡雅的白妆。
“本来想着等到了尚蜀再做这道菜的,说什么都不走也行,不过再怎么说也得先吃顿饭吧?”
余说这话时嘴角还挂着一抹微笑,脸上全然没有了先前被拒绝时的阴霾。言罢,他淡然的把那道精致的甜品摆到了桌上,坐在了夕的茶台对面,夕泼了一滴墨过去,一碗热茶就这样出现在了余的手中。
那盘中的红果上每个都裹着绵密的糖衣……夕没记错的话,这是最受民间孩子欢迎的吃食之一。
对于常居于画中的夕来说,这已经是百余年都未曾品尝过的滋味了,虽然还有隐隐约约的印象,但这酸涩的红果从来不是夕所喜欢的……不过,那抹被糖衣包裹的红色格外浓艳,再怎么看这诱人的卖相,也实在让人说不上一句讨厌。
夕小心翼翼的夹起一颗糖果送入口中,入口是清涩且甘甜的果肉……绵密的糖霜余味悠长,久久不散。
那清甜又带一丝微苦的味道,仿佛在一瞬把夕拉入了画中。
为自己研墨的女孩在衣袖中藏着几颗糖果,时不时的偷吃一颗,把墨都擦到了自己嘴上。被自己抓包以后又于心不忍,只能一起分享的时光。
她本不喜欢这酸涩的口感,可只有那时的糖果是那般甘甜。与黎分别后,自己也去民间尝过几遭,却再也寻不到这般滋味。
“这个做法……你是在哪学到的?”
夕虽脸面上没有喜笑颜开那般的感觉,不过语气已经放松了许多,也不像刚才那般郁闷,这样一来,余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就当是运气好吧。百灶那地方消息总归是灵通的,勾吴城这边的传闻也能听到不少……想找过来也还是简单的。不过,这独特的滋味可不是一家一家就能找出来的,光靠我自己也做不出来。”
余这么答道,轻抿一口茶水,看着自己来时的路。
“账铺的黎小姐跟我说了做法,可总觉得少了几味药草,但奇怪的事,明明动不动就少加一些东西,做出来的却总是同一滋味,那时我就已经明白了。后来的几日,带着配方又找到了她的后人……当时还差点被以为是来砸他们场子的。”
余也拿起一颗糖果,塞到嘴里,回味起当时和那家店的老板对骂的样子,难免觉得有些难堪。
“你就当我也是受了她的委托好了。勾吴城南部的林间本就盛产这种红果子,因为太过于酸涩,所以民间的做法就是拿大把大把的糖盖住涩味,只保留酸甜的味道。黎小姐的做法则更像大灾年间会有的取巧之道,没有那么多糖吃,就只能想方设法的去除食材本身的异味,在里面加入了几味清凉味寒的草药后,又在糖浆里加了少许白醋,出来的效果也别有一番风味。”
余虽这样说着,不过夕明白……这并非是因为大灾或取巧,而是她曾经摘林间果子时,不喜其酸味的样子被某人瞧见的结果。
“她的后人过的怎么样了?”
“精神着呢,尤其是掌勺的那个老爷子。明明都是卧床的年纪了,看着自己奶奶辈的秘方被我拿在手里,急的恨不得把我扔到那口熬糖的大锅里!”
竟也有这样的事……
夕听闻,看着面前余那小个子夸张的修辞,嘴角也莫名扬起了一丝弧度。
“世间万物更迭虽快,不过要是寻着这滋味找它生根的地方,倒也不难。”
“所以,你在我画中游览这么久,就是为了寻那一味“滋味”?”
对于这样的提问,余并不多说,只是默默的点了下头。
细细想来,那百年前婆山镇时留下的一抹余味,竟能在当下滋润着口舌,心中也起了一丝别样的情绪。
后来,两人就着糖果与茶水话起了人间的家常,尽管夕不喜吵闹,但若配着这般甘甜的茶点,不说上两句反倒是愧对了它们。
虽然基本是余一直在说话,比如百灶的糖果喜甜,茶点却以淡雅居多,尚蜀与大荒的糖则更注重香料的搭配,回味悠长。看他那架势就好像想把大炎的所有糖做法都说上一遍似的……说到兴头上,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又把话收了起来。
“不过……夕姐,我只是一介厨子,对这大炎的景色看的不比你多。每日在百灶城也只能填饱百十来号人的肚子,看着店里的常客来一批,又走一批。”
余起身,走到了草庐边上,目光远眺着大地的尽头,可思绪却落在了更切实的土地上。
“不过再怎么说,我那家店的炊火也没断过,可不能把锅边热乎乎的菜放凉了不是?每天忙这忙那的……只记得春分后的笋子就该冒出来了,要抓紧时间才能采到最鲜的。夏天的扁豆下来了,也该给那些爱喝上几壶的家伙备上小菜了。入了秋大荒的稻子就运过来了,还是水蟹最肥的时候,店里这时候生意最好。”
想到这里,余莫名有些感叹。把最后一句咽了下去,只在心里默默念着。
这高山流水的草庐好虽好,可就是太高了,视线虽宽广,但离人间还是太远了啊。
“……”
夕不语,不知闭着眼是在思考着什么……沉默良久,又轻咬了一口糖果,细细品味着。
“我不知道夕姐认为的大事是什么……有千百年寿命的我们确实可以当尘世间的琐事为小事,无非也就是常客又换了一波,吃饭的嘴又变了模样。画中的奇景又染上了些风霜……也可以像这样锁住某一刻一成不变。可即便这山再高,我们于这世间……不也只是一幅画,一位常客吗。”
所以说……这样的我们,也可以有自己认定的大事才对。至少……吃一顿团圆饭,有这样像人一样的愿望,也没什么不行。
“所以说……夕姐,至少,聚一聚,于我而言可不是一件小事。”
于“我们”而言,究竟又有几次团聚的机会呢。
夕开口答复……气若游丝,似乎有一万个不愿意,但又似乎在某一刻也想通了什么。
不得不承认,即便是那般高贵的画中仙,也染上了尘世烟火。
………………
“等等……故事是很好,可你还是没说这口锅是哪来的啊,小大厨。”
听了半响勾吴城奇闻的秉烛人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虽说尚蜀的局子早就已经订下了,那山上的仙人也是出了名的难对付,可这一切的起因只是秉烛人好奇的问了一句小大厨手里异样的锅。
这些年跟着他有些年月了,秉烛人自己也有了不少厨艺心得……看着照猫画虎的也能做出点像样的东西来了,不过小大厨上山了一趟就莫名背着一口带着烟囱的铜锅回来这件事还是很奇怪!而且作为锅来说是不是打的也太薄了?
“呃……这不正要说到那吗。”
本想邀功炫耀一番的小大厨尴尬的挠了挠脸颊……似乎如果不被问起就早想把那件事糊弄过去了似的。
“那之后,年姐突然就一个炸弹从山下把自己轰了上来!嘴上还说着反正上山就要入画,到最后还不是得炸,思来想去还是这超级量子二踢脚最方便。说什么也要给她拖到尚蜀!”
言罢,小大厨气鼓鼓的把手抱在胸前,一副被抢了功劳的样子。
明明只要再两句就能说动夕姐了才对!
这样的小心思已经刻在了少年的脸上。
“那这锅是……”
“啊,年姐说反正她们食性不合那也不强求……照着天师的太极盘模样打了口火锅出来,一半清汤,一半辣汤,分着吃。这样让她至少路上能顺从一点,别老想着跑回去。”
“这样……”
该说这次不用再更改一次勾吴城的地图已经是万幸了吗,上次就炸没了一个山头了。
秉烛人和小大厨莫名的想到了一起,哭笑不得的看了看这口异样的“火锅”。
不过仔细想来倒也奇怪。
“听说炎国以外的餐桌上反倒是没这么多规矩。咱这边总讲究所有人吃一盘菜……这不强求的感觉,倒也还算有趣。毕竟……无论吃不吃的到一起,能见一面,寒暄几句,团圆饭虽还差人,不过能这样边吃边等……倒也不错。”
小大厨那么感叹着,随后又看了看铜锅……对自己来说肯定不算沉,但奈何身板太小,背着这东西做什么都不方便了。
“对了,看在你这么在意的份上,这锅就给你背着怎么样?大不了等我到了尚蜀跟绩哥谈完了房租,再给你多涨点工钱!”
啊?不是……
对小大厨来说虽然不沉,但这好歹是那么大一口铜锅,秉烛人虽是练家子,但这十余年来说没有疏忽肯定是假的。要拿这东西还是有些费劲的。
“啊,来车了!车夫师傅!载我们一程可好?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大厨,到了地方可以随便点一道菜,怎么样?”
可没等秉烛人埋怨着讨价还价,小大厨早已经跑的老远去路边拦驼兽车了。
“载你们一程倒是可以……但可不能睁眼说胡话啊……这么小一人,做出的菜能有多好吃……还大厨。”
老车夫停下车示意二人上去,嘴上还这么说着。
完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你……等我们到地方的!说什么做什么,要是不好吃!车费我付双倍,不,三倍!”
虽知道小大厨这话不假,可店里还欠着那几个月的房租……这话听着也多少有点让人心慌。
就这样,余坐在后座一边思考着究竟做点什么能让这车夫大吃一惊的拿手好菜,一边又拿着本子记着哥哥姐姐喜欢吃的,和这顿难得的团圆菜好不容易能来的家人。
不久后……那样的时光一定又会到来吧。黍和余看着新丰收的粮食,喜笑颜开的一起直奔厨房,年又做出各种小东西和夕好一翻打闹。
自在……自在,只可惜大哥还有要事要驻守玉门,只能托我带个盆栽参宴。
路过勾吴城,一时兴起想把夕一并拽走的令在崖边看着这出闹剧,即兴又下了二两白酒。
大炎万物风景虽好,但比起这大好河山,最简单的喜怒哀乐又何尝不是一翻美景。
“那边的秉烛人小兄弟,跟了我这么久该渴了吧?一起喝一壶,尽兴尽兴,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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