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小红花
新学期的第一天
城里来的伊老师一脚踩进了泥水坑
何磊站在学生们中间,整了整自己的衣领。
他把 POLO 衫的扣子系到了第二颗,还破天荒地洗了一次头。只可惜头天下大雨,他刚擦干净的皮鞋溅了好些泥点。
“昨天排练的,大家都记住了吗?”他问。
“记——住——啦!”孩子们拖着长音回答。
何磊看了看手表,又看向村口土路的尽头。路滑,车开不快,早知道就不让孩子们这么早出来集合了。
等待让孩子们觉得无聊,于是他们渐渐不再安静。“何老师,今天来的是男老师还是女老师呀?”“何老师,新老师会教我们唱歌吗?去年王老师教我们唱的歌我还会唱呢!”“我猜,新老师肯定是个超级大帅哥,比我小叔叔还帅!”
七嘴八舌中,何磊听到引擎声,于是他喊道:“安静!全体立正!”
两道灯光出现在视野尽头,不用看也知道那是村支部的小面。车在泥泞的村路上开得晃晃悠悠的,看起来随时都要散架。孩子们站得笔直,期待又兴奋的目光紧紧跟着缓慢驶来的小面。半分钟后,车停在人群前方,车门吱吱嘎嘎地被拉开。
“预备,齐。”何磊低声下令。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孩子们齐刷刷地蹦跳起来,双手在空中舞动,像一片稚嫩的树林。何磊感受到泥水飞溅在他的裤子上。
小面里探出一只脚,脚上穿着漆皮面的女士皮鞋,那只鞋踩在泥里,顿时崴了半截。何磊赶忙迎上去扶住那只脚的主人: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头发长过肩膀,穿着深色的长裙和呢子风衣。
“谢谢,”她说,“让您久等了。我叫伊珊珊,是来支教的老师。”
“应该的。”何磊接过伊珊珊手里的皮箱。
“路上辛苦了。”他又补充道。
“这是咱学校的所有学生,”何磊指给伊珊珊介绍,“三个年级,一共六十七人。”他转向学生们宣布:“全体都有,立正!同学们,这位是伊老师。从明天起,伊老师和我一起给大家上课。”
“伊——老——师——好!”学生们昂着头,扯着嗓子向伊珊珊问好。
“就……”伊珊珊朝何磊投去询问的目光。
“都在这了,除了一个去镇上拔牙的,”何磊知道伊珊珊想问什么,“走吧,我先带你去住下。”
学生围拢上来,把他和伊珊珊隔开。
“伊老师,你的裙子真漂亮!”
何磊打量着伊珊珊的裙子,过不了三天,裙角就会沾上牛粪。
“伊老师,你的头发怎么这么长呀?你会编辫子吗?何老师给俺扎过双马尾,可好看了!”
她绝对不能去磨麦子,何磊想,她的头发会卷进抛壳机里。
“老师老师,你的指甲真好看,亮闪闪的,跟玻璃一样!”
何磊刚才握过她的手,那双手细皮嫩肉的,估计连墩布都没握过。
村里没什么行人,乡亲们大多去修缮自家被雨冲毁的鸡窝和牛棚了,偶有几个老人坐在院门口的石砖上,他们穿着深色的布裤褂,头上包着白色的羊肚巾,雨水浸透院门的草檐,滴在他们的头顶或是肩膀上。每当路过这样的一户院子,就会有一个学生用骄傲的语气大喊:
“爷爷/奶奶!这是俺们新来的伊老师!”
老人们用好奇又警惕的眼神打量着格格不入的伊老师,伊珊珊则还以礼貌的微笑。
人群走到一个路口时,何磊停了下来。“各班班长,带着同学们先回教室上自习。下午检查二年级背课文。解散。”孩子们里最年幼的发出哀嚎,队伍自觉按年级分成三股,慢慢悠悠地蹭过泥地、向东边行去;何磊则带着伊珊珊去往北边。
“穷乡僻壤的,见笑了。”何磊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不会。”伊珊珊礼貌地回答。
“孩子们都很好。”片刻的沉默后,何磊突然冒出一句。
“嗯,我能感受到大家很热情。”伊珊珊点点头。
“都很听话。”一分钟后,何磊又说。
他们停在一座宽敞的院子前,院子里种了两棵槐树,槐树中间横拦了一根晾衣绳,上面挂了几件衣服和内裤。院子东西两侧各有一座砖房,北边矗立着全村唯一一栋贴了白色瓷砖的二层小楼,楼前的空地上立着一根木头旗杆,上面是褪了色的国旗。
“到了。这是咱们村委大院儿,你就住北边二楼的客房,”何磊领着伊珊珊走进院子,“西边是合作社,你要买东西就在这儿,找李叔。东边是卫生所,北边这栋就是村委,支部的干部们都忙农,只有传达室每天有人值班,其他人开村民会的时候才过来。”伊珊珊循着何磊的指引,看到合作社里,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趴在玻璃橱柜上算账,橱柜里分门别类地摆着日用品、油盐酱醋以及学生文具,男人身后还有个陈列香烟的架子。卫生所门前挂着一块刷白的木板,上面用红漆打了个十字。
伊珊珊走进村委,发现自己在学校最老旧的教学楼里见过这样的装潢:地上铺水磨石的地砖,铸铁的楼梯护栏上面装着木头扶手,时光在扶手上盘出了一层乌亮的包浆,楼梯底端、正对大门的地方立着一面衣冠镜,上面映出她和何磊的倒影。
“你的脸盆和肥皂在床底下。今天你先早点休息,明天正式去学校上课。我早上六点半在楼下等你。”何磊帮伊珊珊把行李提进客房后,表示自己还要去给学生们做午饭,就先行离开了。伊珊珊站在房间门口,屋子里铺着米色的方砖。方形的木框玻璃窗和素色的布窗帘,书桌、板凳,还有一架钢丝床就是全部的家具。床上是硬床垫、厚褥子和浆洗过的棉布床单,还有一床被子和一只荞麦枕头。床脚放着一口暖壶、桌上有一把搪瓷缸。
伊珊珊掸了掸床单,收拾好换洗衣服,这才想起来自己一路上都没问那位老师的名字。
第二天伊珊珊醒得很早,硬板床硌得她腰疼。她拉开窗帘,天才蒙蒙亮,东边可以看见刚升起来的朝阳。楼下,何磊坐在村委门口的台阶上发呆,脚边放着两个铝饭盒和他的提包。她看了一眼手表,才刚六点十分。她匆匆洗了脸,把教案和水瓶一股脑儿揣进包里,就往楼下跑去,何磊听到身后的动静,站起身来,显得有些意外:“伊老师?起这么早啊。”
“在学校习惯了,”伊珊珊笑笑,“昨天太匆忙,还没来得及请教您名字。”
“唉哟,你看我这脑子,”何磊下意识站直了一点,“我叫何磊。哦,这是你的早饭,这儿早上冷,容易饿。”
伊珊珊接过何磊手里的饭盒,里面分别是冒着热气的玉米稀粥,和两个白馒头,馒头上放着几根咸菜丝。
“哦对对对,筷子,”何磊从提包里抽出用一副手绢包着的新筷子递给伊珊珊,“快吃吧,一会儿该凉了。吃不完也没事儿,中午熥一下接着吃就行。”说完,他从外套内里摸出一个紫黑色的大馒头,自顾自地啃了起来。
伊珊珊就着咸菜丝吃了小半个馒头,喝了几口稀粥,问何磊:“这是紫米馒头?”
“这个?这可不是,”何磊嘴里嚼着,含混不清地回答,“这是高粱面的,掺了一半儿黑面。这儿可吃不上紫米馒头。”
“那这白馒头……”
“哦,这是书记跟县里申请的,他怕你吃不惯,每个月专门给你拨了三十斤白面。没事儿,你要是不够吃就跟我说,我每个月还有两斤多白面的配给呢。”
伊珊珊对于“三十斤白面”没什么概念,于是她又问:“孩子们吃什么?”
“一样,”何磊晃晃自己手里的杂面馒头,“不过单独掺一点儿白面。条件艰苦一点的就吃窝头。”
伊珊珊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沉默着喝完了剩下半碗稀粥,把没吃完的馒头盖好。
“孩子们什么时候出早操?”她问。
“先不急,”何磊拿出一个旧军壶,往喉咙里灌了几口凉水,“我们先去放牛。”
何磊牵着牛绳,伊珊珊走在他旁边,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地跟在牛屁股后面。尽管中间隔着何磊,伊珊珊还是能闻见牛鼻子里喷出的腥湿味道。这是一头精壮的黄牛,腱子在皮肤下面鼓凸出来,犄角有她的小臂那么长。
“这牛是学校的,”何磊把另一只手搭在牛脖子上,“每天清早,我和值日生把它带到村外的草场上拴好,等中午下课了再牵回牛棚。”
“养来吃吗?”伊珊珊看了一眼身后黝黑精瘦的几个孩子,觉得这样一头牛应该足够全学校的学生们饱餐好一阵。
“吃?当然不,”何磊笑了出来,“是用来卖的,像这头小公牛,长到五百斤,可以卖两百多块钱,到时候就可以翻修一下学校的校舍,还能换一块新黑板。”
去往草场的路上,何磊给伊珊珊讲了学校的情况:除了她已经见过的全校学生之外,校长、班主任、各科老师,电工、木工以及炉工全由何磊一人担任。学生们按年龄粗略分成三个班——三个年级,何磊教一个班,另外两个班的学生就写作业或者齐读课文;像伊珊珊这样的支教老师来时,就能同时给两个班上课。
“等下午放学了,我们还要去操场后头捡鸡蛋,”何磊说,“到了产蛋期的时候,隔一两天就能捡好几个。”
“鸡蛋也拿来卖吗?”伊珊珊问。
“一部分攒起来卖钱,等考试的时候,还会留几个奖给考满分的学生。”
晨雾褪去、太阳完全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时候,他们走到了草场。草地上已经有几头牛被拴在相隔一段距离的树上,何磊告诉伊珊珊,那是村里其他几户人家的牛。何磊把学校的黄牛拴在一棵粗壮的大树上,孩子们则四散在附近拔些青草来喂牛。
“我从师专毕业之后就一直在村里教课了,虽然也自学了点科学和文艺知识,但还是不够教孩子们的,”何磊拽了拽牛绳,确保绳结不会脱散,“你是从城里来的大学生,见识多,多给孩子们上上音乐美术课,最好再教教他们说英语。”
伊珊珊点点头。一个小女孩跑到她跟前,她蹲下来,小女孩穿着军绿色的布衣裤,小脸蛋红扑扑的,滴溜圆的眼睛像小鹿。她手里攥着一朵淡粉色的野花。
“伊老师,你真漂亮。这朵花送给你。”小女孩把花递到伊珊珊手里,朝她鞠了一躬,敬了个队礼,就又跑去拔草了。
“孩子们都挺可爱的。”伊珊珊撩起鬓发,把野花别在头发上,用发卡夹好。
何磊上下打量了一下伊珊珊,说:“伊老师,你怎么还穿着昨天这身衣服。你来村里上课,总是穿成这样,不太合适。”
伊珊珊顿时觉得何磊古板得有些迂腐。尽管她的衣裙在村子里显得不够朴素,但对于孩子们来说,光有知识而没有审美是不够的,他们必须见过美的、先进的东西,才能知道如何改变自己的现状,才有动力去更大的地方看看。正如何磊所说,她和他不一样,她有知识、有见识,可以——
她沉浸在思绪里,并没有听见何磊在喊她,直到何磊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拉了个趔趄。她闻到一股发酵的酸臭味,低头一看,牛在她脚边拉了一大泡屎,黄绿色的牛粪溅了她满鞋,消化未净的草梗带着粪汁溅在她的裙角上。
牛打了个舒服的响鼻,垂下头继续吃草。伊珊珊死死地盯着自己脚上的皮鞋,表情逐渐变得难看,半分钟后,她“哇”的一声吐了。
放学后,伊珊珊跟何磊请了假,打算径自回去住处。她看着学生们蹦蹦跳跳地从自己脚边跑过,和他们一一说了再见。何磊说过,他们放学后要先去地里帮忙除草、割麦子,还要喂自家的鸡和猪,放学的时间不能太晚,不然孩子们晚上打着蜡烛写作业,眼睛会近视。
伊珊珊和学生道别的笑容有些僵硬。她赶在早操之前就回家洗了脚、擦了身体,换上一身新衣服。可今天一整天她都觉得浑身不自在,身上似乎还有散不掉的牛粪味。中午吃饭时,她看着饭盒里没吃完的馒头,早上何磊手里的高粱面馒头和脚上的牛粪在她面前来回闪现,于是她第二次当着何磊的面吐了,还险些吐在干干净净的馒头上。
推开门,一股臭味扑面而来。脏裙子和皮鞋早上被她泡在脸盆里,水已经成了黄绿色,伊珊珊退出门外,深吸了一口气,想憋着气把脸盆端去水房洗衣服。可她中午晚上都没吃饭,胳膊使不上力气,脸盆里的水泼洒出来了一点,黄绿色的粪水流到地上。伊珊珊觉得自己好委屈,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抽泣起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她的鼻子已经适应了房间里的味道,突然有人敲门。伊珊珊抬起头,看到何磊拎着饭盒站在门口。“伊老师,伙房的师傅说你没领晚饭就走了,我放心不下,过来看看……”何磊有些尴尬地盯着脚下的地面。
“我……”
她还没开口,何磊已经先一步转身出去了。两分钟后,他拖着墩布回来了,局促地看着伊珊珊哭红的双眼,开口道:“地上凉。要不伊老师你先起来,我帮你把地墩一下。”
没等伊珊珊起身,何磊已经把脸盆端了出去,自顾自地开始墩地。地上洒的脏水不多,没两分钟就墩干净了,何磊出去涮了涮墩布,又仔仔细细地把整个房间全墩了一遍。伊珊珊站在一角,抿着嘴,直到何磊把地墩完,才说:“何老师,今天真不好意思,我没去跟您收拾鸡窝,还让您看了这么大笑话……”
“嗐,没事儿,”何磊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几乎每个支教老师都会来这么一出,你别往心里去。”
伊珊珊给何磊搬了凳子,自己坐在床上。“有多少老师来这里支教过?”她问。“每年都会来,有时候来一个,有时候两个。他们大多跟你一样,是城里来的大学生,”何磊指指伊珊珊屁股底下的床,“书记总说别让新老师受了委屈,暖气、热水壶、白面,能招呼的全都招呼上了,可还是没几个人能坚持到冬天,有的甚至教了不到半个月就走了。”
“没办法呀,”何磊笑着叹了口气,一拍大腿站起身来,“村里太穷啦,比不了城里,终究还是让你们受罪了。”
“何老师,您别这么说,”伊珊珊跟着何磊往门口走,“我有心理准备,我能坚持……”话说一半,她看到门口泡着衣服的脸盆,声音不由自主地小了几分,“……何老师,天不早了,您快回去备课吧,我自己收拾一下就行了。”
“你能行啊?伊老师?”何磊有些不放心地指指伊珊珊的鼻子,大概是在担心她会再吐一次。
“没事的,我这儿有肥皂,我简单搓两把,忍一忍就过去了。”伊珊珊一边挽袖子,一边试图越过何磊去端脸盆。
“哎哎,伊老师,那肥皂你都没使过呢,新着呢,拿来干这个不是糟践了,”何磊一抬胳膊攥住伊珊珊的双臂,“你留着肥皂洗脸洗手用就行了,我这儿给你带了洗衣粉。”
她这才注意到门外放着一个黑塑料袋。何磊端着脸盆往水房走,她提着塑料袋跟在后头,走廊里的灯泡忽闪忽闪的,静得只能听见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声。何磊把伊珊珊的裙子和皮鞋拎出来,重新接了一盆清水。伊珊珊解开塑料袋,里面是散装的洗衣粉,有不少已经受潮结块了。她帮何磊掰了一点洗衣粉溶在水里,想要顺势接过何磊手里的裙子:“何老师,不麻烦您,我自己搓搓……”
“伊老师,臭着呢,你别脏手了,”何磊说着,娴熟地搓洗起来,“你放心,学生们的校服都是我洗,我熟着呢。”
伊珊珊看着何磊粗糙的大手,刷拉刷拉的声音响个不停,她真担心那双手会把她的裙子搓成一团布条。“这洗衣粉是您的?”她问。“是啊,我从镇上买回来的。每年开学典礼之前,都得给孩子们把校服仔细地洗一遍,还得洗洗国旗,新学期新面貌嘛。不过他们都不怎么穿校服,怕穿坏了,还得买。”
她这才意识到,何磊今天换了一件皱巴巴的白衬衣,外面套着深色的布褂,褂子的袖口早已破了,身上还沾了些干草和鸡毛。想来昨天那身打扮也是他的“校服”。
“何老师,那个……”
刷拉刷拉的声音停了下来。
“鞋子……我自己洗洗。”伊珊珊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何磊没说话。伊珊珊把皮鞋上的脏东西冲了冲,捏了点洗衣粉用手指在鞋面上小心翼翼地揉搓。何磊买的洗衣粉香味很重,闻起来有点刺鼻,她听着身旁一遍又一遍的搓洗声和换水声,牛粪的味道一点点淡去,她紧绷了一天的神经也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
“还行,洗出来了,没留下什么印子,”何磊把水倒掉,把裙子拧了几把,“一会儿我帮你在屋里扯根晾衣绳,就别晾院子里了。”
“村里有些闲汉,专盯着外面来的老师和干部,偷他们的东西去卖,”他给伊珊珊解释,“你以后上课,把门窗都锁好,要是丢东西了,赶紧跟传达室的值班员说。”
何磊帮伊珊珊钉晾衣绳的时候,她就坐在床上吃晚饭:白天剩的馒头,一勺清炒萝卜,还有一碗放了两根咸菜丝的开水。她饿坏了,吃得狼吞虎咽,连炒萝卜的汤都蘸了馒头吃得一干二净。何磊帮她挂好衣服就走了,伊珊珊隔着窗户看着他在场院上走远,屋子里弥漫着洗衣粉的刺鼻香味,还有何磊身上的鸡骚味。
“何老师!”何磊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院门外时,她推开窗户。
天色很暗,她看到那个身影停了下来,转向她。她伸长胳膊,朝何磊招了招手,何磊也朝她招了招手,离开了。
“谢谢。”她对着空空荡荡的院子说。
何磊拉开鸡窝的门,拽亮了电灯。八九只颜色各异的鸡见了光,惊慌地满屋乱窜,伊珊珊跟在何磊身后钻进屋里,弓着腰张大双臂,嘴里“咯咯咯”地,把鸡往窝棚一角赶。
出乎何磊的意料,伊珊珊这两个月适应得又快又好。她把头发绑成的丸子辫,穿浅色不带花纹的棉衬衫和直筒的黑布裤,她和何磊学割草、捡麦穗,从田里抓蚂蚱喂鸡,她去学生家里做家访,看各家养的猪长了多少分量,还把县里拨给自己的白面分给几个最困难的学生。她甚至和孩子们学打弹弓,打树上的麻雀来烤着吃。何磊曾打趣说,她现在除了脸色白些,俨然一副利索的村姑模样。
何磊教数学科学体育,她教语文英语,还有音乐,何磊的班里读古诗的时候,总能听见隔壁的教室唱《闪闪的红星》、《我爱北京天安门》。伊珊珊在大学里学习的科学教育法和西方课堂理论在这几间小小的教室里派不上用场,不过她依然能给孩子们讲大山外面、城市里的故事,讲红绿灯、公交车,还有百货公司、书店和糖果店。何磊只教过孩子们识字念课文,她就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教他们识拼音、读英文,白天教课,下午扫完鸡窝她还要教何磊。孩子们学得很快,何磊却迟钝得多,学了两个礼拜才分清小写的 p 和 q。
母鸡们今天下了三个蛋。伊珊珊把鸡蛋捡起,抓了点稻草擦掉上面沾的鸡屎,放进瓦罐——那是何磊储存鸡蛋用的,里面已经攒了十来个了,等到礼拜天就可以拿去县里卖。她收鸡蛋的时候何磊就铲地上的鸡屎,何磊换稻草,她就把切碎的萝卜缨、红薯皮还有棒子面倒在食槽里,“咯咯咯”地喊鸡们开饭。
“伊老师,”何磊抹了把汗,直起腰来,“鸡的英文怎么说?”
“Chicken。”
“吃一啃,”何磊笨拙地模仿,“哎,那公鸡是不是公吃一啃?”
伊珊珊被他逗得“噗嗤”一笑,她告诉何磊,公鸡的英文是“rooster”,母鸡是“hen”。
“还得分公母,太难记了,”何磊摇摇头,“鸡蛋怎么说?”
“Egg。”
“爱硌,那不就碎了。不行不行,还是说中文吧。”他笑了笑,接着铲稻草。鸡窝收拾完了,何磊拄着草叉站在门外,伊珊珊锁好门,把胳膊肘撑在门上,听着黑暗中鸡啄食的闷响。“伊老师,你真挺让我意外的,”何磊突然说,“我以为你早就坚持不住逃走了呢。”
伊珊珊没想到何磊这样问,她想了想,把头枕在胳膊上,侧着脸看何磊,反问道:“之前逃走的老师,他们都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何磊说,“吃剩的白面分给各家了,没用完的肥皂也掰给乡亲们用了。都是来支教的学生,谁还能难为他们不成。呵。只是苦了孩子们,最开始来的老师逃走后,大家都哭着问‘老师还会回来吗’,好几天愁眉苦脸的,后来逃的多了,也就不想了,就当是来了个客人。”
“那你想过逃走吗?”伊珊珊又问。
何磊看着她,叹了口气:“我刚来时也想过。除了村委之外全村都打井吃水,教室里三天两头停电,冬天一到,教室里四处漏风,冻得连粉笔都拿不住……
“……可是那天有个孩子哭着过来找我,说她爸爸的腿摔断了,她得回家照顾她爸爸,不能来上学了。
“她哭着跟我说‘老师对不起’的时候,我决定这辈子不走了。”何磊一字一字地说。
伊珊珊盯着何磊的脸看了很久,最终鼓起勇气问:“那个孩子的爸爸……”
“死了。伤口感染,卫生所的赤脚医生处理不了,又去不起镇上,死在家里,埋在后院。她妈妈带着她去了别村,我没再见过。”
伊珊珊的嘴巴张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夜色下她看不清何磊的表情,他背后的天阴沉沉的,立冬过了,很快就要下雪了。
冬月十九,冬至前两天,伊珊珊发烧了。
自打第一场雪开始,何磊就给学校放了寒假,免得天冷路滑,孩子受伤。伊珊珊不用上课,每天也不用再放牛,除了跟何磊一块喂鸡之外,还得趁着假期修缮校舍和鸡窝牛棚。那天的雪大得出奇,还混着大风,一出门连眼睛都睁不开。何磊拒绝了伊珊珊和他巡校的要求,严令她呆在屋里休息,伊珊珊拗不过他,吃了早饭后就伏在书桌前写教学总结,雪里夹杂着绿豆大的霰子,打在窗户上噼里啪啦的,像夏天时下暴雨一样,窗户被风雪打得啪啪响,冷风透过窗缝吹进来,吹得她头疼。直到天擦黑,雪都不见小,屋里生了炉子,但还是冷,伊珊珊朝手心呵着气,从窗户向外望去,场院早就覆了厚厚的一层雪,天冷,没人出来扫雪。
没来由的,她迫切地想去学校看看,她套上棉服和绒帽子,蹚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走出院子。风雪吹得她几乎转了向,哈出来的热气不过一眨眼就融入冷风,刻在她的脸上,她的睫毛结了霜,朦胧的视野里除了白色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乡亲们全都缩冬在家,她没人问路,就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学校的方向走。到达学校的时候她几乎成了雪人,校园里的积雪明显比外面浅些,应该是何磊铲过,但雪太大了,铲完又积了一层。她走过教室,窗户都用木板挡着。
“何老师!”她找不见何磊的人影,四下呼喊起来,“何老师!你在学校吗?”风太大,她的声音飘不了多远,消散在风雪里。
漫天的白色里面闪着一点暖黄,伊珊珊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才意识到那是鸡窝的方向。她捂紧帽子跌跌撞撞地跑走过去,暖黄越来越大,变成一个光点,又变成一座废墟,是鸡窝,鸡窝塌了。歪斜的房梁上,电灯被重新挂了上去,顽强地亮着,一个雪人正艰难地把稻草往废墟外面扔。
“何老师!”伊珊珊站在废墟几米外的地方,把手拢在面前喊。
雪人停了下来,有些意外地转身,朝她走来。是何磊,他的脸已经被冻得发紫了,嘴唇也冻肿了。“你怎么来了?!”不等伊珊珊说话,他先大吼道,“我不是让你留在家里吗?!”
“我放心不下,过来看看!”伊珊珊也大吼,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听清彼此的声音,“鸡窝怎么塌了?!”
“雪太大了,把屋顶压垮了!我去得及时,就跑了两只鸡,其他的都还没冻死!等雪停了,再重新盖吧!”
“跑了两只?!”伊珊珊问,“跑哪儿去了?!”
“谁知道!这么大的雪,找不见的!找见也早冻死了!你快回去吧,我还得去苫牛棚,顾不上你!哎!伊老师,你干嘛去?!”
“我去找鸡!雪里有两道痕迹,说不定是鸡留下的!”
“你疯了?!”何磊追上她,拉着她的胳膊,“天都黑了,学校后面是荒山,你会迷路的!就两只鸡,丢了就认倒霉了,明年再买就是了!”
“你别管我!去苫你的牛棚!”伊珊珊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甩脱了何磊,发狠地往雪原里钻去,“你亮着灯,我会找路回来的,要是雪停了我还没回来,就是死了!你就在鸡窝旁边给我垒个土包!”
“伊珊珊!你他妈不要命了!”何磊在她身后大喊,声音越飘越轻。
直到后半夜,雪才小些,风还在呜呜地刮,像哭丧似的。何磊苫完牛棚、加固好棚顶之后,雪已经把伊珊珊的脚印盖没了,他没地方去找,只能杵在原地傻等着。他喊过她一阵,荒山里到处回荡着他的声音,却没有人应答。他困,但是眼睛一闭就浮现出伊珊珊在雪里蹒跚着“咯咯咯”的画面,于是立马精神起来继续守夜。不知又守了多久,或许一两个小时,他终于还是坚持不住,打了个盹儿,睁开眼睛时,他看到面前立着一座冰雕。
伊珊珊居然回来了。她的帽子丢了,黑漆漆的头发上结了厚厚的一层霜,出的汗把头发冻成了冰,棉服上到处都是破口,棉裤也刮了几个洞。他揉了揉眼睛,甚至抽了自己两个嘴巴,但伊珊珊还在原地站着,带着冻僵了的笑容。何磊这才看到她胸前鼓鼓囊囊的,他赶忙走近,伊珊珊的棉服敞着,里面两边各揣着一只逃跑的鸡。简直像奇迹一样,两只鸡都活着,像婴儿似的缩在她的怀里打哆嗦,要是没有她,估计真像何磊说的冻死在雪里了。
她晃悠了一下,直挺挺地往前栽倒。
“伊老师!”何磊连忙抱住伊珊珊,她棉服下的躯体冻得像块石头。
伊珊珊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牛棚里长出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她和孩子们围在那头壮硕的黄牛周围跳舞,牛转着圈儿地拉粪,何磊坐在干草垛上给他们拉手风琴伴奏……她睁开眼睛,眼球疼得快要炸开,脑袋里也像是被人塞了铁球一样又涨又疼。她不在村委的房间里,而是在何磊的住处。她给何磊教英文时来过这里两次,这儿其实是学校的库房,一间不到十五平米的小屋,保存着全校仅有的两支钢笔和一个足球。何磊的床是土垒的,没有床垫,只有一块木板,上面铺褥子。他的床单上缀满了补丁,有的是旧衣服,有的是花布,远看像一幅抽象的水彩画。
伊珊珊就躺在水彩画上,身上盖着重重的厚被子。她转了转头,床边生着炉子,炉子上坐着一锅粥,炉边还放着几块白薯。何磊就坐在床头的板凳上,见她醒了,赶忙过来用手背贴了贴她的脸颊。
好冷,伊珊珊想,不知道是他的手冷还是自己的脸颊烫。
“你睡了两天了,”何磊说,“雪封了路,镇上的大夫过不来。我以为你挺不过来了。”
伊珊珊想起那个断了腿的父亲。她吸了吸鼻子,身上冷,冷得她不由自主地发颤。何磊把手伸向她的额头,上面的毛巾早就干了,他把毛巾重新沾湿,折好敷在她头上。
“鸡呢?”她开口,声音难听得像是生锈的锯子在锯木头。她教学生们唱歌的时候,声音像一只百灵鸟。
“你可真有两下子,鸡没死,就是冻着了,”何磊露出无奈的笑容,“为它俩,差点把你的命搭上。”
伊珊珊摇摇头:“你都没跑……我怎么能让鸡跑了。”
“好了,看你恢复得还挺快,都能贫嘴了,”何磊扶着伊珊珊在床上坐起,帮她裹好背后的被子,“吃点药吧。吃完药把粥喝了,再饿下去你要出事的。”
书桌上放着一个白纸包,何磊从里面拿出两个白色的小药片,放在碗里碾碎了,兑上温开水,递到伊珊珊嘴边。
“这是卫生所开的,素密痛,退烧的,”何磊看出伊珊珊的抗拒,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锡纸包,“你喝完药,把这个也吃了。”他撕开锡纸,里面是一板巧克力。
伊珊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药,热水烫得她舌头发麻,流过喉咙时疼得像是刀割。何磊给她掰了一块巧克力,像是奖励小孩似的塞进她嘴里。她抿着嘴巴,巧克力在舌尖融化,甜得发齁,甜得她流眼泪。
“好啦,别哭,巧克力有的是,”何磊用手背帮她抹眼泪,一小块接一小块地给她喂巧克力,“这是我……给孩子们买的,每年儿童节,每人一块。这是今年富余的,你放心吃,明年我再给他们买新的。”
何磊把巧克力塞到伊珊珊手里,转过身帮她盛粥。白花花的大米粥,煮得软烂,翻着米花,上面还浮着些油星。伊珊珊知道何磊存了一小罐猪油,他说要留着过年的时候炖肉、包饺子用。何磊帮她舀了一勺粥,吹凉,递到她嘴边。伊珊珊看到粥里还埋着一个大大的鸡蛋黄。
她没有喝粥,而是举起酸胀的手臂,把巧克力塞回何磊怀里。
“你也吃。”她说。
何磊愣了几秒,笑了:“哟,今儿沾你的光了,这东西我平时都舍不得吃。”
说完他的笑容就僵住了。伊珊珊知道,他撒谎了。巧克力是他从每个月的薪水里省吃俭用抠出来的,每年教师节,买一小板,周末抠指甲盖大的一点儿,含在嘴里咂摸味儿,一直吃到第二年教师节。孩子们都不知道何老师背着他们偷偷吃好东西。
“有一阵我忙得忘了吃,就跟下一年新买的包在一块儿,”何磊被迫向伊珊珊吐露实情,“天一热就都粘一起了,馊了,我舍不得,吃了之后闹了一个礼拜的肚子。”
何磊在伊珊珊的注视下啃起巧克力来,咔嘣咔嘣的,声音像是柴火在炉膛里跳动。伊珊珊看见何磊身后,屋里的晾衣绳上挂着她的棉服和棉裤,那些破口被何磊打上了补丁,五颜六色的,补得跟他的床单一样,两幅缩小了的水彩画。
笨蛋……伊珊珊捧着粥碗,补得这么丑,还怎么穿出去见人哪。真奇怪,何磊分明煮的白粥,她却越喝越咸。
“别送了。”伊珊珊站在她第一次踏进泥里的路口,朝大家道别。
她一直待到了第二年的春夏之交,比之前所有的老师加在一起都还长。她比来时黑了些,身材也更结实了。那身时髦的长裙和呢子风衣被她叠好,放在皮箱里,今天她穿着普普通通的衬衫和棉裙子。
何磊知道她要走了,带完早读他就宣布今天停课,当着三个班学生的面,在教室里给伊珊珊把头发盘成了粗粗的麻花辫——没想到他还是个熟手,成天给女学生们编头发,练得轻车熟路。
孩子们站在何磊的身后,他们手里捧着鸡蛋、白薯,还有珍藏在地窖里的苹果——伊珊珊没有收,她只带走了自己用剩的一小截肥皂。
孩子们说,伊老师,我们舍不得你。
何磊说,对不住,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他在伊珊珊胸前贴了一朵小红花——他亲手用糖纸剪的,奖给作业得“优”的孩子们。他本想在每个支教老师走时都贴一朵,但没有一个人熬过了冬天,伊珊珊是第一个。
孩子们唱起她教他们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唱着唱着有人开始跑调,抽泣,最后所有学生都哭了起来。
“我把小学毕业文凭,放到书桌的抽屉里,再出来,老高已经替我雇好了到医院的车子。走过院子,看那垂落的夹竹桃,我默念着:”何磊把课本背在身后,在桌椅之间慢悠悠地走。
“我把小学毕业文凭,放到书桌的抽屉里,再出来,老高已经替我雇好了到医院的车子。走过院子,看那垂落的夹竹桃,我默念着:”
“爸爸的花儿落了。”
“爸爸的花儿落了。”
“我已不再是小孩子。”
“我已不再是小——”
敲门声打断了学生们的齐读。他看向门口,一个人站在教室外。
她梳着麻花辫,穿着一件时髦的深色长裙,对何磊露出礼貌的笑容:“何老师,您好,我是来任教的新老师,我叫伊珊珊。”
(责任编辑:萬能De小黑;网页排版:Baka632)